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后来那姑娘的姐姐吊死在了衙门门口,他也只是送了礼将此事就这么压了下来。
而今日……这漂泊了两年的怨灵终于找上了门。
他都没想到如今还会有人提起这桩陈年旧事。
莫非他在不知情的时候哪里得罪了哪个世家,对方才翻腾出了这些事儿来警告他?
只一会儿刘尚书的里衣就被冷汗尽数打湿,汗涔涔地贴在后背上,无数的猜测一一闪过,须臾间心思百转。
这些罗织起来的罪名……可足以把他的九族全诛一遍了。
“臣教子无方,”刘尚书当即咣当一声把头磕在地上,声泪俱下,“还请陛下责罚。”
“只是——”他颤颤着话音一转,“婉儿身处后宫,未曾知晓家中兄弟所作所为,还望陛下广开恩典,念在夫妻情分,勿要迁怒于她。”
站在后头腆着大肚子的福喜听他这么一说倒是点了点头,有些欣慰刘家人也不全都蠢到没救。
至少刘尚书还是长了脑子的。
萧俞焦虑地在御书房内踱着步来回走动,一想到今日巡游时那从人群中冲出,递出御状后一头磕死在了石地上的青年,以及之后纷至沓来的折子额头就开始疼了。
刘家的许多所作所为他自然是清楚的,只是到底是自己唯一的亲信,萧俞并不想动。
毕竟很多事情他还需要暗中通过刘家去办。
若只是暗中递上来的御状,他自然可以替刘家瞒下,如今西北战事焦灼,静王萧子衿的手伸不到那么长,可是现在实在闹得太大了,整个鄢都沸沸扬扬,满朝文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即便有心包庇,也不过是扬汤止沸,哪怕压得住朝堂,压得住天下的悠悠之口吗?
福喜看着萧俞气得铁青的脸,又胖又圆的脸上挂起喜态的笑容,似笑非笑地开了口,像是一根落在萧俞身旁的定海神针:“刘尚书,你这可让陛下好生为难。光是私下买卖官盐这条,按律可当斩。”
“臣知道。”刘尚书连忙又一磕头。
福喜慢悠悠继续问:“刘小公子在家中可受宠?”
“这……”刘尚书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到底是亲生的老来子,一时半会儿也舍不得。
“大人可要想清楚了再开口。”福喜提醒道,“一人和一族,得学会有舍才有得。”
刘尚书听懂了他的暗示,一咬牙又重重磕了一个头:“犬子无知犯下滔天大罪,任凭陛下处置。”
福喜满意地拍拍肚子:“此事就到刘小公子这儿为止,至于那些银两田宅……如今国库空虚,刘尚书大抵是知道怎么亡羊补牢的吧。”
刘尚书连忙回了一声“是”。
萧俞停下来看了眼福喜,见对方冲自己点点头似乎已有了主意和打算,心下有些安定了。
他不知多少次庆幸,祖父至少给他留了一个福喜。
萧俞头疼地冲着刘尚书一挥手,语气相比起最初软了不少:“行了,退下吧,闭门思过半年。”
刘尚书带着死里逃生的庆幸忙不迭爬了起来,告退后踉跄着走了,脚还有些发软。
他匆忙出宫上了刘府等在外面的马车。
车夫小声问:“大人,是回府吗?”
刘尚书疲惫地一点头:“回府,走人少的路。”
车帘子一遮,他在车厢里舒了口气,这才有空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
别院里,文绮看完信件随手将信纸丢入了火盆,看着火舌将纸张一点一点吞没,眨眼变成了黑色的灰烬。
挎着药箱的大夫从隔壁房间出来,往左手边一拐就推门进来了,身上手上都还沾着血痕,衣角处的痕迹已经转为了深色,不细看都看不出来。
大夫惋惜地摇摇头,同坐在案几前的文绮叹了口气道:“姑娘,顺子没救回来,他磕得太重了,当场人就没了。”
文绮默然盯着火盆好一会儿,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在给姚顺下达这个命令之前她就曾经同对方说过——
“若是想要瞒天过海将此事彻底闹大,怕只有你当场撞死了才行。”
坐在她对面的姚顺毫不在意地笑起来,甚至有几分如释重负:“我小妹是被刘孝害死的,我大姐是为了讨公道吊死在衙门口的,可结果呢?如今我能给她们讨个公道,便是死了又何妨?”
“这一年多,我一直在想……我苦读数载无一功名傍身,家中姊妹有冤无处可诉,有恨无处可发,两老痛失爱女含恨而终死不瞑目,一家五口只留了我一人苟活于世,有什么意思呢?”他带着淡淡的笑意舒了口气,“如今终于有了翻出此案的机会,于我而言是幸事才对,姑娘。”
文绮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解他——她也不知道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她曾经满腔仇恨地蛰伏数年,可今日回头再看,却是故人已逝,仇敌也一个个地死去,她的仇恨无处安放,连一个落脚地都不曾寻到。
有时候她也会想,那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又是为了什么呢?
文绮拍了拍姚顺的手背,低声道:“我会找曲大夫救你,若是活下来……这个答案你自己慢慢去找吧。”
可如今看来,他是不愿再找了。
仇恨和痛苦太重,总压得人喘不过气。
“好好将他安葬了吧。”文绮叮嘱,“便同他姊妹葬在一起。”
曲大夫一点头,刚准备离开小院把文绮的吩咐传下去,席书就进来了。
“姑娘,刘家的马车等在门口了,刘尚书说有事相商,请姑娘一叙。”席书道。
曲大夫听了有些担心:“姑娘,你要去刘家?”
文绮“嗯”了一声,同他擦肩而过:“朝中若是再无支援,西北军备撑不了多久。”
“可……”曲大夫不甘道,“那同我们何干?!”
他追上前两步,还是没忍住提出了这段时日楼里众多人的疑惑:“楼中兄弟姊妹们都曾受朝廷欺压迫害,我们凭什么效命于他?”
文绮迈出小门的脚步一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不是效命于朝廷,而是效命于自己。”
曲大夫怔住,眼看着她上了刘府的马车,车轮滚滚,在雪地里留下两行辙痕。
……
被点燃的檀香在金色的香炉里冒出白色香雾,只片刻,整个室内就充斥着让人心神宁静的香气。
文绮进来的时候腩沨刘尚书已经在等着,见到她立刻屏退了伺候的侍女,朝着对面的坐垫一抬手:“姑娘请坐。”
文绮“嗯”了一声,坐下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刘大人寻妾身过来,想必是为了小公子的事情吧。”
刘尚书不置可否:“看来姑娘听说了不少的事情。”
文绮绕过他的机锋:“不只妾身,如今整个鄢都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小公子的事情。”
她稍一抬头,圆润的下巴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弧度,一双狭长的美目打量着刘尚书的表情,随即莞尔:“看大人的表情应该是陛下召见了吧。”
“既然如今大人还坐在此处,想必陛下是有所决断了?”
“是要舍小公子而保刘家吧,妾身猜得可对?”
【作者有话说】
这周四更,后面还有三更!
第76章
门外,两个年纪稍大的侍女守在门口处,防止有人贸然闯入。
不远处的主屋里,藕色长裙佩戴的环佩叮当作响的女子款款跨门而出,路过两位侍女前头时脚下一顿,点了朱红的唇抿了抿。
——看眉眼赫然是白馨语。
在旁伺候的丫鬟有些疑惑:“夫人,这是怎么了?”
白馨语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对方口里的“夫人”是在叫自己,即便是已经成婚半月有余,她也未曾习惯离开白府来到鄢都的生活。
初听定下的婚约时,她只感觉离谱——她堂堂一打小备受宠爱的白府小姐,为何要去同一个丑得离奇的酒桶结下婚约?
直至她离开了江家回到了家中,向来宠爱她的父亲和母亲才告诉了她真相。
“馨儿,”逐渐苍老的白家家主坐在梨花木扶椅上,看着女儿的目光复杂,“你的亲母其实是陈皇后母族——陈家的二小姐。”
白馨语如遭雷殛,她虽天真懵懂,但也听人说过陈家,只是……那不是话本故事里的事情吗,怎么同她扯上了关系?
白家家主看着她越来越肖似陈家大小姐的面容有些许感慨:“你是我当年同陈家二小姐陈颖所生,我至今都还记得你出生那年恰好是元化十六年七月初八。当时还是那么小,那么皱巴巴的一个,单手就能抱过来,轻飘飘的像是没有重量。阿颖当了自己的首饰把银两给了我,让我去做些小生意,等家中有些积蓄,光明正大地来陈家迎娶她过门。”
“可正当我生意有些起色了的时候,只等到了元化十八年的陈家血案。”
“陈家原先嫌弃我只一届马夫,家中小姐同马夫纠缠不清于闺誉有损,所以将此事从未对外言明,连同着你的存在。结果阴差阳错,也便是因此你才能在那场血案中保下一命。”
“那晚你母亲连夜抱着你赶来,将你交给我,嘱咐我无论如何不要牵扯进陈家的案子,若是一切无事,她自会来接你回去。”
白馨语木怔怔地颤抖着嘴唇:“……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白家家主起身用宽厚的、蒲扇似的大手抚摸着女儿的后脑:“为父本希望你能一世顺遂即可,可你是,陈家的女儿啊。”
“朝野和江湖,哪分得那么清楚呢。你的表兄静王殿下远在西北抗十三部落大军,可朝中暗潮涌动各有私心,若无人相助怕是元国疆土不保,举国上下生灵涂炭。我……唉。”白家家主叹了口气,眼里也有不舍和心痛,却更多的是决绝,“你皇嫂文绮需要你的帮忙。”
他的指腹擦过女儿白嫩的,此刻却布满了泪水的脸庞,心疼道:“若是有所选择,为父也只希望你能平安顺遂一生。”
“可也许……这就是陈家女儿的宿命吧。”
白馨语哭得小脸通红,咬着唇没让自己嚎啕出声。
家中的小兄长听到动静进来将妹子护到身后,有些生气:“父亲,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葬送阿馨的一生幸福?!”
白馨语带着哭腔道:“三哥,你也知道?”
白兰亭“唉”了一声,抓耳挠腮地哄妹妹:“没事哈,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哥哥们的小妹妹,不哭不哭。你若是实在不想,不必逼自己,那都是前一辈人的恩恩怨怨了,同你没什么关系。”
白家家主无奈地看着后妻同她前夫所出的小儿子,这些年下来,他早已把对方三个当成自己的亲子了,正如对方也早已将阿馨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若是有所选择,谁愿意让自己的亲人去虎狼之群走一遭呢?
白馨语哭了一下午,又想了一整晚,第二天擦干了眼泪终于迈出了房门。
跟着她的萍儿犹豫着道:“小姐,你要不再想一想?”
白馨语的眼睛红肿像个大核桃,鼻尖也还是红的,因为哭得太久脸颊两侧都有些火辣辣的疼痛感。她咬着下唇目光坚定起来:“我已经决定好了。”
于是未过许久,白馨语嫁入鄢都刘家,自此成了刘家刘向的正房妻子。
她不再梳未嫁娘的发髻,转而点了朱唇,在周旋中逐渐成熟了起来——刘孝的不少事情就是她告知文绮的。
“没事,”白馨语淡淡地回了伺候自己的丫鬟,冲着两个守门侍女稍稍一点头,问道,“是舅父在家?”
侍女连忙朝她行了礼:“回小夫人,大人正在同人谈事情。”
正说着,原先紧闭的房门被人从里拉开了,大腹便便的刘尚书走出来,脸上还带着笑,同两个侍女吩咐道:“去别院收拾出个卧房招待婷姑娘。”
文绮跟在他身后,雪似的脸上没有一点波动,似乎早有预料自己短时间内是走不了了。她和白馨语打了个对眼,一人杏眼澄澈,波光流转,一人白面如雪,柳眉轻舒,莞尔一笑。
文绮福了个身:“这位想必就是向小公子新娶的小夫人了吧。”
白馨语眼睑低垂,长而卷的睫毛挡住了眸中的各种情绪:“姑娘好。”
刘尚书看了眼白馨语:“同你舅母问过安了?”
白馨语低低答了一声“是”。
刘尚书又问:“向儿呢?”
“大早便同人约出去了。”白馨语回道。
刘尚书一皱眉:“近日情况特殊还出去,是嫌家中不够乱?把人给叫回来。”
白馨语稍一点头。
离开时,她的目光同文绮落到她身上的眼神一错,两人又迅速各自移开了目光。
白馨语嫁进门后,因着娇俏可人还总带着点未脱的稚气,家中又家底儿丰厚,颇受刘家的优待,连着刘向都被特地嘱咐过了,外头养着人不要紧,可别为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同正妻撕破脸,对方虽然只是商贾之家,但刘家到底不似鄢都那些根深盘厚的大户,有些事情怕还需要同白家借些银子,因此刘向虽出格,但对她倒也算以礼相待。
夫妻二人谈不上举案齐眉,却也相敬如宾。
文绮看着白馨语的背影消失在红墙转角,正准备同侍女去自己住的卧房,一个身宽体胖的人影就从旁边蹿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下抱住了刘尚书的小腿。
“爹!爹你要救我啊!”
大饼似的脸上点着一双小圆眼,鼻子倒还算高挺,嘴唇略薄,一双招风耳一抽一抽的,这会儿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狼狈又难堪。
文绮刚挑眉,就见刘尚书一脚把对方踹开了,指着鼻子怒极骂道:“刘孝 !你真是要气死为父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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