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归经历过无数生死,小孩是第一个夭在他怀里的,他想起了在医院停止心跳的褚正清,想起了手从他掌上滑落的安书兰,那种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的无力感紧紧箍着他的心脏。
引起褚归反常的并非致使王二死亡的老鼠药,而是他抽搐时嘴角源源不断的鲜血,他和小孩一样想活的挣扎。
王二的死已成了过去式,好在那个孩子仍有挽回的余地,褚归贴着贺岱岳的侧脸蹭了蹭:“杨二奶奶闺女哪年嫁的人来着?”
“今年。”贺岱岳思考片刻,给了一个较为准确的范围,“今年收完晚稻没多久出的嫁。”
贺岱岳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是他退伍回老家后村里办的第一场喜酒,迎亲的队伍从他干活的地头经过,唢呐吹得极其热闹,鞭炮爆炸的纸屑如同凋零的花,散乱着随风飘扬,尘土寂灭。
晚稻的收获在霜降之前,离现在只有一个来月,褚归唰地坐了起来:“他们不会定了亲了吧?”!
第94章
奶奶以生儿子为荣,对唯一的闺女并不怎么上心,养到能嫁人的年纪便开始张罗着说亲了。贺岱岳不了解村里的东家长西家短,但有个人指定清楚。
“没定亲,相看了好几个,嫌男方给的彩礼太少,全黄了。”吴大娘说得嘴皮子上下翻飞,困山村上上下下,没有她不知道的八卦,“你问这干啥?难不成你看上杨二闺女了?哎哟那可不成。”
吴大娘用力摇头,看贺岱岳的眼神像他要往火坑里跳似的。杨二奶奶是杨二爷娶的续弦,村里人按辈分喊她一声杨二奶奶,实际上跟吴大娘同龄。两人前后脚嫁进困山村,杨二奶奶一家啥情况,吴大娘心里门清。
杨二爷和杨三爷是亲兄弟,为人却天差地别,杨三爷在村里德高望重,而杨二爷好吃懒做,心眼小似针尖,三天两头跟人骂架。
杨二奶奶则特喜欢贪小便宜,村头村尾地打秋风,一家子没个好相与的。她生了六子一女,女儿排行第五,六个儿子里仅有老大老二结了婚,杨二奶奶急着把女儿嫁出去,为的就是换给剩下四个儿子换娶媳妇的彩礼。
在杨二奶奶的洗脑下,她女儿一心向着娘家,尽管人长得端正,杨二奶奶放出说亲的风声,村里适龄的男青年仿佛一夜间销声匿迹了,杨二家的闺女是吸血蚂蟥,坚决不能娶。
“你想娶媳妇大娘帮你找。”吴大娘满意地拍拍他的后背,“我们岱岳多好的人才,什么样的媳妇娶不到。”
“没有没有,大娘我没想娶媳妇。”贺岱岳急速否认,“你千万别帮我介绍!”
打听个事差点把自己赔进去,贺岱岳不敢久留,连忙告别了吴大娘。
得知杨二奶奶的闺女尚处于相看的阶段,褚归松了股劲。他跟贺岱岳看法一致,认为改变杨二奶奶闺女结婚的对象,是避免悲剧最好的办法。
至于如何改变,两人目前毫无头绪,毕竟杨二爷家的事,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又何来插手的资格。
褚归一边犯愁一边检查药材,他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仔细思考了半天愣是想不起来具体忘了什么。
“田医生说县政府的领导要见你。”关于褚归的事,贺岱岳一向上心。
贺岱岳今日未出工,准备找杨桂平商议建养殖场的计划,眼瞅着田里的水稻扬花灌浆,十月下旬晚稻收割,十一月挖红薯,紧接着种冬小麦,一件接一件全是大事,再往后推则是年关了。
褚归拉抽屉的动作一顿,他真把县领导给忘了。
“等路干了来吧。”雨从昨日傍晚下到了今早天明,褚归起床时屋檐断断续续地滴着水珠,山路的泥泞可想而知。
见县领导在褚归的待办事项列表中排在末尾,如果他们是真心为全县的老百姓谋福利,即使褚归不去县城,他们也会主动寻到困山村。
而县领导们目前的表现,压根看不出请人办事的态度,褚归虽然没有名医的架子,但他本就不准备答应,无所谓迟一天两天的了。
褚
归说罢合上抽屉,掸掸衣服上的药渣,陪贺岱岳上老院子找杨桂平。
村长大小是个干部,杨桂平负责处理村里的各种事物,平常不用下地,老院子的两间空房是村委的办公场所,褚归他们到时,杨桂平跟王支书几人正在议事。
“褚医生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杨桂平默认贺岱岳是给褚归带路的,二人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他们早习惯了。
杨桂平倒了两杯水,切段的竹叶心沉沉浮浮,自从褚归说了竹叶心的功效,村里便流行起了喝竹叶心茶,味道清清淡淡的,比喝白水强。
褚归放下茶杯,说了句不嫌麻烦的话可以挖点山上的茅草根和竹叶心一块煎水,随后侧身让贺岱岳近前:“不是我,是岱岳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
众人的抬着视线上移,纳闷地看向贺岱岳,他能有啥事商量?
口头的言语难以具备说服力,贺岱岳弄了一份计划书,文字结合他画的简图,好使杨桂平他们理解。
建养殖场的地方贺岱岳选中了一处山脚,平地建猪舍,沿山围一圈篱笆养鸡,他甚至考虑到了猪种的问题,整份计划书完整度极高,基本上只要村委通过,便能直接着手实行。
养鸡生蛋养猪吃肉的愿景自然令人稀罕,杨桂平听完贺岱岳的讲述,惋惜地递回了他的计划书:“岳娃子,你的想法是好的,不过建养殖场还是莫提了。”
村里人谁不馋肉?是他们不想建养殖场吗?不是,是他们不敢!
要猪长膘,单喂猪草是不行的,得配粮食,按贺岱岳所说的规模,一年投进去的粮食不是个小数目。若顺利养肥了,回报将远超付出。
但顺利,恰恰是最难的达成的。
猪和人一样会生病,其中猪瘟更是令人谈之色变,杨桂平提起往事:“五几年那会儿,隔壁公社有几个村联合办了个养猪场,大大小小加起来近百头猪。一头猪打两百斤算,十头猪两千斤,一百头猪两万斤,馋人不馋人?”
杨桂平冲王支书他们仰仰头,得到馋人的回应后接着往下说:“公社组织大队长去参观,我跟着瞧了瞧,满圈的猪,那才叫一个爱人,本来是要在我们公社推广的。结果没过几天,哦豁,一场猪瘟全死完了。大的小的,一个不剩。”
推广养猪场的事不了了之,杨桂平摊手,贺岱岳该明白他为啥不同意建养殖场了吧。村里养的几头猪全是东家西家分散开的,即使害了病,也不怕被一窝端了。
“猪瘟属于偶然现象,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是能避免的。”贺岱岳明白杨桂平的顾虑,世上不存在没有一丁点风险的事,这并非放弃的理由。
“避免?你能保证一次都不发生吗?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杨桂平故意加重了语气,试图劝退贺岱岳,失败的后果贺岱岳承担不起。
踏踏实实的多好,干嘛要以身犯险。
“出了事我进山打猎来还。”贺岱岳答得毅然决然,“山里不止一头野猪,山鸡、野兔、山廘子,总够还清的。”
上次进山贺岱岳打的狼历历在目,野猪肉的香盖不过狼带来的恐惧,除了小孩们整天嘻嘻哈哈,大人们上山砍柴通通提心吊胆的,积极性直线下降。
“你个倔脾气,好话说尽你咋不听劝呢。”杨桂平气结,“莫非你托战友介绍工作遭拒绝了?你写信给部队了吗?当六年兵退伍高低得安排个工作的吧?”
“桂平叔。”褚归阻断了杨桂平的追问,“岱岳为什么想在村里办养殖场你们心里肯定清楚,乡亲们一年忙到头沾不了几口荤腥,缺乏营养补充,身体跟着闹毛病。我支持岱岳建养殖场,不图弄多大的规模,多多少少改善一下大伙的生活,比他独自在城里过好日子有意义。”
“我读大学那会儿跟老师到牧区义诊,认识了一个兽医,什么猪瘟、鸡瘟,说白了就是动物生的病,对症下药药到病除,和人治病一个道理。”
褚归的一通话说得杨桂平等人的神色渐渐松动,王支书眼里泛起别样的神采:“褚医生,猪瘟真能治吗?”
“王叔,说实话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种庄稼尚且看天吃饭,不试试哪晓得最后成不成呢?”庄稼人年年祈盼风调雨顺,仍难免遇上年头差的光景,褚归笑着打消众人的忧虑,“一次性养多了风险太大,我们可以从小范围做起,先养个十来头,积攒积攒经验,势头好再扩大规模,行吗?”
杨桂平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内心的挣扎写在了脸上,终于杨桂平让贺岱岳把他的养殖场重新仔细讲讲。
褚归与贺岱岳不约而同地心下一松,有门了。
将原定的规模缩小了三分之一后,杨桂平同意了贺岱岳建养殖场的计划:“你准备准备,明天开村民大会,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超半数的人反对,养殖场照样建不成。”
村民大会贺岱岳倒是信心十足,他承诺失败了打猎来偿还村里的损失,村民们左右不吃亏,哪会有不同意的。
结果如贺岱岳所料,村民们虽然对此全场哗然,举手表决时台下仍哗啦啦竖了一大片。杨桂平敲了一声锣,宣布建养殖场的方案通过了全村决议。
散了会,一部分人追着贺岱岳他们看基地去了,一部分围在潘中菊身边,话里话外满是对贺岱岳的称赞。
“我没看错,岳娃子打小是个干大事的人,中菊你生了个好儿子啊。”杨二奶奶挤过来,一手拉住潘中菊的胳膊,她得跟潘中菊处好关系,刚杨桂平在会上任命贺岱岳为养殖场的管理员,一应事务由他说了算。
养殖场的基地在村东头,离卫生所约莫十五分钟的距离,那片地背阴,不适合种作物,因此落了荒。
地里长满了杂草,几根桉树错落其间,褚归瞅着前面未注意脚下,贺岱岳在他身上留了个眼神,见他要撞上一丛荨麻,连伸手挡了下:“小心。”
荨麻上的细柔毛接触皮肤,瞬间产生了强烈的刺痛感,饶是贺岱岳也忍不住吃痛出声。
“哎哟,荨麻扎人痛得很。”杨三爷惊呼道,他扭头朝后面的一人招招手,“诚实,你家隔得近,快带岳娃子去你家拿肥皂洗洗。”!
第95章
杨三爷喊的诚实是他侄子,杨二奶奶的四儿子,精瘦精瘦的,闻言应声招呼贺岱岳跟他走。
树大分杈人大分家,杨三爷他们两兄弟分家时老房子给了杨三爷一家,杨二爷闹着让家里出钱替他盖了间新房,贺岱岳一时不查,他选的养殖场基地竟然跟杨二奶奶家只有几步路。
抛开杨二奶奶一家的因素,此处是建养殖场的最佳选择,地势高下雨不易积水,背阴夏天凉快能降低猪中暑生病的概率,面积大利于后期扩建。
总之换地方是不可能换地方的,杨二奶奶一家虽不好相与,但在全村人的利益面前,他们绝对不敢作妖。
褚归在院子里见到了晾衣服的杨五妹,一头齐耳短发,穿着身带补丁的灰布衣裳。架子上的衣服有大人的有小孩的,估计一大家子的衣服全是她在洗。
“妹,家里的肥皂搁哪呢?”杨诚实从未干过家务活,张口便问杨五妹。
“在我这。”杨五妹洗衣服时用了肥皂,做工粗糙的土肥皂同样是家里的金贵东西,每一件衣服都用肥皂洗的奢侈行为是不被杨二奶奶允许的,唯独走亲戚的好衣裳有资格打肥皂。
褚归道了声谢从杨五妹手中接过肥皂,贺岱岳的手背已红肿了一大片,他脑子暂时没空想别的。
肥皂水减缓了手背的刺痛,杨桂平他们还在基地等着,贺岱岳甩甩手:“我没事了”
“逞能。”褚归眉头聚拢:“我回去拿药膏。”
他们来得急去得快,杨五妹大力抖了抖衣服:“四哥,他们怎么来我家洗手啊?”
要忙活家务的杨五妹向来没空参与全村大会,杨诚实朝基地的方向抬起下巴:“贺岱岳要在村里建个养殖场,地方选在老桉树那块。刚看地的时候贺岱岳的手让荨麻扎了,三爸喊我领他来的。”
“养殖场?”杨五妹一颗心蠢蠢欲动,勤快归勤快,她到底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对新事物抱有天然的好奇。
后面几件衣服晾得皱皱巴巴的,杨五妹抓紧时间上基地瞧瞧,人群中的贺岱岳背影挺拔,存在感极强,叫人难以忽视。
杨五妹咬了咬下唇,呼吸莫名发紧,她往旁边躲了躲,方才的荨麻被锄倒在地,一堆人围着圈,生怕不小心踩了上去。
贺岱岳和杨桂平他们讨论着养殖场具体该怎么建,杨桂平参观养猪场是十来年前的事了,提不出什么指导性的建议,依然是以贺岱岳的意见为主,结合杨三爷建房的经验,在纸上涂画出大概的模型。
周围的人听得云里雾里,但不妨碍他们凑热闹,时不时煞有介事地掺和两句。
褚归小跑着取来了膏药,细细在贺岱岳手上涂抹了一层,贺岱岳说得没错,他们表现得越坦然,其他人越不会觉得他们不正经,除非有人在床上把他们抓个现行。
杨桂平挨着贺岱岳站的,把两人之间的动作瞧得清清楚楚,药膏是褚归拿来的,涂药是顺手的事,他不以为意地别过眼,安排人下午把几棵桉树砍了。
作为村里未来的兽医,
杨三爷让褚归参谋了一番贺岱岳画的草图,
鉴于猪瘟的强传染性,贺岱岳在养殖场内部设立了小隔间,屋顶挑高,墙壁镂空,尽量增加通风。
猪圈后挖一条向下倾斜的沟渠,连接一个沤肥的大坑,方便清理的同时改善肥水紧缺的问题,堪称一举多得。
对养殖方面属于外行人士的褚归挑不出草图的毛病,杨桂平拍板定下,他掰着手指数了数:“行了,先这样弄着,岳娃子你你挑十个人,把荒开了,记多少工分你看着办。”
话音落下,围观的人里有几个立马喊着要报名,开荒是比种地累点,但工分多啊。另外村里有个默认的传统,开荒砍的树、割的草,参与开荒的人可以分了带回家当柴火。
以往高工分的活肯定少不了杨五妹一个,她吃得苦,干活利索,但此刻她手抬了一下又迅速放下。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脸,杨五妹抿紧了嘴巴,家里在张罗她的亲事,杨二奶奶让她少晒点太阳,把脸皮子好好养养,说个家境殷实的男人。
贺岱岳点了十个人,养殖场不是一朝一夕能建成的,没选上的人无需着急,后面的机会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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