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要把一个早已逝去的形象从所爱者的脑海中分离出来,赋予她短暂的表达权利,强制共情这一代价已经算得上微不足道了。
人死不能复生,对凶手如此,对亲人亦然。
玩家们能够造出一个纯粹的空间,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詹云逸的记忆,能够寻找到所有和詹黎女士相关的记忆并复制出来,能够捏造一个外壳将记忆灌输进去,使其看上去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这些终究只是假象。
当詹云逸在母亲面前泣不成声时,当詹黎将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拥入怀中,用温柔如水的语气哄着他,一如儿时情景再现时。只有站在空间之外,静静凝望两人动作的秦光霁知道,这只不过……是个谎言。
但谎言,有时并不代表伤害。
就像另一边,他的同伴们放大了陶德心中的恐惧一样,秦光霁也放大了詹云逸心中的有关母亲的一切情绪。
他们是陈述者,而非审判者。
只有自己能看清自己,也只有自己能评判自己。
詹黎的躯壳是半透明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虚弱。她并不能真正触碰到什么,但她仍然执拗地伸手抚摸詹云逸的头发,宛若从前,她做过无数次的样子。
这是詹云逸印象中的母亲,她温柔、冷静、坚韧,她不是什么依附男人的菟丝花,她几度想要出走,却最终没能成功。是因为他,因为詹云逸。因为陶德拿他威胁她,她没办法狠心抛下儿子一走了之。
都是因为他!
猛然涌上心头的愧疚霎时吞没了重逢的喜悦,令詹云逸泪如雨下的同时,也令秦光霁心惊肉跳。
“不是你的错。”詹黎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看着詹云逸和她相仿的眼睛,认真说道。
“我的生活,我的选择,还有我的死——”她的一字一句说得都那样重,“都不是你的错。”
詹云逸的哭泣停顿了。他呆呆地看着詹黎,好像忽然间听不懂她的话了。
“云逸,”詹黎说,“你听好了。”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也绝不会恨你。毁掉你我的人是陶德和莉莉,从来不是你。”
“我们是受害者,”她按住詹云逸的肩膀,半透明的手穿过了他的皮肤,带来一丝诡异的凉意,“哪怕我们曾经有错,也无法抵消我们受到的伤害。”
詹云逸怔怔地看着母亲,看见她苍白的皮肤上的条条皱纹,看见她疲惫的眼袋和那双提前衰老的眼睛。
“云逸,”她接着说道,“还记得妈妈曾经说过的话吗?”
“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
“也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詹云逸缓慢地念着,几度哽咽,却坚持着将话说完。
其实这些话他从未忘记过,只是后来,被复仇冲昏了头脑、被自责盘踞心灵的他将它们通通抛之脑后,自认为是在为妈妈赎罪、报仇,却不曾想到,其实很久之前,久到他已经忘了是何时何地,妈妈早已做出了回答。
她只想让他活下去。
这是一位母亲,对孩子最浅显,也最真切的期盼。
她不要他功成名就,也不要他为她做些什么,她只想让他好好地活着,只为自己活着。
“云逸,”她又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带着叹惋,带着期盼,“妈妈走不动了,接下来的路,该你自己走了。”
“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你要走出去,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是云,是风,你本就属于广阔的天空。”
“妈妈……”詹云逸跪在地上,望着妈妈越来越淡的身影。
他已经看不清她的容貌了。
她开始飘远,开始逸散。
但她的声音没有改变。
“云逸,这一次……真的要说再见了。”
詹云逸跌跌撞撞地向着她离开的方向跑去,他张开双臂向前扑去——
然而他终究没能握住什么。
詹黎消失了。
在她彻底消散的那一刻,詹云逸的身旁出现了一片星光。
灿烂的、美好的,也是很快便黯淡的。
终于,什么也不剩了。
詹黎的脸、詹黎的身影,乃至詹黎的声音。
身后传来啪嗒一声,是手机坠地的声音。
詹云逸却没再回头,只是又一次跪坐下来,痴痴地望天。
其实他什么都明白,他知道妈妈的死不是他的错,也知道妈妈从来没有怪过他。
他知道复仇不该用自己的全部为代价,也知道他本可以拥有未来。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妈妈蹉跎一生却落得如此下场,不甘心陶德和莉莉心安理得地度日,仿佛早已将妈妈抛之脑后。
但他所有的不甘心都存在于无法改变的过去,于是他只能将全部的恨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想毁掉未来,恰恰是因为他无法改变过去。
哪有人一点不害怕死亡呢?詹云逸也怕,但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妈妈的出现,正是将他最缺乏的东西从记忆深处翻了出来。
——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妈妈,”詹云逸喃喃道,脸上的泪痕已经干透,独留一颗泪珠在眼角打转,一如明珠,“再见了。”
第232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完)
时间又开始快进了,不过这次,空间并未定格。
上一秒,他们刚刚踏出“秦光霁”的房间,下一秒,他们便已踏进警局大门。
里头乱哄哄的,本就不算宽绰的大厅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群印度人,每个人身上的香料味都浓得像是刚从锅里捞出来。
人虽然多,却没有警员,等了一会儿,才有一个胖乎乎的女警迈着沉重的步子晃出来。
他们连忙上前,女警看了他们一眼,随即了然挑眉,冲着后面的走廊比划了一下:“最里面那间,进去吧。”
奇怪的是,明明秦光霁站在前面,她说话时的眼睛却在看后面的詹云逸。
詹云逸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迈着他惯有的沉稳步子向前走去。
他径直穿过了秦光霁。
秦光霁一愣,瞬间明白过来——他们又看不见他了。
他迅速跟上了詹云逸的步伐。
……
穿过铁门,霎时安静了下来。明亮的走廊里空无一人,阴森的气息从白花花的墙面中透出来,使人直起鸡皮疙瘩。
越往前走,类似金属气息的奇怪味道就越是浓重,随着呼吸钻进气管里,使人喉咙发干。
沉默的路程终于到了尽头。
门虚掩着,推开一看,栏杆之后是一张极其可怖的脸。
青紫色的皮肤上长满大小斑块,原本鼓鼓囊囊的双颊完全凹陷下去,耷拉到下巴上的皮肤活像吹瘪了的气球。他半眯着眼睛,从眼皮的缝隙里看不见任何光芒,仿佛在他的脸上划开两条马里亚纳海沟,只有漆黑的绝望能在此存活。
然而,当推门声响起,当那两颗眼珠子缓慢地转动,只一瞬,上一秒还颓废地瘫在角落里的骨架便被注入了完全的力量。
哐啷——
栏杆发出巨大的颤动,脸上所剩无几的肉全部挤在狭小的缝隙里,无数条沟壑谱成了山川,凸显着满口黄牙,不必靠近都能闻到从口中飘出的异味。
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原本淡蓝色的眼珠被灰色的阴翳占满,根根血丝比渔网和蛛丝更密,将本就浑浊的眼白覆上天罗地网,血色深得令人心惊。
“陶德。”詹云逸的话没什么温度,仿佛看不见他天翻地覆的形象,只是平常的语气。
他对里头的警员展露浅笑,视线在房间里随意地晃了一圈,甚至没有再看陶德一眼便再次退至门口。
见他似乎要走,陶德的反应十分强烈。他努力地向前伸手,做出卑微的祈求模样:“不!你,你别走!”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他一把撸起袖子,将手臂上完全曝露出来——长在他皮肤上的已不止是红色符咒,而是大片大片的红肿和糜烂。
黄绿色的脓液将皮肤和衣服粘在一起,被拉扯着强行分开时把刚刚结痂的脆弱疤痕又一次掀开,鲜血顺着凹凸不平的皮肤向下流淌,显得符咒更加鲜艳,也更加诡谲。
詹云逸站住脚,冷冷地看他:“我帮不了你,也不想帮你。”
“不!”陶德噗通跪在地上,径直给詹云逸磕了个头,嗓音越发沙哑,“你们都是东方人,你和……和你母亲一样,都是东方人,这是东方的法术,是东方的鬼魂,你们一定有办法,一定有!”
他猛然抬头,没有站起来,而是挪动膝盖将充血的脸庞又一次靠上栏杆。他的声音里已然带上了哭腔:“我真的忏悔了,我知道我自己错了,我自首,我要坐牢,我要赎罪——我愿意接收一切惩罚!!”
“我,我全都招供了,”生怕没能表达出自己的悔意,他接着絮絮叨叨说道,“我承认谋杀了你母亲,承认对她的长期暴力,对你的侵犯,还有对其他孩子的犯罪。”
“另外,另外还有,”他双眼失神,合不拢的嘴里溢出些许泡沫,“还有莉莉,我揭发了她的地下妓.院,还有她和我一起干的所有事情。”
“你还不知道吧,用过量毒.品杀人的主意就是她想出来的!”
他又开始给詹云逸磕头,脑袋和坚硬地面相撞,砰砰作响:“我不求你们原谅我,但我真的真的认罪了,我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请你们大发慈悲,别再用这种方式折磨我了!”
伴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有脓液和血液从他躯干的各个位置渗出来,将囚服染湿了大片。
詹云逸只是站着,看一场闹剧一般,一言不发。
眼看陶德长跪不起,一旁的警员开始恫吓威胁他,然而他恍若未闻,着了魔一般,嘴中只剩下祈求:“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们……”
詹云逸双手抱胸,满脸冷漠:“我说过了,我做不到。”
他冷笑一声:“你落得现在的下场,是你自作自受。”
“我已经收到了offer,”他将手按在门把手上,转身背对陶德,不愿再给予他哪怕一刻的瞥视,“马上要出国读书。”
“以后你是生是死,在牢里过得如何,我都不想知道。”
“对了,”他顿了一下,“开庭后,我会去做证人。”
“希望你能活到那时候。”
“不!不!!”绝望的吼叫在背后响起,伴以□□与钢铁相撞的声音,力度之大,令地面都有了微微的震颤。
詹云逸没有回头,他走在明亮的灯光下,背挺得笔直。
他越走越远,越走越快,离开警局后,他开始跑了起来。
夜色明媚,一轮圆月高悬。
唯有微风拂面,万里无云。
————————————
这一回,不只是快进了,天地万物都因极速压缩而开始旋转。除却没有把人也转成陀螺外,这几乎就是一次副本间的传送。
桂花香扑鼻,风吹树林,或黄或绿的叶片在丛中莎莎作响,偶有几片飘落,如蝴蝶蹁跹。
眼前是林立的墓碑,统一的制式下,各家的坟前皆树立着终年苍翠的柏树,再往下看,碑前的狭窄空地上却是各有不同。
十月光景,并非扫墓的时节。偌大的墓园里空空荡荡,秦光霁只看到在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着,手中捧着一束火红的鲜花。
是詹云逸。
他向他走去,穿过无数个墓碑、无数个名字。
詹云逸所站的位置已是墓园的角落,越走进,墓碑上的卒年就越晚。
詹云逸并没有第一时间招呼秦光霁,而是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擦拭墓碑。
他描摹着上头的文字,一撇一捺,都是同样的轻柔,一如过去,墓碑那头的妈妈在早晨擦拭他朦胧的睡颜。
“什么时候迁来的?”秦光霁轻声问道。詹黎死在异国他乡,她的骨灰被陶德寄放在教堂里。但这里,是他们的祖国,她的家乡。
“两年前,”詹云逸答道,“陶德自杀后不久。”
“她一辈子漂泊在外,如今,总该落叶归根了。”
他将墓碑和下方的台阶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花束放下,俯下身去,轻吻碑文。
“学长,”詹云逸直起腰,直视秦光霁的眼睛,“我记得你也是在这里出生的吧?”
听他突然问起这个,秦光霁内心莫名一紧,迟疑一瞬才回答道:“是。”
詹云逸勾起嘴角,眼里却并无笑意:“你不是他。”
“他在这里长大,但并不出生在这儿。”
秦光霁瞳孔登时紧缩,立刻明白对方是在试探。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中金光乍起,本能的防御机制正在奏效。
然而下一秒,詹云逸便收起了那副疏远的表情,报以温和一笑。
“不用那么紧张,”詹云逸说道,“我早就知道了。”
“你们确实很像,但我分得清。”
“什么时候发现的?”秦光霁问道。
詹云逸低头挑走被风吹到领口的落叶,轻松答道:“五年前,你让我最后一次见到妈妈的时候。”
“还记得吗,”他凝望着秦光霁的眼睛,“那副挂在他房间里的画。”
“我第一次去他家时,他就向我介绍过那个名字。”
“他告诉我,”他说得认真,话中带着怀念,“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从未料想过的答案,竟使秦光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不曾相见,他也完全不认识这位平行世界的自己,于对方而言,为什么秦光霁这个名字会有如此分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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