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未想过,皇帝会选择抛弃这里的百姓。她在此前总认为皇帝爱民如子,尽管没有大作为,但中规中矩,与昏庸无道不沾边。
而现在,皇帝要他们撤离,抛弃这个地方。
唐年茹回头,双目猩红,一咬牙。
火光连天,厮杀不断,到后面谁也分辨不清额前流下来的到底是血还是汗,四肢只觉麻木,虎口也僵硬发麻。
她用唐家军死伤过半的代价保住了这座城池,也保护住了身后的百姓。
天光乍破时,有百姓朝他们下跪,磕头,痛哭流涕。
他们被抛弃太多次了。
……
唐年茹敛了敛眸,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如果说那次乱战只是源头,那么后面朝廷乃至皇帝对他们的不闻不问,放任生死,就是导火索。
直到他们逐渐壮大,文书才下来,好话坏话都说尽,只是想他们继续与敌人战斗,最好能够收复此前丢失的城池。
“所以,既然要反,又为什么……?”张倾不敢置信。
唐年茹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我只忠于百姓,朝廷如何,皇帝如何,无所谓。”唐年茹道。
她有足够的能力推翻现在的朝廷,但她一直韬光养晦,在朝堂上尽力扮演好忠臣功臣一角。
张倾摇了摇头,他胸腔起伏着,但到最后,还是扭过头去。
“我只当今日不曾与你见面,从今往后,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张倾说。
这显然便是要与唐年茹决裂的意思,他不能与唐年茹站在同一队列,那么便只能对立。
唐年茹神色如常,看着他脚步有些踉跄地夺门而出,没有再拦住。
也算是,意料之中。
唐年茹揉了揉额角。
燕吟不知何时上来了,看着她的模样。
“你就不担心,他会在皇帝面前揭穿你吗?”燕吟说。
唐年茹看向她,眉眼这才软和了些,有些无力地笑笑,道:“现在皇帝已经差不多要下场了。”
“怎么说?”燕吟微微皱眉。
唐年茹上前去抱住她,轻声说道:“纪臻早就忍不住了,不是吗?”
燕吟:“……”
想起那个大腹便便,身材肥胖的男人,燕吟皱眉更甚。
……
宫室内,轻纱浮动,门窗禁闭,光线昏暗,但还能视物。
宫婢与太监跪了一行行,谢杜娘神色不明,但对着的方向,是龙榻上的身影。
龙榻上睡着的是抱病的皇帝,或许说,不算抱病,差不多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后宫基本被她架空,朝廷权力也被瓜分,皇帝到底是个空壳子。
皇后也跪在她脚边,面色苍白,不敢吭声。
谢杜娘看了一眼她有些颤抖的肩膀,好歹还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她念及些旧情,将对方扶起来。
“来人,皇后娘娘乏了,扶皇后娘娘回去歇息罢。”她道。
刘公公待命已久,听见她发话后,“喏”了一声,随即宫婢上来,将皇后扶下去。
皇后神色有些惶惶,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又说不出来了。
谢杜娘神色如常,随后,缓缓勾起一抹笑容。
第104章 谢杜娘(一)
床上的人似乎被什么惊醒, 睁眼看见谢杜娘的身影后,发出“呜呜”声。
他说不了话,不知道纪臻与谢杜娘用了什么法子, 让他无法开口。
“太医说, 你积郁成疾, 要静养。”谢杜娘接过一边宫婢一直端举着的药碗,声音不冷不淡地道。
她背光面对着床榻上的人, 神色也有些晦暗不明。
这说辞自然是假的,但无所谓, 谢杜娘走近,宫婢急忙将床榻上的人扶起来。
一碗汤药就这样半强迫地灌了下去,谢杜娘动作温柔地给他擦了擦嘴边。
“为……为什么?”傀儡一般被控制的皇帝极为不解。
谢杜娘帮他掖好被角,说:“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皇帝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吼道。
谢杜娘垂眸看着他, 说:“你在说什么胡话呢?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
“你是, 皇后也是,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谢杜娘眸底的温柔不似作假。
但皇帝已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养育了他二十多年的女人,嘴上说的那样温和,实际上那样狠毒。
谢杜娘对于他眼中的警惕与质疑惘若未见, 她看着皇帝与先皇越发相似的脸, 当中还有苗贵妃的影子。
两幅故人面孔交织便成了如今眼前人的模样,就像是先皇与苗贵妃同时看着她, 对她流露出恐惧与警惕。
明明这样的眼神,是她自己对着他们有的才对。
但不过,假如他们还在, 也会这样看着自己吧。
谢杜娘想着,缓缓地又咧出一个笑容。
一种, 报复的快感。只是可惜了,他们死得太早了,这种快感也不算实质。
什么叫生不逢时?她从来不信这个。
宫婢在刘公公的示意下纷纷退下,刘公公也慢慢地离开,独留下谢杜娘与卧病在榻的皇帝。
谢杜娘想起,那是安永二十三年,夏日炎炎。
她偶然路过一个戏台,戏台之上有人唱戏。她依稀能够听得出,那是一折关于女子虽弱但铁骨铮铮胜男儿,凭借着一己之力,在风起云涌的朝廷杀出一方天地,大展抱负好不快活恣意的戏。
在年幼的她眼中看来,那厉害极了。唱戏的人眉眼间的额灵动与不怒而威,叫她感到灵魂的颤抖。
安永二十六年,阴差阳错地,她被送入宫去,当了一名小小宫婢。
谢杜娘没有与其他宫婢一样被挑选去服侍贵人,平平无奇的她成为被挑选剩下的人,淹没在众多宫婢之中。
她唯一庆幸的便是她还是叫谢杜娘,相较于那些被挑选走的,要改名改得陌生又不伦不类的宫婢,她感觉她是幸运的。
就这样相安无事吧,相安无事地待到自己二十五六,便能够领上一大笔银子出宫去。
彼时的谢杜娘想法很天真,她认为只要自己闷声不吭,努力本分便能相安无事地待到自己出宫。直到她意外目睹了太监与宫婢私下处理尸体。
她认识那具尸体——那是她前些天见过的,也意外与对方说上几句话的另一个宫婢。
那名宫婢,虽然是贵人身边的红人,但没有半分架子,与谢杜娘说起话来也是温温和和的,叫谢杜娘对此很有好感。
可是,那个温温和和的宫婢就这样死了,尸体的脑袋一歪,睁大的双眼就这样直愣愣,空洞洞地盯着暗处的谢杜娘。
谢杜娘只觉头皮发麻,她一慌张,便踩到了枯枝,发出一声脆响。
在监督宫婢处理尸体的太监猛然循声回头,吓得谢杜娘更是跑也不敢跑。
那个眼神太过于阴毒,像是毒蛇一寸一寸地缠住她的双脚,叫她根本来不及逃跑,也不敢逃跑。
“我……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公公……公公饶命!”
谢杜娘下意识地求饶,连哭都来不及,只能不住地颤抖。
她的求饶没有任何用处,她被太监与宫婢架着,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也不认识是何地,直到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她才恍然自己来到了一处宫室。
这是谢杜娘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这里很显然是宫中贵人居住的地方,她一直在宫婢们干活的地方待着,压根没有到过这里来。
她神色恍惚,耳边嗡嗡,眼前发昏。
她怕死,很害怕死,尽管此前她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也从来不觉得死会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但在见到那个温和的宫婢死去的模样,以及空洞洞的眼神后,她开始恐惧死亡。
“模样,倒是不错。”
陌生的声音,下巴处被人挑起,是镶嵌着玉石珠宝,尖长坚硬的指甲。
谢杜娘猝不及防地看见一张艳丽到没有一丝瑕疵的面孔,雍容华贵的衣裳,华丽复杂的头饰。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眉眼间流动的净是绮丽。
但她却莫名地恐慌。
“大胆!看见娘娘,还不赶快行礼?”有嬷嬷怒声呵斥,吓得谢杜娘一个激灵。
艳丽华贵的女子却眯了眯眼,道:“吓着了,像猫儿。”
没有丝毫的责备,反而宽容。
谢杜娘渐渐地停止颤抖。
“娘……娘娘。”她不认识宫中的贵人,也不知道眼前的贵人是哪位娘娘。
“你看见什么了?”娘娘问道。
谢杜娘:“……”
饶是再不懂,她也不敢实话实说。
听见她如出一辙的回答,娘娘笑了,道:“你认识她吗?”
“回娘娘的话,奴婢……不认识。”她不敢说认识。
娘娘不是很在意她的回答,而是说:“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吗?”
谢杜娘肩膀一抖。
“她骗了本宫,所以,你也要骗本宫吗?”她说。
谢杜娘再不敢隐瞒,但她什么也不知道,更加不清楚为什么那个温和宫婢会死。
但这不重要,因为娘娘将她留了下来,让她在自己宫里干活,她也便知道这个娘娘是什么来头。
这是最近冠宠六宫的苗贵妃,无数宫婢都想在她宫中做事,而她就这般阴差阳错的,不仅见到了苗贵妃的真容,更是到了苗贵妃宫中做事。
但很快,她便知道苗贵妃为什么要将她留下来了。
来苗贵妃宫中的皇帝偶然瞧见了她,什么也不说,便将她封作答应——她被苗贵妃当做了与皇帝日常调乐的工具,稀里糊涂地被卷入后宫斗争。
第105章 谢杜娘(二)
往后的记忆她已经记不清楚, 只记得当时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恐慌不断。
因为突如其来的答应身份, 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后宫里的贵人们纷纷在猜忌她, 试探她, 甚至是不由分说地给她使绊子,叫她不得安生。其余的宫婢, 开始还会忌惮她,也会巴结讨好, 但时间一长,便发现她是可有可无的存在,逐渐轻视她。
后宫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地方,能够活到最后的绝非寻常人等, 谢杜娘过分天真, 过分温吞的性格让她只会逆来顺受。
她夜半梦醒时总能想起儿时看过的那折戏。
太过于长久的逆来顺受让她逐渐生出些许自暴自弃,而老实的人忍多了总会有爆发的一天——这一天,谢杜娘失手杀死了一名宫婢。
那个宫婢本是被派来照顾她的起居的,算是贴身宫婢。但发现谢杜娘只是个不得宠的答应后逐渐轻视,甚至是出言不逊。而谢杜娘在争执间失手将宫婢推倒, 宫婢的后脑撞到桌角, 登时便没了气息。
人死了,没得救了, 鲜血晕染开来,她手足无措,竟然想到了将尸体扔进井里。
也就在这个时候, 她遇见了纪臻。彼时纪臻还没有现在那般肥胖,身材比较瘦高, 一张脸还算得上清俊。纪臻朝她伸出手,说可以帮她处理尸体,也能帮她在这后宫站稳脚步——亦或是说,帮她报仇。
“报仇?”谢杜娘神色恍惚,她有什么仇可以报?她有恨的人吗?
纪臻看着她,似笑非笑:“难道你就不恨将你逼到这种地步的人吗?”
“将我,逼到这种地步的人?”谢杜娘喃喃道。
将她逼到这种地步?什么地步?是了,将她逼到现在这样成日惶恐不安,被处处针对蔑视的人——苗贵妃,苗晓。还有站在苗贵妃身后的皇帝,还有很多很多宫妃宫婢。
她只是意外撞破了苗贵妃的人处理宫婢尸体,便被抓到跟前,当成与皇帝调情的工具。一个答应,看似是给她的莫大恩赐,实际上她将她推入万丈深渊。莫名其妙的答应身份,足以让那些就不得宠的宫妃们忌惮,担心她就是下一个“苗贵妃”。
猜忌心起后便是无穷无尽的试探,揣测,当发现她只是个无举轻重的工具人,也是如今冠宠六宫的苗贵妃默许所有人都可以欺负的对象后,一些为了能够讨好苗贵妃的宫妃宫婢也便开始给她使绊子,只为能够在苗贵妃面前讨个好感。
跟了她的宫婢自然也会受到其他宫婢的白眼与苛待,对她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好脸色,也会跟着来欺负她。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苗晓带来的。谢杜娘后知后觉掌心的疼痛——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柔软的掌心,扎破了内里的血肉。
苗贵妃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权利?当然是那个宠爱她的,站在她身后的皇帝给的。皇帝的默许,也是将她看做乐子,看着她的窘迫与不堪,以及各路宫妃宫婢的联手针对欺压;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扯着自己的旗子兴风作浪,只会觉得好笑又好玩。
她算得了什么?她什么也算不了。谢杜娘怔怔的看着宫婢的尸体,脑子里来回的不是恨意,居然是儿时看过的那折戏。她看着看着,想着想着也就哭了出来,又笑起来——又哭又笑,矛盾扭曲。
她该怎么做?这样的生活只会永无止境,谢杜娘这样想着,也就说了出来。
“除非你死。”纪臻幽幽地说。
谢杜娘微微睁大双眼。
死?是了,她本就该死了,她撞破了苗贵妃阴毒的一面,苗贵妃本就不该放过她让她活着。如今这样做也只是想兵不血刃,只是借刀杀人罢了。但是没有人会想死,尤其是当她见到死亡后——她不想这样潦草地死去,这本不是她死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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