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无人说话,只见关海拿起琴架上的酒杯,小抿一口酒,继续说:“所以这五年,我一心弹琴,所有新曲目我会在接下来的演奏会一一透出,希望不负在场各位的好意。我在这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应五年前的传闻——我没有私生子,没有二婚三婚出轨家暴,这些统统不是事实。”
“我关海,从始至终忠于艺术,以琴为伴,我就只有我一人,如果各位看得起我这个弹琴的,欢迎来做我知心好友。”
关海说完,四周响起零零碎碎的掌声。
韩以恪垂眼,凝望杯中剔透的酒液,上面泛着晃眼的光点,比起醇酒更像毒液。
“今天我的学生也在场,我想让他弹一首,接下来我有重要事情想宣布。”
关海忽然走到人群边缘,向蓝文心招招手。
蓝文心始料未及,在现场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只好缓步挪到钢琴边,关海笑道:“不过,他貌似抛弃钢琴跑去拉弦,如果有弹错,大家不要太严格。”
台下有人调侃:“关老师,都说严师出高徒,怎么到你这儿徒弟就跑了?是不是你太宽松了?”
关海摇头:“或者是我太严格,年轻人承受不住。”
他扶着钢琴,望向坐在琴凳上的蓝文心,温和地笑了,“文心,你想弹什么?”
蓝文心一抬头,便看见关海身后那面墙上的天鹅挂画,天鹅垂颈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眼角有闪光,不知是湖光反射,抑或是在流泪。
他双手放在琴键上,静了一静,流畅的旋律逐渐响起。
关海满意一笑,蓝文心弹的是他那首关于天鹅自作曲,够给他面子。他愉悦地立在钢琴旁,在和弦衔接的地方偶尔挥动手指,指导蓝文心去弹。
蓝文心只是低头看琴键,每每踩踏板,大腿上的苦修带就收缩、再收缩,短刺扎入肉里,他分不清这是来自谁的惩罚。
有那么一刹那,多年前的记忆像音符一拍拍地涌到眼前。蓝文心忽然发觉一切都没变——
这么多年过去,他仍在麻木地弹琴,对所有事都无能为力,每次踩踏板都痛得很钻心,这种痛觉延续了八年。
蓝文心眨眨眼,把头压得很低,几乎要贴在琴键上,旁人以为他弹得太投入。只听音乐突然一转,蓝文心忽然和弦大跳,弹出一段陌生的旋律,在场的人从未听过,纷纷低声耳语。
关海的手指头一僵,他盯着蓝文心,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手掌贴着琴面轻拍两下。
蓝文心无视所有人的目光,疯子般弹奏,将很多快速且连片的十六分音符大跳堆砌在一起,渐强又渐弱,像真正的天鹅绝叫,叫得很凄惨,刺耳,令人心惊胆跳,想听下去却忍不住反胃,反而令人觉得——无论是人还是动物,临死前断不可能像原曲里那么优美动人。
最后一个尾音,蓝文心收音收得干脆,由于倾尽全力,大腿被扎带磨破了皮。蓝文心扶着钢琴站起,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然后很慢直起身往角落走,走到人群以外。
在老师面前擅自改编老师的作品,真是不知礼数。
众人悄悄打量关海的面色,不敢出声。
但关海能成为大师,有十分的技术,也有十分的气度,他勾唇笑笑,说:“我一向鼓励学生挖掘自己的潜能。”
他话锋一转:“各位朋友,今天叫大家来,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想宣布——最近我开始联系残障人士慈善基金会,找到几位负责人,我想帮助更多对音乐感兴趣的孩子接触音乐。为作表率,我将四场演奏会所得的所有收入,捐赠给首都听障群体慈善机构,希望各位同好也能加入。”
台下又是掌声不断,说关老师艺高人品好。
陶欢十分惊喜,崇拜地望着关海,被程朗捏了捏后颈。
范凯文站在韩以恪身边,两手抬到嘴边,为他的Uncle关喝彩。
韩以恪移开目光,看见被冷落的蓝文心孤身站在角落,他身后是一幅天鹅油画,水晶吊灯的光映入蓝文心的眼睛,似乎能够刺穿他的瞳孔。
蓝文心神态木然,那双失神的眼睛与背后的天鹅如出一辙。
第21章
听完关海慷慨大方的发言,来客们只当蓝文心是小孩子不成熟,搞出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很快将刚刚的事抛之脑后,各自攀谈。
蓝文心不愿社交,独自搭电梯到屋顶露台,站在楼顶往下看。
城市的灯火像星星散落各地,蓝文心忽然很想家,纵使父亲面对他只有白眼,母亲写书投入的时候闭门不出,对他多有忽略。但无论如何,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如果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冰窟,家会位于稍微温暖一些的位置,温度高那么0.1℃。
“弹得是不错……就是不会做人……今晚……多不给人面子……”
露台来了一些人,在窃窃私语。蓝文心一怔,往里走了走。露台种了很多花花草草,红墙爬满橙红色的凌霄花,蓝文心整个人贴着墙壁,被藤蔓遮挡半个身子。
“……专门来砸场?”
“叫蓝……我听说不是自己跑去拉大提琴……是关海不要他做徒弟……叫他走。”
“为什么?”
“……品行不端……私生活……无心练琴……”
“感觉很有天分……可惜……上不了台面。”
“关老师这么说……算体面……”
凌霄花被风一吹,藤蔓刮在蓝文心脸上。他不耐烦地挥开,那两个低声交谈的人注意到有人在暗处,顿时噤声离开。
等露台恢复安静,蓝文心坐到椅子上,垂着头一动不动,露台上微弱的光斜斜照来,在他眼睑投落一小片阴影。
“——蓝文心,原来你在这里。”一道戏谑的声音忽然响起。
蓝文心抬眼,借光辨认出那是裴路,他们许久未联系,蓝文心花了半分钟才想起他的姓名。
裴路端着一杯红酒来到蓝文心旁边,没有坐下,站得很直,一只手插进裤兜,睨着蓝文心说:“搞什么,怎么一转眼飞来纽约?”
蓝文心没有看他,目光落到别处。
“问你话呢?哑巴了,今晚你可是出尽风头。”
蓝文心低声说:“我回去了。”
“还把我拉黑,真没礼貌。”
裴路捏住他下巴,把他的脸别回来:“生气了?从前在这种场合做凤凰,今时今日被拔光毛做了山鸡,一句话不愿说,要人哄啊?等会儿结束去开房我哄哄你。”
裴路手劲大,扯动蓝文心上半身,蓝文心不禁屏息,大腿的扎带随着拉扯的动作不断刮磨腿肉,割肉一般折磨肉身,或者这就是韩以恪的目的——风流债有风流债的还债方式,要风流就必须承受相应的后果,这条扎带上有九十九根短刺,而蓝文心才仅仅还了其中一根的债。
蓝文心脸白唇青,额头发汗,突然站起身与裴路平视,恶狠狠地瞪他:“你们死了最好!”
裴路神情一僵,眼中登时升起怒火,鼻翼一张一翕,他咬紧后槽牙啧了声,扯开蓝文心的衬衣领子,将整杯红酒慢慢倒入领口。
酒液瞬间染红了里面的白色衬衫,蓝文心冷得打哆嗦,挣开裴路的手倒退两步,倒在冷板凳上,腿上的苦修带因受力割伤皮肤,蓝文心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裴路甩甩杯子,杯中残余的酒液飞到蓝文心脸上:“贱货,出来卖还扮清高,你床上的骚样我还存着,把我惹毛了随时曝出来,到那时你什么都不是,一个婊子还妄想人人哄你,耍什么脾气,清醒一下啊?”
裴路说完转身离开,露台又剩蓝文心一人。
蓝文心第一次被人骂得这么难听,坐在椅子发懵,裴路的脏话在耳边久久回响,直到刺骨冷风飕飕刮来,吹醒了他的头脑,也吹得皮肤寒毛直竖。蓝文心低下头,快步从别墅侧门离开,停车道上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里的人见到他,鸣了两声喇叭。
驾驶座上的人是叶书书,他不愿赴晚宴,便绕去汽车影院看了一场《三傻大闹宝莱坞》,九点半准时来接人。
蓝文心上车后,叶书书回味影片剧情,在车内哈哈大笑,欲和他分享,但侃侃而谈半天,发现是自言自语。叶书书回头望他,借着顶灯发现蓝文心稍稍侧着身,胸前的白色衬衫有几片污迹。
“衣服怎么了?”
蓝文心觉得出来这么一趟还被人折辱,很丢脸,细声说:“不小心碰倒酒杯。”
叶书书摇头:“真够不小心,那得快点回家换下来,大冬天的。”他伸颈向外望了望,“小韩怎么还不来?”
蓝文心用黑色西装遮掩一下衬衫,侧过脸沉默不语。
从他的角度看向别墅前庭,有两个人站在门廊灯恰好照不到的地方说话,其中一个人突然上前一步,抱紧稍高一些的那个人。高的那位站得很直,没有回抱他,但也没有推开。
过了片刻,那人抬手,轻轻拍抚怀中人的背,头稍微倾低一些,两人似在亲密。
有客人推开大门,与关海道别,房内的灯光顿时泄出来,照亮了站在前院里拥抱的两个人,稍高一些的人抬起头,蓝文心看清那人的侧脸——是韩以恪。
叶书书手机忽然响铃,他接通应了几声,挂断,系上安全带说:“我们先回去,小韩说还有别的事。”
与此同时,蓝文心看见韩以恪将手机放回裤袋,他收回目光,问叶书书能否把暖气调高一些。
叶书书瞄后视镜一眼,开玩笑地问:“今天没出丑吧?”
蓝文心淡声说:“你看我的衣服,就知道我出了多大丑。”
“这有什么,没为别的事丢脸就好。”
叶书书说完,车内又陷入一片寂静,他再瞄后视镜,发现蓝文心将脑袋靠着车窗,双眼紧闭,一脸疲态,好像特别冷,拉高围巾遮住半张脸。
叶书书热得鼻尖冒汗,但也只好将暖气再调高一些。
半小时后,蓝文心回到冷清的半山别墅,从前他恨不得从这逃走,今天却巴不得早点回来,回到虎穴狼巢竟让他混乱的心逐渐安定,真够讽刺。
蓝文心慢慢吞吞地拖着伤腿去浴室,他坐在浴缸边,皱紧眉头将裤子褪下来——
大腿被扎带箍紧的地方已紫红一片,腿根红肿,旧伤添新伤,不堪入目。
苦修带的锁扣要钥匙打开,钥匙在韩以恪手里,蓝文心只能先对露在外面的伤口消毒。他拿棉棒沾些碘伏,轻轻涂抹划破皮的伤口,棉棒很快被血痂染成粉红色。
太痛了,蓝文心这一刻宁愿把腿直接割掉,也不想忍受上药时的疼痛。他每涂两下就停下缓缓,再涂两下,用另外的手揩一揩眼角。
涂到一半,蓝文心不再动作,垂头盯着伤口半晌,越痛越心烦,索性将棉棒丢进垃圾桶,站到淋浴头底下打开开关,任清水冲洗全身。酒液和血水混在一起,在地上形成流转的血色漩涡。
蓝文心抿紧嘴,望着腿上那条带刺的皮带,短刺被血水染得隐隐发红。
此时此刻,蓝文心忽然很感谢裴路说出那番话——
蓝文心,看看自己这副样子,既然选择做贱货,便要放低清高与自尊,拿回卖身的本钱、犯贱的报酬。做小丑都有薪酬,是你自己要扮丑,被人笑完还觉得委屈,受不住跑了,一点好处没拿,现在跑回来哭,眼泪又不是珍珠。
一身黏腻的脏水冲洗干净,蓝文心走出浴室,熄灯睡觉。
大约一小时后,房门被打开了。
韩以恪先去浴室洗澡,出来的时候拿着纱布和软膏坐在床边,稍稍掀开一点蓝文心的浴袍,他解开苦修带的锁扣,一声不吭地上药包扎。
蓝文心全程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韩以恪以为他睡熟了,等他把药膏抹匀,却见蓝文心蓦地睁眼,不偏不倚地与他对上目光。
韩以恪继续包扎,语气淡淡的:“解释一下你今天的行为。”
“我有什么好解释的?”
“平时在家扮死人,一到关海面前就要做全场就特殊那个,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被他看上?”
“对。”
韩以恪背对壁灯,眼神很暗:“那你太天真,他不喜欢你这款。”
蓝文心听罢,望他一会儿,说:“但我喜欢犯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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