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玊笑了笑,温声问:“你想玩什么?”
“我想蹦极。”唐玦看着她,诚挚邀请:“你陪我蹦极吧。”
楚玊难得疑惑,她打量对方一眼:“蹦极,你?”
“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徐静微了。”
排队,一层一层台阶走上去,小型蹦极台,十层楼左右的高度,双人跳。
“说出来你都不信,我每回梦见她,我都灵感大爆发。”
“可能是最近想的事情杂了很多,她不太管我,就不来找我了。”
唐玦看着楚玊——比方说还得想你。
“我以前会喝酒,喝醉了她就来,最近也没有,我就去学校天台闲逛,我还去坐电梯,观礼台那个电梯是玻璃的,透明的,像悬空了一样,你还别说,我就——”
楚玊鲜少没有礼貌地打断别人,这次算一次。
她语气泛泛地:“你每次找灵感都要自残吗?”
“我……”唐玦一下被问住,又无奈开口:“但是管用啊,那,那管用啊……”
楚玊又开口:“她是你的朋友是吗?”
“是啊。”
“很好的朋友?”
“对。”
停顿一阵,楚玊深邃双眼过来,阳光将她瞳色照得如琥珀,是惊心动魄的。
“唐玦,你能确定一件事吗?”她叩出一问:“你有没有在利用你的朋友。”
随即,唐玦被凶猛地撞击了一下。
她下意识咬唇,抿一抿,再张,呼吸紊乱。
“我……呵呵,我……”好像被鞭挞了,竟被一下看破了。
唐玦是窘迫的:“我也没有办法了。那如果,如果死的是我,我也不会介意,她,或者你,我的其他朋友,利用我。”
这是另一方面。
她又坦言:“我挺怕她怪我的。只有她在我梦里,跟我有说有笑的时候,我才安稳一点。我问她最近过得怎样,她说死得挺好的,那就好了。要不她一声不吭却在怨我怎么办。”
她低头,难耐无措:“如果我那时候叫住她,快一点点找到那个琴谱,叫住她,我拖延一点时间让那个电梯空的下去。或者,干脆我俩一起下去,我俩一块死,她都不用那么绝望。”
“我的朋友……她,活生生的一个人,最后变成了电梯门缝里冒出来的一缕烟,我都不敢看她最后长得什么样。她的葬礼我也没去。”
“她是独生女啊,掌上明珠呢。到今天我都没胆量面对她父母。我怕叔叔阿姨抓着我说怎么你没死呢?凭什么死的不是你呢?你为什么不陪一下她呢?”
“我如果不梦到她,我就只能梦到那缕烟,我会无数次无数次地联想,最后十秒钟,楼层显示屏是一片乱码的时候,失重的时候,那声巨响响起的时候,她到底该有多绝望。有多疼,有多疼。”
“我害怕啊,我很害怕的……”
“你先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的,你不用说了,八百个人说过,啊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会知道下一秒发生什么,这都是命。”
“命数。”
“但是……”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不会懂,‘如果’这个词,到底多有杀伤力。”
“如果就一点点,如果我能从中制造一个变数,徐静微是不是就不用死。”
在这个时候,楚玊反而摇了摇头,还有一抹春风化雨的笑。
“我不是要说这个。”她说。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种可能,你之所以没有再梦见她——”
楚玊平静地歪一歪头。
“是因为她去投胎了。”
“啊?”唐玦没听过这个说法,真的没想过。
怎么做到的,一句话就豁然开朗了。
而楚玊接着说:“为什么要用一个梦去困住她?”
唐玦:“那她,她起码得跟我告个别吧。”
楚玊:“大概跟你关系还不够好吧。”
“你——”唐玦恼羞三秒,又笑:“靠,我发现你比心理医生还管用。”
她那段时间经常看心理医生,父母老师把她揪过去的,治创伤后应激障碍的。
初中的事,都过去八九年了,她很少再提起徐静微,除了后天的恐高幽闭,不坐电梯的怪癖,她性格还挺开朗的,所有人都以为她早就从那件事中走出来了。
可她也从来没提过自己经常做噩梦这件事。
楚玊啊,真的很会四两拨千斤。
她说:“你最大的痛苦来源于你还没有决定要朝前看,还死攥着过去不放。”
楚玊再凝视她,追问:“不过连她都走了,你却停留在那,是不是很蠢?”
唐玦沉默,有点乱,好像乌云散去前要在她心头下一场雨。
楚玊再说:“蹦极,我可以陪你跳,这一次,下一次,都可以,但你最好快想明白。”
恰是此时,台阶上有人吼了一声:“喂!上来啊,到你们了。”
唐玦回神,往下一瞧,嘴唇霎时白了:“哇,哇啊。”
她第一反应伸手死死抓住楚玊的小臂,抖的:“这,这么高?”
楚玊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问:“那下去?”
唐玦靠着她,还是说:“跳吧,都到这了。反正你陪我。”
还有一点,可能是被谭明天带的,她最近也灵感匮乏,但她快要进组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反正至今为止,自残找灵感这件事对她唐导来说真的很管用。
万一说不准,跳了这一遭,思绪在恐惧中被逼一逼,她能一举突破瓶颈再状态回春呢?
《木森》的窒息感来源于唐玦,而她能够输出压抑的前提是她先压抑了自己。
龚敬说她疯,不无道理的
于是乎,上到跳台的唐玦像真的疯了。
“不会死的对吧,真的不会的是吧。”她抬着头直面阳光,不要往下看。
楚玊:“不会,很安全的。”
工作人员带她们穿戴好装备。
双人跳嘛,俩人抱着跳下去的。
唐玦离起跳还有个五六米就先抱上,缠着楚玊,低头埋在人怀里,打颤。
“哇,哇,哇,谁想出来的这个活动,蹦极,这个宇宙中第一花钱找罪受的事儿。谁发明的,神经病吧。”
胡话。
她这个阶段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也没有看见身旁两个工作人员的白眼。
楚玊替她道一声歉:“不好意思,她,就是紧张。”
隔壁一个男工作人员说:“没心脏病吧,吓死了我们不负责的。”
又另一人:“就三十米,怕成这样。”
唐玦在她耳边不断碎碎念。
楚玊伸手触上她后脑,很温柔地抚摸着。
“唐玦,唐玦。”她动作言语都很细腻:“你还好吗?”
唐玦:“啊,啊,收到,收到。”
楚玊:“我们不跳了好不好?”
“你陪我的对吧?”
“我不是一直在陪你吗?”
“跳,你带着我跳。”
唐玦把头埋到楚玊肩窝里,什么都看不见,脚步是被对方带着走的。
耳边是绳索钢扣的声音。
周遭都是楚玊的气息。
“我们到哪了?”声音从胸腔中闷出来。
“到边上了。”楚玊如实回答。
“不会死的是吧,真的不会死的是吧。”
“真的不会。”
楚玊主导的,她决定什么时候往下倒的。
唐玦柔顺黑发长了很多,楚玊帮她顺了顺,指尖不经意划过她耳廓。
耳鬓厮磨的。
“唐玦,不要想电梯,想别的。”
“好。”
“抱紧我。”
“嗯。”
下一秒就是失重。
飞。
穿梭空气的声音,除此之外,再也没有。
唐玦没有尖叫,没有嘶吼,就安安静静地呆在她怀里。
楚玊闭上眼睛。
若有若无的,方才好像有一丝冰凉划过她的脸颊。
又消散空中。
37.吊桥效应
唐玦其实挺少哭的。
她要想哭,她能即刻掉眼泪,哭戏嘛,演员的基本功,导演也不例外。
可那更多算是生理盐水。
她以前工作的时候骂过一个演员,说你不要拿你随时随地能掉眼泪这件事出来显摆,这里每一个人都可以,但哭戏的道行在于要分清楚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收,眼泪掉下来的时候是一颗还是一串。
大多数时候,人被巨大浩劫撞击的一瞬间,大脑是一片空白的,是没有办法哭出来的。还有,眼泪是无法量化情绪的,不是说哭得越凶猛,就越难耐。
人的眼眶盈出了泪,无非三种可能。
一是大脑中神经信息传导,说你现在该哭了,它命令泪腺。
二是条件反射,没有意识的,泪腺被刺激下的自发作用。
三是心脏先收缩,挤压的泪腺。
唐玦没试过第三种。
那种感觉大抵是你想到某件事情的时候,不再大悲大痛,那时候千百种情绪拉扯着拉扯着,在隐隐作痛。那种痛感是钝的,是压出来的。
悲哀是一种侵蚀,它没有从你身体外扑过来啃食你,却默默从你的心头滋长出来,腐坏了你。
她认定那才算是一种真正的哭泣。
唐玦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她都没有为徐静微掉过一滴眼泪。
当楚玊提出另一种可能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每一次想起徐静微的时候,是恐惧内疚先冲出来包裹了她,在这种情况下,她几乎没有可能纯粹地去念记她亡故的好朋友,一个叫徐静微的切切实实的人。
意思是她脑海中和徐静微挂钩的符号就只剩下了死亡,俨然磨灭了她们少时相识琴房打闹的情谊。
记得一缕烟,不如记得她最后一句话还在说——
“我先下去了,批准你等下一趟,公交来了我不上就是了。”
她是一个很好很纯真的人。
你应该祝福她早日重获新生,而不是还无止尽地猜测她有没有怪过你。
人要向前看的,傻瓜。
她哭了,眼泪只有一滴。
半空中,唐玦感受到楚玊收紧了臂膀。
好像那天她隔着玻璃用眼神环抱她一样,一路走了很久,到今天她竟然真的在楚玊的怀抱里。
这个人的能量好像过于强大了。
楚玊对一个人的情感分收和放,当她想放的时候,过于霸道,会挤占进你心头每一分每一寸,让你被迫无可保留。
她中招了的,唐玦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楚玊。
结果她鬼迷心窍侧了侧头,唇有意无意地贴上了楚玊裸露的侧颈。
这个动作藏得很深,唐玦想她应该感受不到。
这是一个吻。
其实楚玊向她伸过无数次手,无数次。
楚玊知道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清楚她扭拧的心结,看出她掩藏的疮疤。
这么一个对万物都漠不关心的人,已经尽了全力想要把她拉出来。
唐玦真的差一点点就要被楚玊治好了。
但她没想到,自己会病第二遍。
她后来哭过很多次,又唯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真正从心脏中泛出来了泪,是在后来,她对楚玊提分手的时候。
人来人往,蹦极台底下的花坛,唐玦独自坐在那,深呼吸。
一会儿,楚玊回来了。
她站到唐玦面前,先扭开了瓶盖,伸手递过去,低头看她:“先喝点水。”
唐玦接过,咕咚咕咚喝了半瓶。
楚玊空了手,又拿出手机来看:“嗯……他们说六点钟橡树餐厅集合吃晚饭。你再坐一阵我们就过去。”
现在是五点五十三。
“我好多了。”唐玦回。
楚玊提议:“那走吧。”
“呼——”唐玦猛出了一口气,盖瓶盖,把水瓶放到一旁。
抬头,对视。
唐玦不假思索,毅然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诡异的是,楚玊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她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让这句话凉在这里。
粤语里有句谚语“洗湿个头”说的是你想剪头发,已经连头都洗了那就甭想跑了,她已经一瓢水泼了出去,回不了头。
周围是三两结伴的游客,拖着气球跑的小孩,排队刷手机等候着的人,花坛边隔壁还坐着一家三口吃雪糕。
很闹。
“我刚才……刚才,呃——”唐玦:“刚才亲了你一下。”
她其实完全可以不提起来,让这件事就这么盖过去。
但她做不到。
偷摸占人便宜已经够变态,占完便宜还不说,可以算作猥琐,她不会做如此不磊落的事,起码楚玊有权知道。
唐玦的目光从楚玊眼中勾到了她侧脖颈。
用眼神告诉她,
“这里。”她说。
楚玊的视线随她往下落,她偏了偏头,但其实也没有办法看见自己的脖子。
“抱歉。”唐玦该道歉的,但她属实讲不出标配的下一句——我不是故意的,这种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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