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冬没有躲,而是和他一样,愣住了。
男孩儿的眼神中,不仅仅有惊讶。
赵家荣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垂下了手,眼神也移开。
但没有表现得慌张。
到此为止了,他很从容地想。
窗外蓝天清爽,白云悠闲,温煦的阳光普照下,鸟儿都飞得潇洒。
是个好天气,一切都该回到轨道上去。
可是他的声音,却前所未有地滞涩起来。
“这段时间住在我们这里,委屈你了。你家里人来接你了,收拾一下东西,跟他们走吧。”?
第25章 不让你大哥省心
麦冬被裹成一只熊的样子,让几个人慢慢搀扶着,上了私人飞机。
麦中霖在飞机里等,人一进舱,就“蹭”的一下站起来,但没有说话。
梅菁扭头示意,那几个人就都退出去,只剩下小赵一个。小赵跑到麦中霖身边,递上个档案袋,“麦总。”
梅菁接了电话,是从自己的诊所过来。
他这两年不总在大宅呆着,说实话,和这些姓麦的一起过了大半辈子,有点腻烦。所以过完五十岁生日后,就向老爷子请辞,走的也不远,清净地方重操旧业,其实给人看病的主要是学生,他算是提前退休,不过也隔三差五地回宅子里,陪着老爷子下棋。
他今年五十四了,但是身材一如既往的笔挺瘦削,外套里面还是一丝不苟的三件套西装,脸上就算多了几条皱纹,也只让他显得更加睿智儒雅。
“梅叔叔,辛苦你跑一趟了。”麦中霖上前接过来他随手脱下的外套,“怎么样啊,路上没事吧。”
“没事,医院救护车送来的机场,主治的医生一直跟着,情况都和我说了。病例和片子,小赵都拿着呢。”
梅菁拍拍他肩膀,“放心,啊。”
说完这话,他又扭头看那惹了麻烦的正主。麦冬的小脸让一圈儿的大毛领子捂得看不见,只露出双湿润的眼睛,长睫毛一眨,细声细气地喊了句,“梅叔叔。”
这一声“梅叔叔”他应得合情合理,两兄弟都是他照看着长大的,几岁受了什么灾病他都记得清楚。尤其是这麦家的小儿子,是全家人都捧上了心尖儿的宝贝,偏巧那大病小病不断,最麻烦,几乎是让他操碎了心。
看着他,不由得就叹气,“你呀,怎么又不让你大哥省心?”
这宝贝很淡漠地瞅了他大哥一眼,什么也没说,又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这架豪华宽敞的飞机,眼皮一耷拉,吐出个金块似的字。
“热。”
。
还真不是麦中霖故意奢侈,这飞机不是他买的,是他老爸麦光耀前年回国的时候,硬送给他。平时他用不上,嫌麻烦,来回出差还是商务舱来得便捷。
那会儿他就在机场,马上就要登机。当时秘书正拿着他手机,看到是陌生号码,问他要不要接。
万幸啊。他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地想。
这个小县城,麦中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找到卓真在华北大区的总经理,让他务必用最快的速度联系到那家医院。这回私人飞机派上用场了,他一秒都不敢耽搁,但是机场离医院很远,一路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他脸色极难看,车里随行的人全都不敢说话。
离医院越近,他越是急得要发疯,直到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
——看到他那傻弟弟,正趴在床上熟睡,表情很舒服安详。
他才平静下来。
这么多天,悬在麦中霖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麦中霖和麦冬的母亲不是一个人。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他才第一次踏进那座豪华得堪比宫殿的别墅。在此之前,他不知道父亲是谁,但无所谓,因为每个月账户上定时出现的钱实在不少,他那时很满足,生活幸福无忧,没有任何的志向,这样一直活了十三年后,他终于知道,他不应该满足。
什么叫有钱,什么叫幸福,什么才是真正的无忧无虑。
他看到麦冬的第一眼,这些美好的词汇,全都被定义了。
这个弟弟比他小七岁,刚上小学,第一天放学回来。保姆车上有条不紊地下来一群人,张婶指给他看,这是司机,这是保镖,这是李妈,因为你弟弟最近又生了病,要李妈专门给做营养餐,最中间高个子的是梅叔叔,以后要是身体不舒服,就找他。
梅叔叔气质高贵,不像伺候人的。他手里牵着的那小男孩儿却突然向他投来目光,他那双小短腿儿一停,所有人都跟着站住了。
也不说话,那双小鹿一样灵动漂亮的大眼睛,就愣是盯着人看。
麦中霖那时已经长成了很高的个子,梅叔叔也没拿他当孩子看,他松开麦冬,像大人一样郑重地和他握了手,很优雅地说了句“你好”,又退回去,轻轻地推着麦冬的小肩膀,把他推到了麦中霖的前面。
“麦冬,这是哥哥。”
。
当时,麦中霖看到他背上的伤,差点儿要发怒,忍着看了一会儿,就好似伤口长到了自己身上,疼得几乎要掉眼泪。
关上门,他也不顾身后还跟着那么多人,就抹眼睛。
现在也是一样的,档案袋里的东西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急得发慌。却看那边,麦冬穿着病号服趴在床上,优哉游哉地玩手机,一脸毫无所谓的样子。
麦中霖是了解他的,他越这样,心情越是不好。
他不敢搭话,只能问梅叔叔,不知不觉,连声音都压得低了,“怎么样,多少度啊。”
梅菁见他鼠避猫的样子,哭笑不得,“怎么了?你又欠他了?”
说着把手里的体温计递给他,“38度2,不行,要回去仔细做检查。”
麦中霖叹口气,“还能怎么了,说是这辈子都不肯叫我一声大哥。”
接着又更重地叹一口气,“这可怎么办啊!”
梅菁忍不住笑,也不知道他愁的是哪一样,反正是愁,从小就这样,麦中霖疼他这个弟弟,都没了边儿了。
“还不是你惯的吗。”
麦中霖送上一个无计可施的眼神,转而又去翻手里的那几张纸,“小赵,你确定没有漏下,这就是所有的了?”
站在边上的透明人小赵立刻就回了话,“不是。赵先生说家里还有一些票据和药品单,会和那些行李一起,收拾好再寄过来。”
麦中霖皱起眉头,“怎么不当时派人去家里取啊?”
“赵先生没有空……他还要留在医院照顾家人……”
“哦。”
麦中霖翻看着那些单子上,家属一栏的签字。
——赵家荣。
字迹很醒目,并且容易让人看清,这字漂亮,一笔一划都端正、有力。看上去,这像是个受过良好教育,体面稳重的人。
他回忆了一下刚才在会议室里见到的男子,长相普通,普通到他现在竟然已经有点忘记了。
不过这个名字,倒是觉得有些熟悉。
他嘱咐小赵,“记得和赵先生保持联系,等票据齐了,把钱都算给人家。”?
第26章 傻小子
赵家荣去给父亲上坟。
按理说,不是祭拜的日子,但他不是传统的人,并不在意。本来想带着家乐和大嫂一起来的,奈何由于连日下雪,地里的路比登天的还难走,只能作罢。
他从北边的小破屋里翻出那辆老古董似的摩托车,自己鼓捣了半天,竟然修好了,于是这一天,他骑车载着赵继伟,两个人冒着雪出发了。
这么多年没来,那坟头却并不显破落,杂草不多,墓碑立得也还直。赵继伟从店里拿了几样瓜果零食,并一大袋的元宝纸钱,忙活着往墓碑前头摆。
赵家荣看他熟练的样子,“你经常来?”
气温连降,今天是最冷的一天,零下二十度,雪都冻成了冰。赵继伟看着一点儿也不冷,正努力地清理坟前面那块地方的积雪,他扛着的那把大铁锨派上了用场,一下下凿在冻得瓷实的厚雪里。
“不,不算经常。”赵继伟卖力干活,脸上还是照旧地带着点儿轻轻松松的笑意,“也是逢日子才来。”
“哦。”
赵家荣看向墓碑,单薄粗糙的一块石头上,“赵国富”三个字已经褪了颜色。想当年,村子里的人都诟病大哥没有孝心,说他这事儿操办得太不讲究。人都没进村,直接拉去火葬场,没等乡邻们知道,就潦潦草草地下了棺,别说吹打的场面了,连席都没摆。
不能怪他,赵家荣知道大哥的意思,是想让父亲尽快的入土为安。
赵家荣是陪母亲一起去城里讨债的那个,犹记得她亲自带着一帮人去医院,把父亲从病床上抬起来,这支雄壮的队伍由被欠薪的民工、他们的妻女、拾荒者、记者组成,他们举着血衣和条幅,当然还有被放弃抢救的赵国富,浩浩荡荡地走在大街上。
赵家荣觉得自己麻木,被裹挟在那样疯狂的愤怒的人群中央,情绪却不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翻涌。大家都劝他哭,哭得声音越大越好,他做不到,只有心里凄凉,因此只能木头一样地跟着队伍,除此之外,就是反复地去看父亲的眼睛。
父亲一直微微地睁着眼,这让他误认为他总还活着。
其实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断的气。
赵家荣一直恨他,恨他一句话都没有留,恨他到死都是那副样子,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想这些的时候,他的手插在兜里,摩挲着那张有着烫金边缘的硬质卡片。
卓真集团,副总经理。麦中霖。
。
“二叔,收拾好了。”
“哦。”赵家荣回过神来。
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地压下来,还是阴天,天气预报虽然没有报,但一会儿怕是还要下雪。
他得快点儿回去,要回家给家乐做饭,修电视,给车加油,去银行存钱,医院里还有一大堆事儿等着他。
这样想着,他迅速接过赵继伟递过来的线香,跪下拜了几下,然后用打火机点燃面前的纸堆。
要是母亲来,是肯定要絮絮叨叨地说上许多话,从日子怎样到邻居如何,现在说到以前,活人说到死人,再说回来,一边垂泪,一边埋怨。
赵家荣从来都只是跪在旁边听着。他没什么想说的,也不信死人能听到他的话。
火苗汹汹,熏得他两眼发紧。那几摞纸拿来前,已经被大嫂细心地拆松了,因此燃烧得很快,没几秒钟就让火焰爬满了,成为一块块焦黑的碎屑,随着热浪的翻涌,轻盈地飘飞到空中。
他被呛得咳嗽了两下,一扭头,看见跪在后面的赵继伟正抹眼睛。
他竟然在哭。
赵家荣愣了一下,站起身来。
“赵继伟?”
被发现了,赵继伟就毫不顾忌,哭得坦荡起来,啜泣声还越来越大,慢慢地,竟有些嚎啕的意思,“爷爷啊……”
赵家荣站着,先是手足无措地瞪了他一会儿,慢慢地,就反应过来了。
事实上,继伟和他这位爷爷见面统共只有三次,第一次是他出生,第二次是他满月,第三次,就是在火葬场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小不点儿,让人抱着哄睡觉,哪里知道什么爷爷不爷爷的。
人总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场景,才肯将情绪发泄出来。
这两天,医生又找他谈过话,劝他干脆把赵家齐接回家去算了,别再干耗着。要不就转去大医院试试,砸钱赌命,虽然危险,也是个痛快的选择。
看来大嫂是和继伟说过了。
继伟这个孩子,说实话挺像他爸的,性子爽快,不会藏着掖着,该哭就哭其实挺好,不像他那么压抑。
孩子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他是个四肢着地的姿势,颇为狼狈,一边喷着鼻涕泡儿,一边断断续续地哼哼,“二叔……”
赵家荣抬头,远天朦胧,阴云堆砌层叠的灰,白雪覆盖的荒野毫无温度,是一幅恰如其分的悲伤风景。
站着抽完一根烟,赵家荣才去拽他胳膊,“你别哭我,我还没死呢。”
估计也是哭累了,人瘫坐在地上,稍微收了声。
赵家荣叹口气,矮下身去抱他的腰,拉拉扯扯地把这烂泥好歹扶到了自己的身上,等他那两条腿开始有劲儿了,就把他提溜起来,然后用力地箍了一下他的肩膀。
“行了!快给我站起来。你这么大个人,我可扛不动你了!”
赵继伟可能也觉得有点儿难为情,因此很听话,很快就利利索索地站直了,自己用手去擦眼泪。
赵家荣从兜里掏出张面巾纸,在他脸上囫囵抹了好几把,又弯下腰,用手擦干净他裤子上蹭的那些泥土。
“赶快回去,帮你妈看店。”
“哎。”他应一声,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清理地面,瓜果都倒进塑料袋里,盘子收好,最后又顺手拂掉了那墓碑顶上的积雪。
拎着袋子,扛着铁锨,他抽了抽鼻子,“二叔,咱走吧。”
泥路湿滑坎坷,很不好走。赵家荣跟在后面,看他虽然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却摇摇晃晃,左歪右扭的,很不稳重。
他忍不住就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傻小子。”
【作者有话说】
没人觉得继伟也很可爱嘛?
第27章 你自己问他
路上接到大嫂的电话,说她走前已经给家乐做过午饭,让他别再买菜了。到家的时候,赵家乐正在连麦打游戏,热闹极了,脏话喊得院子里都能听见。
他这妹妹心宽体胖,在大嫂的精心照顾下,恢复成个活蹦乱跳的样子。亢奋状态,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亢奋具体表现在熬夜更凶,追剧更狠,眼睛一整天都离不开手机屏幕,不是聊天就是视频打游戏,不知道是和什么五花八门的朋友。
对他的话,还是老样子,摆臭脸耍脾气,除了无语,就是吵架。
根本没有中间地带。
赵家荣皱着眉头去敲她房门,“家乐?”
毫不意外,没有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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