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每个人都卑敬地唤他“二少”。显然,这些小喽啰从没见过真正的蒋继之,再加上包房环境幽暗,兄弟俩不说像了十成十,也有七八分了。
“不喜欢,妆都太浓了。”蒋贺之看了她们一眼,又看了盛宁一眼,他对娘娘腔摆出一副倨傲的态度,说,“带她们下去吧,我有需要的时候会叫你的。”
“滚滚滚,别碍二少的眼,快滚快滚!”又是哗啦一下,小姐们便一个不剩了。
“你不是什么都没干,你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干吧?”蒋贺之挑着眉问钟应元。
钟应元歪着头,怪模怪样地挤眉弄眼,一口一个不知所谓的“对”。
“我可以先不跟你老婆说,让你自己回去坦白,不过,你也得帮我一个忙,”蒋贺之用目光指了指门外一群高大威猛的黑衣保安,说,“让他们别跟着我,我跟我朋友自己在这里逛逛。”
钟应元当然照办。几沓厚实的港币撒出去,蒋贺之就完全自由了。
他们拾级而上,从KTV所在的四楼向五楼出发。经过一些包间门口,能听见里面传来阵阵不雅的调笑声。盛宁很不喜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皱着眉问:“这些人为什么不去酒店或者夜总会?”
“酒店、夜总会人多眼杂,又不能带回家里,还是这种完全私人性质的会所更安全些,”顿了顿,蒋贺之笑了一声,“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人还以为自己在猎艳呢,哪知道自己才是别人摄像头下的猎物。”
“真正的大鱼会到这种地方来?”“十腐九色”是不假,但盛宁仍不理解,“别说大鱼,就是李乃军,也一贯谨小慎微。长留街的举报信一出,他立即跑到纪委,主动要求接受调查,而且黄金上提取的那枚指纹,也不是他的。”
“可你别忘了,大鱼也是小鱼长大的,每只大老虎一开始都是贪馋的猫。”蒋贺之说,“当你还是条小鱼,你以为别人不值当为了围猎你费尽心思,暂且可以为所欲为,可等你渐登高位,开始晓得自惜羽毛的时候,才发现脑袋早就拴在别人的裤腰带上了。”
“看来这位梅老板很擅长放长线钓大鱼。可我很好奇,她这样要花多少钱,光这些小姐,每天的开销应该都是笔巨款。”盛宁暂时停下了脚步。从他们所在的这个窗口望出去,能望见城市天际线洸州金融中心,满城漆黑一片,唯它耀眼异常。他眺望远处辉煌的夜景,神态凝重地说,“官场有句话,‘每建起一片高楼,就要倒下一批干部’。”
福兮,祸兮。他不晓得。
五层、六层就都是套房了。随意走进一间,套房里的梅花暗香比KTV里更浓了些,缭缭绕绕,已到了一种能沁人魂魄的程度。
盛宁正全神贯注地检查套房里是否也有探头,他耳边的音响突然炸了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异响立即催发了他的头疼,他痛苦地低下头,抬起右手捂住了耳朵。
“头又疼了?”蒋贺之意识到盛宁不对劲,赶紧走上前,又替他按摩起来。
他像上次那样捧住盛宁的脸,拇指在他的眉弓与额角间游弋,盛宁也像上次那样很快感到宁静,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两张脸咫尺相距。房间没有开灯,但窗外有月亮的清辉和若隐若现的灯火,一些光斑叠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随风扑簌。
也不知是不是不近视还戴眼镜的关系,蒋贺之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脸颊发烫,他停下了按摩的动作,却仍捧着盛宁的脸,近距离地凝神看他。
感受到对方的手指不动了,盛宁睁开眼睛,看着蒋贺之道:“你的手心在冒汗,脸也很红,怎么了?”
四目倏然相对,蒋贺之愣了一会儿才狡辩道:“……头晕。”
盛宁体贴地伸手摘掉了他的眼镜,问:“有没有好一些?”
眼镜脱离的瞬间,眼睛自身的屈光力恢复正常。盛宁的脸一下更近、也更亮了,像四野漆黑中一束皎洁的月光,蒋贺之只感到头晕更甚,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看来不是眼镜的问题。
“还是不戴眼镜好,”盛宁微仰着脸,以指背轻轻擦过蒋贺之深邃的眉弓与眼眶,说,“戴上都不像你了。”
蒋贺之没有回话。阵阵梅花幽香萦绕周身,莫名令人心生浮想,此刻的他被一个灵感彻底激发了——同一个灵感如果连着迸发两次,那就一定要实现它。
“走吧,”盛宁将眼镜塞进蒋贺之胸前的口袋里,抽身欲去,“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然而他的腰被人一揽,一带,转瞬又回到了对方身前。
双手紧紧捧住盛宁的脸,蒋贺之低下头,用一双滚烫的唇覆在了他的嘴唇上。
第12章 梅楼(二)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盛宁微微瞠目,嘴唇却未来得及阖紧,反倒容对方的舌头更深入了一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狂热地搏动。
但很快,两人都从一种情迷的状态中醒过来,也不知是谁先推开了谁。他们各自把头偏向一侧,尽量避免眼神再次交流。
所幸尴尬的气氛被及时打破了——
门外响起了一个女孩惨叫的声音。
两人当即循声赶了过去,声音传自一间房门紧闭的套房。蒋贺之不等旁人到来,一脚将房门踹开,眼前出现的是捉奸现场般的画面——
还当是仙人跳,一个光溜溜的男人被吓得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一骨碌就滚到了床底下。
床上一个女孩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可以看见她脸上有个深陷的齿印,都咬出血了。
“你他妈属狗的?咬人脸干嘛?”地上的男人又痩又小,像只脱了毛的鸡,蒋贺之踢了他一脚,然后亮了亮自己的证件,说,“扫黄,身份证拿出来。”
“同……同志……”男人双手作揖,还想讨饶。
“别废话,身份证。”
男人总算连滚带爬地起来了,从一只路易威登包里翻出一只路易威登皮夹,又摸出了一张身份证。
“江亚非。”蒋贺之接来看了一眼,又斥对方道,“抱头,蹲好——干什么的?”
“公……公务员……”
在蒋贺之盘问涉嫖男子的时候,盛宁将目光投向了床上那个惊恐万分、全身赤裸的女孩。接着他弓腰,低头,将抛了一地的连衣裙、内衣、内裤、长筒袜一件件地捡起来,递给了她,用一副尽量温和的口吻对她说:“你先把衣服穿上。”
女孩窸窸窣窣穿衣服的时候,盛宁便背过了身去。蒋贺之这边盘问完江亚非,正打算转头,却突然感到后脖颈上遭遇了一股沉甸甸又凉飕飕的压力,原来是盛宁的一只手,示意他不准回头。
直到他们背后的女孩轻声轻气地说了声“好了”,盛宁才松开摁住他脖子的手。他们一起转过身来,接过了女孩递来的身份证。
身份证上显示的名字是杨思偲,年龄为20岁。但盛宁不相信。他再次仔细地打量对方,这个女孩虽身量高挑,但脸庞稚气未脱,不像是成年人。除了脸上一个湿黏黏的咬痕,她暴露在连衣裙外的手臂上也有斑斑青紫,显然遭遇过虐待。他也在这种场合下抓过一些贪官,被抓的女人不是老吃老做表情木然,就是一心脱罪满口谎话,很少会露出这个女孩这样的眼神。
像面对割喉刀的羔羊在向你求救。
一回头,蒋贺之已经掏出了手机。
“你打给谁?”盛宁拦他。
“打给老何他们,”蒋贺之说,“这就是一‘黄窝’,端了吧。”
“你不担心这样会打草惊蛇吗?”盛宁问他。
“就要打草惊蛇。”蒋贺之笑了笑,对他说,“你不是一直觉得公安队伍里出了害群之马么?这次谁阻挠,谁就有问题。”
“也好,不过等一等。”晶臣的高管也是带着保镖来的,看着是这里的贵客,盛宁想了想,道,“先让所有人都到一楼大厅。”
说罢,他迈开长腿就往门外走,蹲在地上的江亚非还试图攀攀关系,凑过去喊:“同志,你是哪个局的……我们可能认识……”
盛宁却一脚将其踹翻在地,风行雷厉,看都没看他一眼。
待乌泱泱一拨人到齐,盛宁对钟应元的司机说:“你来报警,不是110,号码我报你输。就说你是群众,看见这里有人涉黄,已经同时举报给了他们跟市局,请他们立即过来扫黄。”见对方拿出手机,他便流利报出一串号码,这是老船厂所在辖区常元区公安分局的值班电话。
司机悉数照办。电话挂断后,盛宁便冷着一双眼,以审视般的目光环顾大厅内的众人,“反贪局”三个字与他本人自带的强大气场令全场鸦雀无声。不一会儿,那个娘娘腔领班的兜里就传来了手机振动的细微响声。娘娘腔还想及时摁断手机,但盛宁已经眼疾手快,将其夺在了自己手中。他当众摁下通话键与扩音键,将屏幕向外展示着——
只听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急切的男人声音:“我们局和市局一会儿来突击扫黄,你们赶紧准备一下!”
一家涉黄娱乐场所能够设立这么多年,即使位置隐蔽,背后也必有人长期瞒案不报、压案不查,为其保驾护航。大厅内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已有人开始低头擦汗。
“喂喂?怎么不说话?”电话那头的男人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劲,抖声问了一句,“你是谁?”
盛宁将手机贴近自己耳边,对那头的人说:“反贪局,盛宁。”
合上手机,过了二十来分钟,何副队接警而来了,跟他一同来的还有包括张钊在内的二大队其他刑警。
“什么味儿啊?”何副队见多识广,一进门就抽动着鼻子说,“这味儿,好像是最近在这类涉黄场所里很风靡的一种费洛蒙香薰,具有催情和提高性能力的效果。”
蒋贺之稍感宽心,看来自己还没有为这朵冷艳的“反贪之花”神魂颠倒,然而几秒钟过后,何絮飞就补来一刀,他说,“不过,外头也有一个说法,这种费洛蒙香薰其实是个骗局,就是心理作用。”
何副队正要将小梅楼里一干人等带走时,盛宁突然将人拦下,以个不信任的眼神打量了二大队的刑警们一眼,问:“这个船厂也在鹤望兰基地列出的排查名单上,当时这里是谁负责调查的?”
张钊挺身道:“是我,上回我跟李斐来查的。”
“明天开始你跟李斐暂停执行全部职务,”盛宁定定看他,眼神如料峭的风,令人不寒而栗,“回去向纪委申请接受调查。”
“这……这是怀疑我是黑警了?”张钊是个暴脾气,当场跳脚发飙,“盛宁,你凭什么怀疑我?他们隐藏得这么深,一时没查出来很正常嘛!”
盛宁仍无表情,也不长篇大论:“纪委不查我来查,你选一个。”
盛处长容貌虽美却气场逼人,张钊不敢再跟他呛声了,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领导身上,连连辩解:“队长!队副!我冤枉啊我!”
“查查查,必须查!”何絮飞偷偷瞥了眼一旁的蒋贺之,看出他也是这个意思,赶紧回瞪张钊,劝他“两害相权从其轻”,“你别哔哔了,冤不冤枉一查即知,今晚就回去给纪委打报告吧!”
小梅楼里的人最后还是被何副队他们带走了,连着钟应元也被带走了。钟应元呼爹告娘,连称自己不是嫖客,那模样真跟谐星一样。
蒋贺之又开车送盛宁回家。
方才那个吻虽是浅尝辄止,但滋味极其美妙,盛宁的唇很软,舌很糯,一种带着梅香的淡淡甜味一直盘桓于他的齿颊间,以至于回程的路上,蒋三少仍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然而他有些失望地发现,自己这儿已经波澜壮阔了,那人还是一池静水,一丝涟漪也无。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来刑警队?”就连夜风也送不来一点清爽,蒋贺之燥热地松了松领口,试图出声打破尴尬,“你不好奇吗?我遇到的每个人都追着问过我这个问题。”
“好奇。”盛宁诚实地回答,“但我猜你不会说实话,甚至会反问我同样的问题。”
“没错,你为什么选择当检察官?”他还真问了。
“升官发财行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盛宁这么说。
好像答非所问,开着车的蒋贺之侧目看了盛宁一眼,却见他用拇指往窗外一指——他们的车正迅速经过黄浦军校纪念馆,这句话出自孙中山,眼下是贴在军校大门上的一幅对联。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荣誉、责任、使命好像都不是,可能就是为了实缴的五险一金还有各类花式补贴吧。”盛宁正经回答完,又让话题回到案子上,“韩恕再次收监后,我担心他的安全,向洸州监狱申请让他住单间并严加看管和保护。但监狱那边却拒绝说,《南城周刊》还盯着呢,如果又被他们发现给韩恕开小灶,还不知会被写成什么样?”说到这里,盛宁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人不敢扛事,宁可不作为,真是可恶。”
“我倒认为眼下韩恕还是安全的,”蒋贺之却说,“他又没认罪,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暴死狱中,这案子必然一查到底了。”
“也有道理。”盛宁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今天上午我接到我姐的电话,她说钟山医院目前有一个昏迷促醒相关的临床研究,只要我们同意参加,所有费用全免,她作为家属已经签了研究协议,我妈也已经成功办理转院了。我本来以为是她的追求者安排的,现在看,应该跟你这位三少爷脱不开干系?”姐姐盛艺的追求者如山如海,也时有惊人之举,盛宁接到电话时来不及深想,这会儿就全明白了。
“举手之劳。”蒋贺之嘴角微扬,也不想表功。
“临床研究,还高干病房,”盛宁轻嗤一声,“怎么想的?”
他虽不想表功,可听这人的语气,非但没有感激之情、涕零之意,似还嫌他多管闲事、还管得不甚高明。蒋三少当然不快,扬了音量道:“没怎么想,你就当我钱多烧得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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