密林的树草虫鸟,以及空气、土地,树林之上的夜空,他双眼看见的一切,身体接触的一切,皆是他们的见证。
褚归想通了,夜路即是归途,他有什么好怕的呢。
两个自由的身影风一般穿过山岗,村落依稀亮着煤油灯微弱的火光,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们继续牵着手,到家门口方意犹未尽地松开。
快九点了,喝了杯糖水垫了垫肚子,褚归洗了手替潘中菊针灸,贺岱岳烧火热饭,山道上他跟褚归饿得咕咕叫,跟打鼓似的。
闷着头连刨了半碗米饭,空落落的胃总算得到安抚,褚归放缓了咀嚼的速度,夹了一筷子豇豆到贺岱岳见底的碗里,小声叫他吃慢点。
“今天忙坏了吧?”适应了针灸,潘中菊敢带着针说话了,“下次要是晚了你就在公社歇一宿,不要急着回,走夜路很危险。”
“有手电筒,看得清路的。”褚归放了碗给潘中菊拔针,“我跟曾所长他们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把卫生所前门堵得严严实实的。”
褚归大概讲了讲今天的经历,潘中菊听得一惊一乍的,怎么那老远的人都来啦。惊讶之余是骄傲,潘中菊拿褚归当自家的后辈看,褚归如此出息,她做长辈的当然与有荣焉。
待潘中菊睡下,褚归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后院洗澡,他在潘中菊面前说着不累,实则身心俱疲。田勇他们觉得褚归看病特别轻松流畅,殊不知褚归的大脑时刻保持着高效的运转,患者们的病因个顶个的复杂,过度用脑导致褚归此刻太阳穴突突地疼。
“抬手。”贺岱岳帮褚归解了衬衣扣子,将他扒了个一干二净,动作
间不带丝毫旖旎,
他只想着褚归早点洗完早点躺床上休息。
略带些许烫意的水冲刷着褚归的皮肤,
热度渗透肌理,舒服得让人想叹气。
褚归放空大脑,仿佛提线木偶一般跟随贺岱岳的指令行动,抬手、抬脚、转身,往后靠——
贺岱岳擦干褚归身上的水迹,套上棉布睡衣:“好了,出去等我,待会儿水把你鞋子溅湿了。”
毛毛躁躁地从头淋到尾,贺岱岳用剩下的温水几分钟搞定了自己,褚归靠着洗澡房的门框,眼巴巴地望着贺岱岳,乖得不得了。
“马上就能睡觉了。”贺岱岳摸摸褚归的耳朵,见他反应慢了半拍地打了个哈欠,眼底氤氲出一层水光,手下用力,干脆利落地抱着人回了卧房。
后背挨着床,褚归自觉地往里滚了一圈,脑袋里一抽一抽的,困却睡不着。褚归神情恹恹,如同霜冻的茄子般蔫头耷脑。
贺岱岳一边揉着他的太阳穴一边亲他,以前雨天褚归因手腕疼而失眠时,他便是这么做的。
勾着他回应的舌尖无力地软下去,和他睡着的主人一样变得安静,贺岱岳停下揉太阳穴的手,替褚归调整了睡姿。
虽然睡得晚了点,但得益于良好的睡眠质量与年轻身体优秀的恢复能力,昨日的疲惫一扫而空,褚归伸伸懒腰,身边的床空荡荡的,贺岱岳照例先起了床,为他做早饭。
早上吃的是汤面团子,面粉加水搅到挂筷子的稠度,水烧开了一团团挑到水里,熟透后形状各异的面团浮到面上,碗底放一小坨猪油、盐、酱油,面团连汤盛到碗里,猪油与作料在面汤中融化,面团口感软中带弹,好吃又顶饱。
最重要的是步骤简单,比煮粥烙饼省事。
贺岱岳捧着大一圈的碗陪褚归吃了早饭:“下午收了工我去公社接你。”
“岱岳脚程快,跑一趟费不了啥事。”潘中菊在一旁点点头,褚归来回奔波全是为了她,不然歇公社多方便,她相信卫生所肯定会给褚归提供住宿。
“嗯。”褚归没说什么他不害怕不用接的话,瞧母子俩的态度,他哪有拒绝的份,况且他也不打算拒绝。
公社小学与卫生所在两个方向,提前跟小孩们道了再见,褚归径直前往卫生所。排着队的人纷纷向他问早,他们拿着昨天取的号,无需担心出现扑上来将人围住的场面。
“褚医生早上好。”见到褚归,郑光祖眼前一亮,“我能借用您几分钟的时间吗?”
褚归顿了下,把药箱的带子重新挂到肩上:“郑同志早,我们到院长办公室说吧。”
外面卫生所的员工来来往往,他们站着挺挡路的。鉴于病人已经到了,褚归示意郑光祖不用客套,有话直说。
“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在县政府的宣传科工作,我觉得褚医生您的事迹非常具有代表意义,值得被更多的人看到……”郑光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双城口音,褚归自从到了双城,讲习惯了方言,乍然听到“您”字恍惚了一瞬,随后谢绝了郑光祖的好意。
“啊?”滔滔不绝的郑光祖懵了,他连忙掏出昨晚趁夜写的稿子,请褚归看一看。此等好事,褚归怎么会不愿意呢?!
第77章
郑光祖的稿子写了两大张,开头以“青年医生褚归”为标题,正文第一段是褚归的介绍,年龄几何、家住何地、毕业于哪所大学,以及何时来到漳怀,并在漳怀下署的青山公社困山大队筹办了卫生所。
看得出来郑光祖私下找曾所长他们打听过了,否则不可能写得如此详细。
褚归扫过标题与正文第一段,没接着往下看:“郑同志过奖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履行一位医生基本的职责罢了,当不起你说的代表和榜样,请务必不要与你朋友提及。如果可以的话,你能把稿子送我吗?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正经地写我。”
长方形的信纸在褚归手中折叠,没有物归原主的意思,郑光祖却不合时宜地走了神,褚医生怎么那么会说话啊。
长得好、医术好、年轻有为、……意识到褚归的完美,郑光祖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郑同志?”褚归唤醒走神的郑光祖,递还信纸,“不行的话便算了,但——”
“行行行!”郑光祖连连答应,“对不起褚医生,是我冒昧了,您当我没提过吧。”
郑光祖在褚归的优点里添了个“高洁”,他做事不为名不为利,与之相比自己的思想觉悟仍待加强。
“谢谢。”褚归当着郑光祖的面将稿子收好,他撒了个小谎,什么第一次有人正经写他,无非是为了防止郑光祖把稿子给他朋友罢了。
拉关系失败,但郑光祖丝毫不沮丧,褚归拿了他的稿子,四舍五入等于他在褚归这挂了名。郑光祖满意极了,以后褚归若一眼没认出他,他就说“我是郑光祖,给你写了稿子那个”,褚归定能立马想起来。
最后看了会儿褚归替人治病,郑光祖同曾所长辞行,昨天出来时未料到会在公社过夜,手头的事没做交接,他必须回县医院上班了。
郑作县医院派来的核查人员,郑光祖做事毫无高高在上的姿态,言行亲和有礼,曾所长对他的称呼从起初的郑同志,到现在一口一个小郑,邀请他空了常来卫生所坐坐。
郑光祖问了他许多关于褚归的事,曾所长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临行前特地送了他一个内部消息——褚归每月十五号会在卫生所坐诊。
固定坐诊的日期他们原来是打算对外公布的,但昨日的情形迫使曾所长临时建议褚归更改了主意,零散来的病人已经超乎寻常了,若公布了坐诊日期,所有人赶着十五号来,卫生所岂不是要被挤破?
褚归认为曾所长过虑了,论名气,他远不及京市的老前辈们,他爷爷那群人,随便拉一个出来,他都只有靠边站的份,也没见病人天天堵着他们不是。
再者生了病讲究一个及时送医,哪有拖着病不治,非舍近求远来找他的。
昨天的病人里,一部分的确是听了传言慕名而来的重症患者,但得了小病专门排队凑热闹的人同样不少。人坐下了,脉把了,褚归又不好说你的病太简单,去找其他医生治。减掉在凑热闹的病人身上花费的时间,褚归昨日顶多忙到下
午四五点。
“你固定坐诊日期他们难道就不凑热闹了?”曾所长觉得褚归对自己的吸引力没有明确的认知,
“昨天至少有十个人问了我你有没有对象。”
公布了日期,
届时说媒的岂不是一逮一个准。
现在正是外界对褚归兴趣最高的时候,待时间久了,风头吹过了,褚归的根扎深点、扎稳点,再公布也不迟。
面前着了凉的大姐屁股黏在板凳上,眼神丝毫没落在药方上,她盯着褚归地脸,极其热情地介绍着她的娘家妹妹,今年十九岁,长得好看不说,为人勤快大方,左邻右舍没一个不夸的:“正巧褚医生你单着,我下午带她来跟你见一面?”
“不用了。”褚归面容冷淡,把药方交给田勇,“你带她去抓药。下一位。”
“褚医生,不然你喜欢啥样的你告诉我,我帮你介绍。”大姐仍未放弃,后面的病人嫌弃地将她从凳子上撬了起来。
褚归耳根子得以清净,果然曾所长是对的。田勇领大姐到了抓药的柜台,冲曾所长悄悄比了个三,今天上午第三个借看病给褚归说媒的了。
“我咋不知道我们公社有那么多单身的好姑娘?”张川家里近日在替他弟弟张罗找对象的事,他妈发动了七大姑八大姨,愣是一个没合适的。
要么家里一堆弟弟妹妹,嫁过来了要帮衬娘家要么看张川在卫生所上班,女方要求得安排工作,临时工、正式工他们不挑要么和他弟对不上眼。
像他们给褚归说的那种优秀的姑娘,张川家里是一个没遇到。
“褚医生是香饽饽啊。”别说大姐了,谁不稀罕能跟褚归做亲戚,田勇压低了声音,“我妈昨天晚上说让小妹今天中午来给我送饭,她打的什么算盘我能不清楚?卫生所有食堂,我上班以来从没送过饭。不年不节的,咋偏偏挑褚医生在卫生所的时候想着送饭了?”
“那你答应了吗?”张川失笑,幸好他底下的妹妹嫁人了,否则他妈估计会跟田勇妈一个德行。
“我敢答应吗?”田勇瞪大眼睛,“褚医生什么条件,我小妹什么条件?我倒是希望褚医生能看上我小妹,但我不能恩将仇报。”
田勇小妹张川是认识的,一个被家里娇惯的小姑娘,长得挺乖巧的,脾气却不大好,有些任性,经常烦得田勇头疼。
张川想象了一下褚归与田勇小妹在一起的画面,似乎真的算恩将仇报了。
“我跟我妈直说了,小妹配不上褚医生,我妈生气把我骂了一顿。”田勇无奈,“我猜我妈肯定没死心,我眼皮跳了一上午,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要破财了。”
田勇按着左眼皮回到褚归边上继续帮忙,褚归注意到他时不时抬手按按眼皮,趁病人更换的间隙问了一句。
“没啥。”田勇用力闭眼,同张川肆无忌惮开玩笑的他面对褚归莫名拘谨,“眼皮跳,不用管它。”
“我看看。”褚归拿帕子擦了擦手指,摸向到田勇的左眼皮,“以前跳的次数多吗?”
脆弱的
眼部突然遭受外人的触碰,田勇条件反射地躲了躲:“不多吧,偶尔跳两下。”
褚归嗯了声,指腹掠过眼皮,在眉毛周围的穴位处轻重适度地揉了数秒:“自己接着轮流按一分钟。”
田勇照做,心里默数了六十秒,接着松手:“哎,真的不跳了!”
褚归查看着病人的舌苔,无视了田勇的惊讶,眼皮痉挛而已,按摩放松缓解即可。
眼皮不跳了,他不用破财了,田勇捂了捂荷包,决定明早奖励自己去饭馆吃碗面,饭馆的杂酱面他百吃不厌。
临近中午,田勇站到卫生所门口探头探脑,生怕他妈一意孤行让小妹来送饭。炙热的阳光晒得他头顶发烫,卫生所前的街道左右行人寥寥,田勇放下心,看样子他小妹不会来了。
田勇的行为落在曾所长眼里很是怪异,他停下喊了一声:“田勇,你不吃饭在门口张望啥呢?”
“来了。”田勇麻溜地转身,“所长,食堂今天中午有什么好菜吗?”
“好菜有是有,但你再磨蹭一会儿能不能吃到我就不知道了。”曾所长故意吓唬田勇,见他火急火燎地往食堂跑,自己提步慢悠悠跟在后面。食堂的菜量是按人头来的,哪少得了田勇的份。
有一说一,卫生所食堂师傅的手艺并不差,尤其是在曾所长为招待褚归提高了伙食费的预算以后。油水充足,师傅的手艺发挥了个十成十,炒出来的菜香飞了。
可惜的是师傅是纯正的双城厨子,做菜习惯了用辣椒,听曾所长说要让褚归吃好喝好他犯了半天的愁,勉强琢磨了两个不辣的菜。昨天中午做的鱼香肉丝,褚医生忙着看病,草草吃了,不知到底合不合他的胃口。
今日师傅使尽浑身解数,早早泡了豆子磨豆浆点豆花,在卫生所当厨子前,他做了几十年的豆腐。平时有人夸他做饭好吃时,他总是把头一仰,拔高了调子,自得地回一句“那是你没吃过我做的豆腐”。
双城的豆腐是用卤水点的,卤水的用量与点卤水的手法细节决定了豆腐成品的好坏,要达到嫩而不散、凝而不实的完美状态,没个成百上千次的经验是做不成的。
白嫩嫩的豆花装在泥褐色的土瓷碗中,表面光滑如玉,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直接吃吗?褚归拿着勺子犹豫着,师傅望着褚归抬手比个了吃的动作,迫不及待地想得到褚归的反馈。
勺子毫不费力地戳破了豆花,在勺子里颤巍巍地摇晃,豆腐特有的清香飘至鼻尖,褚归送入嘴里,牙齿尚未用力,抿烂的豆腐花已顺着舌头流入喉咙。
甜的,浇了糖水?褚归喝过甜的豆浆,第一次吃甜的豆花,舌尖回味了片刻,褚归给出评价:“挺好吃的。”
绷着脸的师傅立马笑开了花,端着盛糖水的缸子问褚归够甜吗,不够的话他加勺糖水。
“够了。”向来吃咸卤的褚归感觉淡淡的甜味恰好合适,加了反而嫌腻。
甜豆花是开胃小吃,正经下饭菜是师傅做的减辣版肉末豆腐,田勇一个劲推荐褚归试试把肉末豆腐拌到饭里,不好吃他把名字倒过来写。
褚归看了看田勇碗里的狼藉,果断摇头。田勇推荐失败,大大吃了一口拌饭,暗自可惜褚归无法体会其中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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