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萧子衿猛地道,“陈家所有人,包括在府中侍候的下人的上下三代都无一活口,这是我当年亲耳听见的。”
“我也不清楚个中缘由,”叶舟说,“只是下意识觉得此次所谓的武林大会必有蹊跷,将此事告知于你也是想让你多一手准备,无论这个人到底是陈家旧人还是其他,他应当都同当年的洛河惨案有一定牵扯。”
萧子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知道了。”
“不过——”
他直视叶舟,目光锐利。
“沉舟,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其实已经知道当年买凶截杀毒害你的凶手了,是也不是?”
叶舟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刚才特地避开的这一茬儿,愣了一下,随后立即笑道:“怎么可……”
“你不必骗我,”没等他说完萧子衿就打断了他,“这些年不止我,容归也一直怀疑其实你早已知道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只是一直瞒着——你同他关系匪浅?”
叶舟张了张嘴,半晌失笑:“果然还是瞒不过你们,彦哲,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事情,你有我也有。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就忘了吧。”
萧子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就甘心吗?”
“哪怕你瞒着他的身份,对方会因此对你有一点感激和歉疚吗?”
……
“那你呢?”叶舟反问,“你甘心吗?幼帝式微,朝中暗流涌动,民间更是早已对武帝时的重压政策心怀不满许久,外更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你若是想要为陈家报仇,此时不是最好的时机吗?”
“你殚精竭虑,内稳朝纲,定军策安社稷,外驱强敌,斗群虎,又有人念你的好吗?谁人不说一句静王狼子野心,你又甘心吗?”叶舟话音一转,轻笑道,“同你相比我倒没那么大的本事,只是有些事情不必多言,得失与否皆在我心。”
萧子衿盯着他好一会儿,无声叹口气,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
“罢了,这两日你生辰容归同云清应该快来了吧?”
叶舟:“云清前些日子刚来过信,说是当天前一定赶到。容归就几月前来过一次消息,现在也不知到哪了。”
云清,当初南疆飞云寨盗窃案的罪魁祸首,小叶舟两岁,当年因为和父亲闹脾气离家出走没带盘缠,又因为长相同寻常中原人不大一样被飞云寨当成了异族排挤了许久。在被萧子衿他们抓到后因为性格不合,同容归和萧子衿都不大亲近,只喜欢黏着叶舟。
萧子衿不大喜欢他,其人幼稚且极端,是个总爱惹祸的祸头子,也就叶舟脾气好总给他收拾烂摊子。他又陪着叶舟聊了一会儿,看夜色也不早了便准备回屋,临走前不忘替叶舟熄了灯。
屋里一下就暗了下来,等他走远,叶舟的声音在黑暗中突兀地响起:“出来吧。”
“季谷主。”
窗侧树影晃动,随后季远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叶舟的房中。
第0005章
一夜安眠。
第二天大早,萧子衿是被一阵吵嚷声给闹醒的。
通向叶舟小院的游廊上,一个有些年纪了的老妇人正拄着拐怒气冲冲地朝叶舟小院走,后面跟着好些个女孩子,一叠声地喊“祖母”,迈着小步追在她后头,叶家的仆从们匆匆跟在老妇人旁边焦头烂额地好声劝她。
“明老夫人——明老夫人——”
“老夫人您还是先回去吧。”
“是啊老夫人,这个点儿二少还没醒呢。”
……
闹哄哄的人群中有一张脸格外熟悉,鼻骨那块儿还带着新鲜的淤青。
萧子衿认得那痕迹——毕竟是被自己砸出来的。
那是明裴。
年迈的老夫人一把打开仆从们拦在她面前的手,怒冲冲地拉过明裴,指着他脸上的淤青:“你家二少买凶伤我乖孙,还想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大少?你家大少对这个宝贝弟弟说过一个不字吗?今日我非要问叶家讨个公道回来!”
仆从们陪着笑脸,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自叶舟中毒回来,叶净对这个弟弟一直是有求必应,哪怕偶尔有事端也是自己赔礼道歉,若是明老夫人真的去找叶净,充其量便是叶净赔礼一番再送些上好的伤药,是不可能真的为她宝贝乖孙去责备叶舟的。
一个是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一个是八杆子打不着偶尔上门打秋风的远亲,孰轻孰重叶净虽然不说但心里自有一张谱。
然而这些话仆从们虽然知道,但是万万不敢同明老夫人说的。
两方正拉扯着,被围在一群姐姐妹妹里的明裴眼尖地瞧见了假山旁的叶舟,顿时指着他叫起来:“祖母!是他!就是他打的我!”
“好啊,”老夫人气冲冲道,“这不就人赃并获了吗。”
萧子衿啼笑皆非,算是知道明裴是怎么养成这种目中无人眼高手低的性子的了,他倚着廊柱:“老夫人急着讨公道之前不如先问问你的乖孙干了什么好事儿。”
“什么好事儿?我乖孙能干什么好事儿?!”明老夫人瞪着眼怒气冲冲,“你险些打断他的鼻梁骨,可休想倒打一耙将这脏水泼到我乖孙身上。”
“……”萧子衿。
“你既是叶家的客人,我也不为难你,”明老夫人深觉自己还挺明事理,“但你须得跪下给我乖孙道歉。”
“……”萧子衿沉默一下,恳切道,“您老的鼻梁骨可能也不大想要了。”
明老夫人勃然大怒:“竖子无礼,欺我明家无人不成?!”
“大清早的,”叶舟人还没见着,声音已经先一步从小院里传了出来,“吵什么呢。”
明老夫人脸上怒容未退,她不善地冷哼一声:“叶舟,你看看你带回家的都是些什么人!”
叶舟从小院的拱形门里慢悠悠地走出来,他刚醒还没来得及洗漱,身上简单披了一件遮风的外袍,唇色如纸没有血色,像是还没从一场酩酊大梦里醒过神,抬眼见到那么多人叶舟先是愣了下,看到明裴后又立刻明白了什么,弯眼笑起来:“阿裴还是那么喜欢告状——至于我带回家的都是些什么人,老夫人,这是我叶家的事情了。”
明老夫人直接黑了脸:“好啊叶舟,你母亲早逝,你便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是吧?若是按辈分,你母亲可都得喊我一声姑母!那是打断骨头……”
不等她说完叶舟径直出声打断了她:“打断骨头连着筋是吧?这句话您老人家也不必时时刻刻挂在嘴边,若是委实喜欢,可以直接刻进明家族谱。”
“你——!”
明老夫人刚要发作,见叶舟眉眼低压着少有的显出几分冷色心里又有些打退堂鼓,她同叶舟母亲苏霓裳虽说是亲眷关系但并不亲厚,苏霓裳早年一直跟着青楼里的母亲过活儿,苏家压根不认这个私生女,直到后来她嫁与叶舟父亲,叶家又渐渐握住了岭东的商贾之线,江河日下的苏家这才上赶着认回了这个女儿,而早早嫁入明家的明老夫人苏琴压根没怎么见过自己这个侄女,只知道她是青楼里那些不干净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只是恰好“很有出息”又“嫁了个好丈夫”,她打心底里还是多少有些看不起出身低微的苏霓裳。
苏霓裳难产死后,苏琴几次三番抹着眼泪劝叶父孩子还小,家中事务到底还是需要一个续弦来操持,光是幼年小叶舟就遇到了好几回。
所谓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过是她乘着东风的借口罢了。
“老夫人若是无其他事情便早些回去吧,”叶舟到底没把话说的太难听,“外头风大,可别伤着一把老骨头。”
“叶舟!”明裴一把推开旁边的姐姐,刚要动手去推搡叶舟,旁边的萧子衿就恰到好处的咳嗽了一声,他鼻子顿时隐隐作痛,伸出去的手下意识往回缩,等反应过来又深觉没脸,咬牙切齿地怒道,“你怎么同我祖母说话的?!”他指着萧子衿,“你便为了这些人不顾念亲眷之间的情分了是吧?”
萧子衿差点笑出声,他捏住明裴指着自己的手指将他掰下去,手骨发出被强力摁压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情分?明公子昨日动手的时候可不见半点情分。”萧子衿笑盈盈的,“若是这也算情分,那明公子同在下情分应当也不错。”
他一松手,明裴顿时触电似的缩回了手,明老夫人大呼小叫地上来搂住自己的乖孙,面红耳赤地大骂叶家仗势欺人,明家众小姐安抚的安抚,擦汗的擦汗,正闹得不可开交,和姐姐们站在一起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明家小小姐明蓉蓉小小声地劝:“祖母……要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明蓉蓉今年芳龄十三,是明家妾室所出,长相随了母亲,又正值顶好的年岁,一张俏脸似剥了壳的荔枝白里透着粉,她穿着粉色的掐丝小袄,眼睛水灵灵的,虽然年纪不大但个头倒是同她其他姊妹们差不多,除了明裴这根独苗,明家众姐妹里明母最疼的就是她。
“蓉蓉!”
明蓉蓉怯怯地抬眼飞快看了叶舟一眼,叶舟正掩着嘴一阵一阵地咳嗽,脸上都是苍白的病色,另一位公子似乎问了他一句什么,他便摇了摇头。家中总是同她说叶家是一棵高大的树木,攀上了,她就有数不尽的福气,明蓉蓉其实至今也不是很懂这些,叶舟没出事那会儿,家里所有人都同她说她一定会是叶舟的正室,年幼的蓉蓉不明白正室是什么意思,却也不敢忤逆年迈的老祖母,只能呐呐点着头,掰着手指头懵懂地看着祖母抚摸着她的脸,慈爱又和蔼。
祖母会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我们蓉蓉长得那么漂亮,只要再攀上叶家,以后哥哥姐姐们就都靠你了。”
姊妹们都羡慕——祖母从未同她们如此亲近过,这种待遇是只有家中香火才能有的。
明蓉蓉会被族中长辈们带着去叶家走动,在叶舟回来的时候指着叶舟告诉她这就是她以后的丈夫,她一路懵懵懂懂地被家中安排着推搡着。十岁那年重阳,明蓉蓉第一次装病瞒着家里人偷偷跑了出去,在琳琅满目的大街上看这也新奇,看那也新奇。不远处传来人群的哄闹声,她好奇地觅声过去,挤在人群中看着叶舟从马上一个翻身下来,把丢向他的手帕重新还给了心怀旖旎的少女,引起一阵的尖叫。
没人指责少女出格,不讲规矩,只有善意的笑声一直在人群里传扬。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那样活。
鲜亮明媚肆意张扬。
在明老夫人严厉的目光下,明蓉蓉咽了咽口水,声音更低了:“祖母,算了吧,这事儿怎么说都是哥哥先不对的。”
“明蓉蓉!”明老夫人压着嗓音厉声道,“你到底是哪家的人?!”
众姐妹噤若寒蝉。
明蓉蓉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咬着唇眼眶微红。
“老夫人倒也不必大动肝火,”另一个声音突然插入,“明小姐并未说错不是吗?”
明老夫人眼光一横扫了过去。
“哪来的闲杂人?”
游廊下季远之彬彬有礼地对着众人一颔首:“在下药谷季远之,久闻明家盛名。”
明老夫人一哽,秦萧她未听过,但药谷季远之她还是听过的。
这还真不能说是闲杂人等了,甚至有不少小道消息都说药谷同那鄢都龙椅上的那位有些关系。
“此事明公子辱二少后恼羞成怒动手为因,”季远之道,“秦公子替二少还手为果,明小姐所言有何错之?”
明老夫人恶狠狠剐了一眼明蓉蓉。
“好好好——”明老夫人怒极反笑,“我们走!”
明蓉蓉低着头孤零零地跟在最后面,姊妹们为难地看了一眼她,都不敢吭声,下意识同她站的远了些。
“阿蓉。”
明蓉蓉回头看向叶舟,眼睫上还带着泪珠,她赶忙抬袖擦了擦,努力扬起笑脸微微仰头小声道:“阿舟哥哥。”
叶舟丢来一个香囊,示意她拆开。
明蓉蓉忐忑地转头看了一眼逐渐走远的家人们,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飞快地拆了。
香囊里一张小小的纸条躺在众多的香料之中。
她展开纸条。
——绛云阁,秦筝。
她茫茫然地抬头看叶舟,不明所以。
“若是在家中受了委屈,”叶舟说,“就带着这个去绛云阁报上我的名字,便说寻秦姑娘,也算得一个去处。”
明蓉蓉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她点点头:“谢谢阿舟哥哥。”
远处明老夫人一众已经不见了影子,她急匆匆地收好香囊,着急忙慌地赶了上去。
“秦筝的信物你就这么给她了?”萧子衿抱臂问。
“有何不可?”叶舟笑道,“明家绝非一个好归处。信物于我而言不过是信物,于她而言却是另一个机会——季谷主昨夜睡得可还行?”
他侧首问季远之。
季远之温和一点头:“二少费心。”
萧子衿顺手提了下叶舟的外衣,目光扫过他遮在下面指痕清晰的脖子。
是深红色的掐痕。
他指尖不经意似的扫过叶舟的脖颈皮肉,余光落在季远之的身上。
春风端了打好温水的铜盆进屋,秋月便招呼着叶舟去洗漱,萧子衿松开手目送叶舟进屋:“谷主,我有话要问。”
廊檐下只剩下他们两人。
“是你干的?”萧子衿问。
季远之垂下眼,显出三分委屈:“若我说不是,你可信?”
“我信。”
季远之愕然。
“你若说不是,我就信。”
“……”季远之弯了眼,语气温柔,“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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