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一路辛苦了,进屋坐吧。”褚归摸了摸长栓的头顶,引着二人进屋,王二媳妇借口家里有事,识趣离开了。
沈家良与彭小燕各背了一个大包,面上难掩疲色,可见他们来得有多不容易。
“随便坐,我给你们倒点热水。”褚归上厨房取了装糖的罐子,往二个碗底分别放了一大勺,添水搅匀,沈家良他们急需补充糖分。
沈家良替长栓捧着碗,他低头尝了一口,唰地睁大眼睛:“甜的!”
“对甜的,慢慢喝,小心呛着。”褚归拖着碗底,示意沈家良夫妇也喝。
一碗糖水下肚,沈家良精神焕发了几分,他们夜里便出发的,路上啃干粮充饥,此刻方觉活过来了。
“你们迁户的资料带齐了吗?带齐了的话待会儿同我去村长那办落户。”褚归没问沈家良怎么分的家,他找杨桂平了解过落户,“老院子有空房,办了落户应该可以给你们暂时住一段时间,但长期不行,你们得申请宅基地自己建房子。”
“资料带齐了。”相关的文书沈家良是贴身放的,夹在衣服的内袋里,“房子我们肯定会自己建的。”
建房的话沈家良说得坚定,有房才有家,没个自己的房子,哪能叫落户呢。
彭小燕满眼苦涩,她与沈家良是净身出户,包里除了几身衣裳和两床被子以外,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全部家当拢共不过几十块,其中大半还是村里跟他们关系好的人,出于可怜借给他们的。
分家的忙沈大不是白帮的,若非有利可图,他又如何会放沈家良夫妻走,要知道他们可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有他们在脏活累活永远落不到自己身上。
沈家良私底下找沈大摊牌,长栓的病以前没有能治的医生便罢了,现在医生有了,他是坚决要治的。往后他们挣的钱不会交公,如果沈大不肯分,他当叔叔的,侄子治病,多少得帮衬帮衬。
这是一笔谁都会算的账,沈家良夫妻的钱不交公,吃亏的人成了沈大,分家对他自是利大于弊,况且沈家良说了,他情愿净身出户,家里的房子、自留地之类的全部留给沈大。
沈大嘴里说着亲兄弟不至于,心里则一百个答应,于是沈家良得以断得干净利落,他既是净身出户了,那沈家二老的养老问题理所当然地与他无关。
用一时的艰苦换得长久的光明,沈家良认了。
有褚归作保,沈家良一家的落户办得非常顺利,听闻沈家良的处境,杨桂平叹了口气:“过去的让它过去吧,以后好好过日子。你们明天跟着队里上工,到时候我把你们跟乡亲们介绍一下,就不开村委大会了。”
沈家良从明日起开始挣工分,年底分红按着工分的比例发放,无损其他人的利益,村里人也不会容不下他们。
“哎,谢谢村长。”沈家良感激道,彭小燕抱紧长栓,弯下膝盖欲给杨桂平和褚归磕头。
“使不得使不得。”杨桂平连忙搀起她,“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谢谢褚叔叔,谢谢杨爷爷。”杨桂平防住了大的没防住小的,长栓趁着他们没注意,噗通跪在地上,唰唰磕了两个头。
生了病的果子,比同龄的伙伴更早地熟在了枝头。
褚归心头一阵泛酸,俯身拉着他站直,小孩瘦得皮包骨,竹节似的手腕细伶伶的,两指拢住犹有余地,让人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分量。
贺岱岳家只两间卧房,住不下沈家良他们,而老院子的空房久未居人,积灰严重。沈家良坚决不让褚归帮忙,褚归理解他的心情:“忙完了今晚上我那吃吧,你们能将就,孩子不行。”
被褚归拿捏了死穴,沈家良的嘴仿佛糊了胶水,半天吐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千恩万谢地送走褚归,沈家良向杨桂平借了打扫的用具,同彭小燕麻利地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架上板凳以及破旧的门板,铺一层今年秋天新下的稻草,床单一盖,一张简易的大床便成型了。
长栓体弱,坚持到此刻已是极限,他揉着眼睛小声对彭小燕说想睡一会儿。就他的身体而言,强撑着恐会犯病,睡觉反而是不给家长添乱。
“等等我给你拿身干净衣裳,你换了再睡。”彭小燕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为长栓提供好的生活,他们的衣服或许因补丁而显得破旧,但绝对不脏。
出门在外,长栓目前穿的是他所有衣裳里最体面的一套,其余的多多少少打了些补丁。
按理说长栓性格沉静,衣服不该坏得那样厉害,彭小燕拉高被面,盖至长栓的下巴。家里每年的布票全被沈母管着,长栓几年轮不到一套,小孩子的个头年年长,彭小燕无法,用她和沈家良的旧衣裳给长栓改了几套,好歹有个换洗。
彭小燕心里对长栓满是亏欠,她既不能给长栓一个健康的身体,又不能让他衣食富足,想着彭小燕情不自禁地抹泪:“要是我有王二嫂一半的性子,长栓定不至于跟我受那么多苦。”
“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沈家良一个大男人红了眼眶,“怪我太软弱,叫你整日受气。”
夫妻俩相拥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这些年的委屈,哭终于能把握在自己手中的未来。
哭过了,
别的能放,开火的事得尽快办了,做饭的炉子、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彭小燕把皱巴巴的钱数了又数,不够,远远不够。
“会有办法的。”沈家良心里也愁,但他没表现到脸上,他是父亲是丈夫,是家里的顶梁柱,“粮食我去问问村长能不能找村里赊点应应急,明天你去上工,我到公社把必要的买了。”
沈家良语气沉稳,彭小燕焦躁的心跟着平静了下来,对,总会有办法的。
两人默契地没提找褚归借钱,他们欠褚归的这辈子已经还不清了,若继续打褚归的主意,他们成什么了?
贺岱岳下工后得知褚归晚上请了沈家良他们来吃饭,他明显愣了一下:“他们办迁户了吗?”
“办了,我下午带他们到杨叔那办的落户。”褚归唏嘘地把他们的境况讲给贺岱岳听,“其实我当初心里也不确定沈家良会不会为了长栓提分家,幸好他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所以你能放心了?”贺岱岳笑了笑,“你有几个晚上做梦都在念叨长栓。他们大概啥时候过来,我去做饭,长栓得吃清淡些吧?”
贺岱岳同褚归商量了菜色,炖鸡汤来不及,便掐了嫩嫩的菠菜煮肉片,另外蒸了道鸡蛋羹,油渣炒莲白,炒老南瓜片,清水煮萝卜,每道菜皆用大碗盛了,米饭蒸了满满一甑子,足以令人吃得饱饱的。
约莫七点钟,沈家良携妻儿进了院子,他们不想空手,奈何实在拿不出啥像样的上门礼,只能见人先鞠躬道谢,把今日的情义牢牢记住,以后找机会还。
“日后有用得上我们的,潘大娘你们尽管吱声,我和小燕没什么擅长的,唯独一把子力气使不完,你们千万别客气。”沈家良哐哐拍着胸膛,他没说褚归是他的再生父母、他日后的命是褚医生的之类的矫情话,但在场的人均感受到了他的心意。
“老天爷是长眼睛的,你们前辈子遭的罪他全看着呢,往后该苦尽甘来了。”潘中菊牵了长栓坐到自己身边,“长栓尝尝潘奶奶家的菜合不合你胃口,喜欢的话敞开了肚皮吃,潘奶奶家的粮食多着呢。”
“谢谢潘奶奶。”长栓捏着筷子,秀气地夹菜,随即认真地点点头,“潘奶奶做的饭特别好吃!”
长栓第一次吃到如此丰盛的饭菜,难为他小小年纪竟然如此经得住诱惑。
“错了长栓,今晚的菜是你贺叔叔做的,你该跟他说好吃才对。”潘中菊被长栓的一本正经逗笑,沈家良夫妇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
“贺叔叔,你做的饭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长栓转过头,羡慕地看着贺岱岳,“贺叔叔,你是吃什么才长这么高的啊?”
长栓垂眼打量自己的小身板,他要是能长得像贺叔叔那么高那么壮就好了。
“吃饭,大口吃饭。”贺岱岳往长栓的碗里舀了勺鸡蛋羹,“不挑食,吃饱了身体自然而然能长高。”
“好,我吃饱饱的!”长栓把鸡蛋羹和匀,张大嘴使劲刨了口饭,他脸上天真的孩童笑容令彭小燕鼻腔一涩,猛地侧身藏在沈家良背后,以免长栓发现她眼角的热泪。!
第117章
一顿饭吃得沈家良百味杂陈,停下筷子,彭小燕抢了洗碗的活,他们一家空手上门白吃白喝,再让潘中菊洗碗,她要羞愧死了。
分家前彭小燕每天得伺候一大家子,洗六口人的碗根本不算事,潘中菊又是个勤快的,彭小燕有心把厨房一道收拾了,却完全插不上手。
临走前潘中菊提了一篮子的米面和鸡蛋,送到彭小燕手里:“这点粮食你们先拿去吃,岱岳你拿背篓给他们装两个南瓜,还有红薯。”
“潘大娘,这怎么行,我们不能要!”彭小燕缩着手不肯接,晚上的饭菜够丰盛的了,她怎么能连吃带拿呢。
“有啥不能要的,自家产的,又不是花钱买的。你跟我推来推去,小心把蛋摔了。”潘中菊作势要松手,彭小燕怕篮子真掉地上,连忙抓住了提手。
竹篮沉甸甸的,彭小燕看着沈家良希望他拿主意,沈家良重重呼了一口气,示意彭小燕收下:“算我们借潘大娘的,哪天手头宽裕了再还就是。”
“对嘛,收着。人一辈子谁能永远没个难处,你们呐是遇着坎了,总会跨过去的。”潘中菊抚了抚彭小燕的胳膊,“岱岳他爸走得早,当年我们孤儿寡母还不是靠别人帮衬着过来的。你们两口子年轻,长栓又懂事,福气在后头呢。”
“嗯。”彭小燕听进了潘中菊的安慰,人家孤儿寡母都把日子过下来了,他们肯定也行。
褚归牵长栓洗了手,刚刚天麻跑出来,长栓双眼放光地喊猫猫,见他喜欢,褚归让他摸了两把。
“长栓的病需要尽早治,你们从明天起上工前把长栓送过来针灸,中午在我这吃,晚上下了工再领回去。”彭小燕似是要推辞,褚归抬手打断她,继续往下说,“该收的钱我会记账,半个月一结,你们能付多少付多少,剩下的写欠条。”
沈家良大费周章的分家迁户,为的便是给长栓治病,碍于一时拿不出医药费,不敢向褚归开口。现在褚归主动提了记账,沈家良立马激动地答应下来。
入夜的困山村山影幢幢,彭小燕提篮子,沈家良背背篓,长栓在中间,前后拉着父母,行走在陌生的小道上,小嘴兴奋地叭叭个不停。
潘奶奶人好和善,贺叔叔做的饭好好吃,褚叔叔好温柔,猫猫好可爱……长栓的脸因过于开心而飘着薄红,长期气血不足而泛紫的嘴唇沾染了亮色,粗粗瞧着与普通小孩别无两样。
沈家良推开虚掩的房门,记下明天要买把锁,虽然他们没什么可偷的。
空房的面积其实与沈家良以前住的屋子相差不大,但放的东西少,显得有些空旷。
老院子的邻居傍晚时分杨桂平一一介绍过了,都是些易相处的,此刻听见沈家良他们弄出的动静,对面的杨三爷家点了灯,杨三爷的大儿子为他们提来了一桶热水。
“我估摸着你们该回来了。”杨桂强放下木桶,“才烧好的水,烫乎着,你们兑着凉水用。”
杨桂强与杨桂平是堂兄弟,但他的性子不如杨
桂平强势,
所以村长一职落到了杨桂平头上。
沈家良看杨桂强外套只草草扣了几颗扣子,
知他是睡下了特意起来的,内心大为感动,若他早些鼓起勇气分家,他们何至于艰难至此。
“要热水尽管上我家提,大冷天的,万一弄感冒了不值当。”杨桂强困得声音含含糊糊的,他拢了拢衣服,道了声你们赶紧歇息,奔波了一整天,怕是累得够呛。
沈家良连连道谢,目送杨桂强踩着布鞋,脚后跟露在外面,拖拖沓沓地穿过院子,视线不经意往上,风恰好吹散了罩着弯月的纱云。
老院子有一口水井,沈家良打来水同妻儿洗漱。长栓擦了脚躺到床铺内侧,头顶是高高的横梁与瓦片,他贴着彭小燕的胳膊拉长了语调:“妈妈,我好喜欢我们的新家啊,我不想回爷爷奶奶家了。”
为生计发愁是大人的事,在长栓的眼中,新家没有偏心的爷爷奶奶,没有自己偷懒把活扔给父母的大伯,没有成天嘲讽他是病秧子、短命鬼的堂哥堂姐,只有爱他的爸爸妈妈,他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嗯,不回,我们以后都不回了。”彭小燕拍拍儿子,“把被子裹严实,乖乖睡觉,明天妈叫你起床,送你到褚叔叔那治病。”
“好。”长栓听话地闭上眼睛,“妈妈我睡了。”
长栓入睡速度极快,呼吸在三五分钟变得细弱绵长,彭小燕摸摸他的额头,确认温度正常:“今天长栓的身子真争气,跟我们走了那么老远都没犯病。”
“他是个懂事孩子。”沈家良端详着儿子的睡颜,“褚医生说中午让长栓在他那吃,我寻思着我们先别买锅了,买个瓦罐凑合使着,省下的钱换斤棉花,你晚上抽空把你和长栓的棉袄拆了重新缝一缝。”
在沈家良心里,孩子媳妇是排第一位的,也正是因为如此,结婚近十年,日子苦归苦,彭小燕从未和沈家良闹过矛盾。
要问彭小燕怨过吗?怨过的。彭小燕始终记得,有一年年初二,她和大嫂各自回娘家,沈大嫂挎个篮子遮遮掩掩的,侄子调皮掀了篮子上搭的青布,里面赫然躺着一刀腊肉并两斤白糖,而她呢,包袱里揣了四个鸡蛋。
彭小燕知道沈家二老偏心,但她不计较,大嫂毕竟给沈家生了长孙,可没曾想会偏到这么离谱。大过年的,彭小燕憋了一肚子气回娘家,有瞬间真恨不得跟沈家良散了得了。
散自然是没散成的,抛开偏心眼的公婆,沈家良本身挑不出啥错,结婚前二人经媒婆介绍相看,彭小燕亲自点头承认的婚事。
“小燕!”沈家良的惊呼唤醒了彭小燕的失神,“潘大娘在鸡蛋底下塞了钱。”
沈家良本来准备把篮子清空,明早彭小燕送长栓时顺道带去还了,结果一拿开鸡蛋,三张大团结撞入眼帘。
夫妻俩望着钱愣了半晌,沈家良把钱交给彭小燕,坐在床沿双手颤抖地捂住脸。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前有褚归,后有潘中菊等人,他们已然债台高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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