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鸡一声不吭,望着玻璃窗外的风景,仰头45度看天,略显忧郁,仿佛在告诉韩以恪,自己掉的不是毛,是泪。
更换好床铺,韩以恪被它的演技打动,决定带它看一看主人。
他抱着猫到三楼走廊,尽头有一个带电子锁的房间,密码是6个0。
蓝文心进来的第一天,韩以恪就警告过他不要好奇里面的东西,但他知道蓝文心一定会好奇,一定会进去看,看完之后一定会恨他,一定会因此记他一辈子,正合他心意。
输入密码后,房门“啪”地打开了,靠近门口的灯亮起了一盏。
韩以恪一步步往里走,壁灯一盏盏自动打开,照亮了墙壁的照片,也点亮了房间最深处、占据整面墙壁的大屏。
屏幕处于休眠状态,韩以恪伸指触屏,屏幕登时变亮。
硕大的显示屏被切分为九个镜头,但每个机位都对准了一张床,床上放置着几个毛绒玩偶,其中一个玩偶和小鸡长得很像,小鸡睁圆眼打量这个赝品。
从背景看,这是一间布置相当温馨的房间,至于为什么九个机位都是同一角度,是房间主人的无心之举。
小鸡对着赝品不满地“喵喵喵”,喵了半天,画面一黑,一个身影闪进画面,屏幕瞬间被人影占满,每个画面并列排布,映到入镜之人完整的身体:脚、腿、腰、胸、脖子和脑袋,画质很高清,连鼻尖的小痣也清晰可见。
小鸡瞳孔收缩──这不是赝品,是它挂念的小主人。
韩以恪抱它坐进大屏前的沙发椅,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和小鸡一起无声地看屏幕。他眼睛半睁,好像把偷窥当成了放松大脑的游戏。
屏幕里,蓝文心亦侧躺在床,凝望镜头,眼睛里没有什么波动,似在放空。柔顺的头发稍微遮住他眉梢,全无清醒时的灵动。蓝文心此刻看起来像只布娃娃,脸颊仿佛一颗白净光滑的水煮蛋,他记得手感不错。
韩以恪不自觉捏了捏小鸡的屁股,猫烦躁地甩动尾巴。
他们隔着屏幕对视了五分钟,韩以恪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波动在屏幕间穿梭,仿佛他们共处同一空间,他的声音可以毫无阻碍地传达给蓝文心,蓝文心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
他试着叫了一声蓝文心的名字。
话音刚落,蓝文心开口低声说话,像真的在回应他。
韩以恪怔了怔,从口型看出他说的是“胆小鬼”。
未等他反应过来,蓝文心坐起身,将他多年来苦心安排的监控模型逐个丢进垃圾桶,每丢一个,屏幕就黑掉一格画面。动作过于快速,小鸡极度不安,对着屏幕喵喵叫,像在经历被抛弃的过程,撕心裂肺。而房间里唯一的人类则全身都在保持缄默,僵硬的缄默,肩膀绷得很直。
不出一分钟,屏幕像熄灯一样全黑了,蓝文心至此宣判这场长达十年的偷窥,正式结束。
整个监控室彻底安静下来,没有声音,没有画面,屏幕前的人和物都被打包清出了蓝文心的世界。
韩以恪在黑掉的屏幕前静默,直到屏幕进入休眠模式,黑屏右上角冒出变幻莫测的水波,像黑洞张开巨大的豁口,吐出无数记忆泡沫,泡沫逐渐挤满房间,挤满大脑,将韩以恪逼挤在狭小的暗室里,现在泡沫由蓝文心亲手戳破了。
他环顾四周,墙壁粘贴着上万张蓝文心的监控截图:睡着的蓝文心、难过的蓝文心、皱眉的蓝文心、开心的蓝文心、自慰的蓝文心。
上万个蓝文心被封存在泡沫里各自活动,联结着韩以恪的过去和现在,但从这一刻起,不一定有未来。
韩以恪僵坐片刻,动手摘除墙壁的所有截图,叠成厚厚的三沓,每沓半米高。小鸡跳到其中一沓照片上面趴着,看韩以恪一言不发地处理照片,看监控室的墙壁逐渐变得空无一物。光打在墙上,甚至可以反光,但暖光并未给韩以恪的脸庞增色半分。
两小时后,韩以恪把照片收进保险柜,设置了一个不好记的密码,然后熄灯,将小鸡抱起,准备不再进入这个房间。
韩以恪站在门边,看暗室最后一眼,慢慢关上门。
啪!
房间响起细微的声响,屏幕倏地闪烁两下,泡沫尽散。韩以恪回头看,发现第一格屏幕忽闪两下,画面变亮了──
蓝文心露出半张脸,一条皱起的眉毛,一只右眼盯量镜头。
他凝视镜头片刻,小声嘀咕:“烦死了……”
蓝文心捡起了其中一个监控模型,没有对准自己,而是向右扭转,将镜头对准床头柜的一副相框──那是一张他从网络下载的抓拍照,主角是他自己。狗仔们虽视他为笑柄,却总是把他拍得不错,起码比韩以恪有水平。
黑暗的监控室被重新点亮,尽管只有小小一格。
小鸡挣扎落地,重新投入“不会动的蓝文心”的怀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韩以恪眉头微蹙,站在门外,远远看着屏幕若有所思,余光不经意瞥见廊道外的光景。
三月半,积雪融尽,天空飘着毛毛细雨。
春天已经到了,但天色并不明朗。
第59章
三月份的最后一天,首都音乐厅举办了一场慈善演奏会,由恤孤助学会和音乐厅联合举办,受邀表演的有明星钢琴大师,也有无名小卒,蓝文心在演出名单内。
蓝文心一早去音乐厅排练,首都的天气不算好,乌云压着天空,雨却始终落不下来,和他的心情一样,始终憋着一股郁结。加之是春天,蓝文心昏昏欲睡,预感蓝向东又要在演出后痛骂他一场。
傍晚六点,音乐会正式开始,蓝文心排在第十位出场,等候上场时,各位同好在互相寒暄。
“你知道关老师发生了什么事吗?”一位曾和他合作过协奏曲的钢琴手问。
蓝文心这几天闭关修炼,除了练琴就是吃饭睡觉,对外界情况一概不知。他看那人神神秘秘的,便问:“什么事啊?”
“听说他手伤得很严重,估计要影响弹琴了。”
蓝文心咯噔了一下,怀疑韩以恪又在他看不到地方违法犯罪,他紧张道:“什么情况?”
“咦?你不是他学生吗,居然不知道他的情况。”
“我早就不是……”蓝文心催促道,“别卖关子了,他究竟什么情况?”
那个人靠近他耳朵说:“我爸在纽约帮人打诉讼,听他说,关海遇上麻烦了,花大价钱找律师帮忙,手还伤着,好像残废了。”
临上场听到这则消息,蓝文心的心情不上不下的,他打开手机,久违地去翻消息堆积如山的聊天软件。
其中有一条范凯文送上的祝福:亲爱的心,演出顺利。
范凯文是消息小灵通,拍戏之余没闲着,好莱坞的八卦已被他了解得七七八八,也传播得七七八八,蓝文心却对此兴趣缺缺。但这一次,范凯文迫不及待和蓝文心分享新的秘密,他故作神秘地,笃定蓝文心一定会感兴趣:我得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还未等蓝文心回复,范凯文就忍不住泄露秘密:韩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你猜猜是谁?
蓝文心怔住,看着屏幕若有所思。
范凯文着急地揭晓答案:Uncle Ye!WTH???
叶叔叔,叶书书。蓝文心的思绪如乱麻,惊讶的却不是真相,而是范凯文对真相的态度。
如果叶书书是韩以恪亲生父亲,那之前的那个冒牌货是谁?关海吗?这样一来,很多事就很好解释了,韩以恪小时候出现在关海家,因为两人是父子,蓝文心还误会他是来学琴的学生。难怪了,难怪韩以恪在关海面前总是很奇怪,不过,有这样的父亲,韩以恪的童年一定很不快乐。
蓝文心唏嘘之际,转念一想韩以恪先前举枪想杀了关海,一瞬间对韩以恪的同情化为忧虑──这个人对着名义上的家人,可以举枪举得这么干脆,心理脆弱程度不是他需要担心的。
现在他唯一担心的是,如果韩以恪对关海做了不好的事,他要在哪个监狱找到他,要花多少钱保释他?要怎么帮他渡过难关?
一直呼吁正义和平的蓝文心,第一次幻想自己成为共犯的日子,那势必是段艰难的历程,但他选择了和谁合奸,就要承受相应的代价。
在这之前,他要想办法安慰妈妈不要太伤心,爸爸不靠谱,作为一家之主的自己还要安排好里里外外的事情……
太忙了,需要他忙碌的事情实在太多。蓝文心感到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致使他每步路都走得异常艰难。
主持人在催促他登台,蓝文心沉重地迈开步上台、鞠躬。第一排坐着他的父母,沈云慈爱地望着他,蓝向东亦对他微笑。
蓝文心的眼里泪光闪闪,他觉得自己好对不起父母:都怪他遇人不淑,目光短浅,和犯罪分子搞到一起,年纪轻轻就走上绝路……
蓝向东悄悄与沈云耳语:“你儿子怎么回事,要哭了似的。”
沈云眉头微蹙:“不知道,是不是你又说他了?”
蓝向东压低声量抱怨:“我能说什么?我都把他当祖宗供着了!”
蓝文心转身的时候眨眨眼,掩去泪光,径自走到琴椅坐下,舞台灯光一黑,他便开始弹奏了。
这是一首没有名字、也没有公开演奏过的曲子,曲子的初稿来源于蓝文心幼时折过的纸蝴蝶。他花了三天整理编写成曲,但他发誓只会把这个曲子弹一次,好好弹一次,然后与过去所有告别。
关海曾经逼他练琴的时候,喜欢用手铐扣住他双手,铁链另一端和钢琴踏板绑在一起。他负责弹,关海负责踩踏板,保证每个音都落得有分量。关海每踩一步,蓝文心的手腕就痛一分,双手犹如被人踩在地上摩擦,令蓝文心觉得自己像一个机器人,即使没有灵魂,只要有手就能弹出音乐。
关海告诉他,学琴的第一步,首先要和琴捆绑在一起,你爱它,它才会爱你。
但蓝文心过去对它没有爱,只有恨,他认为钢琴是最可怕的怪物,每一个琴键都是黑白无常的分身,一旦碰上,就已经如临地府了。
蓝文心此刻坐在台上,四处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鲜活地跳动。他才发现,原来弹琴的人可以有灵魂,甚至可以听到灵魂,原来弹琴可以不止弹音符谱调。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一曲完毕,一切到此为止了,过去的痛与泪被封存在88个琴键里,下次再摸上这些黑白键,蓝文心自信不会再怕,可以悲伤,但不会再怕。
灯光亮起,台下掌声雷动,蓝文心粗略扫了台下一眼,听众很满意,父母也很满意,只有他不满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生气。
回到后台,蓝文心立即收到父母的信息,蓝向东让他表演完先别走,要给他介绍一个人。
蓝文心最讨厌他爸“以公谋私”,匆匆换了一身便服,打算先行离开。
外面冷雨蒙蒙,春风刺骨三分寒,人在风雨里穿梭时,最能感受到穿透皮肉的寒凉。雨水冷,心更冷,没人理解的冷,没人陪伴的冷。蓝文心不由得感叹:台上演好一出戏又能如何,人生里根本没几个观众,真是寂寞啊,难怪天才总是忧郁。
蓝文心在雨天里独自伤神,他站在廊檐下,沉默地观望外面的细雨斜风,想起曾经读过的古诗──悲伤的时候,人的肠子总会断。
他捂着肚子,好像真有点儿隐隐作痛。
伤感了大约十分钟,雨渐渐小了,蓝文心兜起卫衣帽子,眯着眼冲进雨里。
由于情绪太低落,蓝文心感觉再小一颗的雨点也快把他砸死了,他连忙抬手护住脑袋,才冲出廊檐两步,余光瞥见廊道外站了个撑伞的人。
蓝文心侧身绕开──
“你是不是很喜欢淋雨?”那人突然出声。
蓝文心脚步一顿,抬眼看见一把大伞停在他头顶,伞面很大,整片天空都像被它遮挡住,抬头看不到一丁点儿伞外的光景。
他盯着伞面愣怔片刻,慢慢转动脖子,身后的人与他距离很近,蓝文心一回头,嘴唇便擦过那人的脸颊,呼吸喷出的气流在冷雨里传送出一丝温暖,令人内心熨帖。
对方西装上别着一朵胸花,花瓣形似翻飞的蝴蝶。
蓝文心心念微动,抬起眼,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双眼睛也紧盯着他,瞳孔倒映出蓝文心惊喜的神情。
蓝文心退后半步,脸一侧,摆脸色,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嘲笑的把柄。他咬紧腮帮,脸颊微鼓,不满地撅着嘴,嘴唇可以挂两斤猪肉。
韩以恪从口袋中抽出朵白玫瑰,递到蓝文心的脸颊旁,挠痒似的用花瓣蹭他皮肤。
蓝文心双眼一闭,抱臂环胸,不给他一点儿眼神。
韩以恪只好将花枝插进蓝文心的指缝里,蓝文心攥着拳头,低哼一声,勉勉强强地用两指夹紧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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