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苏照春女士走到一旁,她要给他倒水,郁启明忙接了过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白水。
苏照春女士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了,开口问他:“外头冷不冷的?之前还下了雪的,衣服该要多穿一点,别就为了漂亮好看挨冻。”
“不见太阳是有些冷的,风也大,您这边也要注意,窗不要开太久。”
郁启明坐下来,卷起衬衫袖子替苏照春女士修剪刚才还没收拾完的花枝,他捻起一支还未全开的白色重瓣茶花端详了下,然后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掉多余尾枝,干脆利落,手法专业。
他一边处理那花一边又问苏照春女士:“您这两天觉得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苏照春女士正微笑看着他处理花枝,听了问话,她双手优雅搭在膝盖上,笑着说:“是肺上面一点小问题,手术约了下周,不是太要紧,小郁放心。”
她看着郁启明,忽然又开口道:“住院前两天,丰年回家陪我们吃了一顿饭,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半点不懂事的样子,小郁,这些年辛苦你费心照顾他、忍让他。”
郁启明拿着花枝的手微微一顿,他垂着眼,低声道:“哪里,是他照顾我更多。”
“你不必同我讲客气话,我自己儿子,我是知道的。”
苏照春女士声音温柔。
“这些年下来,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人,外人讲你怎么不好,我是从来一个字都不听的,我信得过我自己,郁启明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他们清楚。”
郁启明缓缓放下手里的花,他若有所觉抬起头,背脊忍不住微微绷直。
“我这个病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病了一场,人总是忍不住心焦。”
苏照春女士叹了一口气。
“晚上睡不着,我辗转反侧,把丰年爸爸吵醒了,他问我怎么了,我就告诉他,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病了一场,更担心两个孩子了。”
郁启名动了动嘴唇想开口说话,苏照春女士朝着他笑了笑:“先听阿姨说完。”
“小郁,这些事情阿姨越过丰年直接跟你说,阿姨知道,这很无礼。”
“也有可能,咱们这么多年这些情分可能也就这么没了……可是阿姨思来想去,思来想去,总觉得该说的还是得要说,这是阿姨身作一个长辈理应当的责任和义务。”
“无论是丰年还是你,在阿姨眼里,都是一样的,都还是孩子。如果……如果阿姨这一场病好不了,阿姨要是不说,恐怕真的是到死也闭不上眼,安不了心。”
苏照春女士颤抖地深呼吸了一下,又缓缓朝着郁启明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小郁跟丰年,当朋友,那么多年,我从不怀疑你们的感情。”
“当年丰年跟我说,他年纪轻,又没到结婚成家的年纪,找个朋友而已,男人女人的有什么区别,我当时听了是很生气的。”
“我觉得他真是被我教坏了,怎么成了这么个毫无廉耻的人。我当时就对他讲,不论是男人女人,该要好好对待,都要好好对待,不然你做的就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畜生。”
“丰年真的一点也不懂事,也真的是被我们宠坏了,这些年里,要不是你,他能不能有现在这副样子也难说,我们本来就该要谢谢你的。当年、当年的事,我知道,丰年他爸爸也知道,归根究底做错事的人是乔丰年,小郁,这些年里你有没有委屈,有没有不平,我不敢问的。”
郁启明说:“没有的,阿姨,您别这么想。”
“小郁啊,实话跟你讲,这么多年下来,阿姨总觉得,是乔丰年他拦着你不让你走正道。”
“你家里不容易,成人出头,都比丰年他们难得多,他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不懂你的苦处,不懂你一步一步的艰辛——”
“——小郁,阿姨替你委屈。”
“正因为你委屈,所以阿姨也怕,怕你能忍乔丰年七年,但是忍不了下一个七年了。”
苏照春女士弯腰,拍了拍郁启明的手。
她的手指带着凉意,从他的手背,一直凉透了他的皮骨血肉。
第0011章
冬日里的冷风照理来说吹不透砖墙,可是郁启明分明感受到了一阵又一阵凉意。
它们或许来自于前几日西伯利亚那一场南下的寒流,
亦或是来自于他身旁那一个神情温柔的女人。
“小郁,阿姨托大,凭着这些年的情分,同你推心置腹讲一句,你应该要去走正道。娶妻生子,升官发财,你是个脚踏实地的人,脚踏实地的人就该有脚踏实地的活法,别让丰年挡住你人生的路。”
苏照春女士眨了眨眼睛,眼眶湿润。
“同样的,阿姨的私心小郁肯定也懂的。”
“阿姨病了一场,真的是怕了。阿姨怕,丰年不肯放手,小郁啊,你开口,劝一劝乔丰年,他会听你话的。”
“你们各自放下吧。七年是很久,但是你们还年轻,还年轻,就会有更多的七年的。”
对于二十岁的年轻人而言,这七年几乎占据了他生命里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然而,生命固有的长度必然会让停滞不动的这七年渐渐在生命篇章里逐渐缩短、变小。
它看上去是很长,很唬人的东西,但是一旦真的放下了,跨过去了,它其实也没有年轻人所以为的那样珍贵又坚不可摧。
苏照春女士话语温柔,为郁启明指点了人生的道路。
郁启明替苏照春女士修剪完了花枝,又陪着她插完了花。
他情绪平静地接过了苏照春女士为他织的柔软密实的围巾,也接受了她逛街时一眼相中的、十分适合他的两套衣物。
临走的时候,郁启明温和地微笑,嘱咐她:“多多休息,不要费心,您说的事情我心里有数的,您安心。”
苏照春女士微笑地点点头,扶着门框同他告别。
郁启明走了两步,又回头,微笑着同她讲:“阿姨,以后可能不方便再上门拜访了,您…务必宽心。”
苏照春女士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看着郁启明背脊挺直缓缓走出了这一撞小楼,然后缓缓靠倒在门框。
她盯着那空空的走廊看了许久。
直到被她支开了的顾阿姨拎着新鲜的水果和食材进门,讶异地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夫人、这,怎么了?您哪儿不舒服?医生——医生!”
顾阿姨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扶她。
苏照春女士伸手擦掉了脸颊上的眼泪,低低叹了口气。
“没怎么,没怎么。”
只是她苏照春从今往后没了个贴心贴肺的儿子罢了。
不是没有遗憾,毕竟这是个,那么好、那么乖的孩子。
只是话说出口,水泼出门,再没有什么转圜余地了。
* * *
郁启明回去的时候抄了近道。
他没走花园里铺了鹅卵石的小路,贴着花园红色复古的小砖墙走,来比去的时候快了两分钟。
只是临近出口,没抬眼仔细看路,被斜出来的一支腊梅花枝抽到了臂膀。
郁启明停住脚步,目光落到了那一支无辜的腊梅枝干。
他静静看了它一会儿,压下了想把它一把折断的心思后,面色平静地绕过了这一支花枝。
阴天风冷,卷着枯黄的落叶在空荡的停车场里游走。
郁启明走到自己车旁,开了后备箱,把手上零零碎碎的衣服袋子全部一股脑塞了进去,重重合上后备箱。
郁启明想抽根烟。
站在冷风里摸出根烟叼嘴里,他反手摸了下外套口袋。
空的。
又换了一边。
还是空的。
郁启明啧了一声,行,又忘带打火机。
他拿了烟下来在手指里把玩,目光落到那一支细长的烟上。
他脑子其实是空的。
也没在想什么东西,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就是觉得…觉得……
冷风瑟瑟里,郁启明自嘲地笑了一声。
说不清楚。
她说了那么一大堆,他大概也就听了一半。
然而其实那一半也没认真听,他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乱七八糟,稀里糊涂。
郁启明活到二十七岁,很少觉得自己脑子是一团浆糊,今天感受到了一回。
好像听懂了,但又没理解透彻,郁启明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傻的。
郁启明就那么呆怔地站着。
有人从前头的车里推门下来。
倒像是看了他有一会儿一样,嘭地一声合拢了车门。
对方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落到郁启明的身上却很有点分量。
郁启明后知后觉抬眼,看到有瘦高的一个人站在那台车子旁。
还是平时那副西装革履的打扮,只是戴了一副眼镜,看上去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斯文。
他正看着他,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眼熟的银色打火机朝他晃了晃,像是在说:
想要么?
过来拿。
郁启明眯了眯眼,觉得对方那动作招猫逗狗似的让人生厌。
他用目前情况下像个浆糊一样的脑子尽力思考一个问题:休息日碰到老板如果假装不认识的话到底会不会扣工资?
应该不会。
裴致礼不至于。
只是大概会对他未来的职业生涯会有负面的影响。
裴致礼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么?
……他是。
分析清楚了情况,郁启明命令自己抬起脚,朝着人走去。
然而裴致礼却比他快了一步。
他比他快了一步抬脚,朝着郁启明走了过来。
可能怕郁启明没看清,又可能还是怕郁启明误会了他的意思。
两人还没靠太近,裴致礼已经把打火机朝着郁启明抛了过去。
郁启明抬手接住。
他目光同裴致礼相撞:“谢谢裴总,您要来一支么?”
郁启明朝着对方比了比另一只手里拿着的那根烟。
裴致礼不急不缓地走到他身旁,淡淡道:“不用。”
郁启明笑着点点头,他侧过身点烟,烟雾被冷风吹散。
他捏着手里那枚打火机,叮一声盖上了盖子,然后转身,伸手抵还打火机。
裴致礼摊开掌心。
郁启明望着那只手,他手指倾斜着往下。
忽然一阵冷风刮起,呼啸过旁边的凋敝了树叶的梧桐。
郁启明手指顿住,他在半空里松开了手。
银色的打火机掉落到了张开的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掌心中。
郁启明抬眼看向裴致礼:“听小周说您来换药,伤口好点了么?”
裴致礼握紧了归还回来的东西,很可惜,冰凉的外壳没有残余半分体温。
裴致礼将它放回口袋,然后回答郁启明说:
“挺好的。”
真是敷衍。
郁启明抖落烟灰,笑了笑:“那就好。”
裴致礼的目光落到郁启明的脸上,他问:
“郁助是来探望乔夫人?”
郁启明倒一点不意外裴致礼会猜到他来医院的目的。
他跟乔丰年的关系在他们圈子里本来也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何况裴致礼小的时候跟随过乔丰年的外公——苏仿苏老先生学过字,因为这一层的关系,两家这些年里一直有些礼节上的往来,裴致礼当然应该听说过有关于乔丰年的那些桃色闲话。
只是虽然从小认识,但是显然乔丰年和裴致礼不是一路人,他们关系冷淡到几乎称得上恶劣——毕竟在乔丰年的嘴里,裴致礼从小就不是个东西。
“是啊,本来该早点来的。就是,之前不是跟着裴总您一道在外出差么。”
裴致礼说:“嗯,倒没想到刚回国你就这么积极。”
看这话说的,还真挺不是个东西的。
郁启明低低笑了两声,他烟含在嘴里,含混说了两句:
“还行吧,还行。”
裴致礼盯着郁启明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
“前两天,奶奶问起你。”
郁启明愣了一下,他拿下了烟,顿了一顿,才笑着开口讲:
“她老人家…还记得我呢?”
“是,没忘记。记得你姓名年纪,也记得你进了耀华。她问我跟你还有没有联系,说很久没见这个小朋友了,要是能联系到你,问你有空,就去家里吃个饭。她挺惦记你。”
裴致礼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只是目光凝在郁启明的脸上,依旧是颇具分量感的眼神。
郁启明没说话,烟烧到底了,他举起手示意裴致礼他丢个烟蒂。
郁启明钻回自己车子,拿出车载烟灰缸,用了力道把火星摁灭。
残余一缕烟细细地飘起,郁启明朝着它吹了一口,立刻散了个干净。
郁启明下了车,清了一下喉咙,对裴致礼讲:“真是劳烦她老人家惦记,等有空了,我一定上门拜访她。”
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裴致礼却依旧没放过他。
裴致礼双手插兜,微微扬了扬嘴角,他整个人气质偏冷,嘴角挂了那么一点笑也不显得人温和。
他抬脚又靠近了郁启明一步。
离得近了,又闻到那一点被冷风吹过来的香气。
郁启明垂着眼。
在空阔的浅淡冷香里,他听到裴致礼问他:“那你今天晚上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郁启明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没有对吗?”
裴致礼再次确认。
郁启明张了张嘴,浆糊脑子还没动,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裴致礼已经当着郁启明的面干脆利落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裴致礼的目光牢牢锁住郁启明,他一字一句,字句清晰:
“喂,奶奶,是我,致礼。”
“您在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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