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照看着他越窗而去,独自又坐了片刻,才下楼。
走到二楼,还没靠近房间,就听见裴楚蓝的笑声。
薛照皱眉,推门而入,见只有萧约和裴楚蓝两人:“你的两个徒弟呢?”
“两个徒弟……药王谷历代都没有收两个徒弟的先例。”这话算是踩在了裴楚蓝尾巴上,他对薛照笑,可话却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多谢薛侯爷啊,费心费力给我找徒弟。”
“不用谢。”薛照上前,“要谢就谢你师父转世投胎得快。”
裴楚蓝一张狐狸脸都扭曲了:“他怎么能和我师父相比!我师父才死十年!”
“不能比也没见你把人丢开。”薛照语气轻蔑,转头对萧约道,“事谈妥了?”
萧约摇头,跟薛照告状:“他说梁王给他安排了差事,要研制防皴防冻的良药,没空帮我。”
薛照:“哦。”
萧约急了,拽薛照袖子:“你光哦就行啦?你光牵线搭桥就完啦?你不是我这边的吗?他不答应,你想办法让他答应啊!他那个徒弟,不是你找的吗?他要是不肯帮我,就把人弄走!别管师父转世不转世,不治病就让他什么都捞不到。”
裴楚蓝“哎哟”一声,啧啧不断:“你们俩是一边的呀?那我呢,婚约不算数啦?当着我就这么大声密谋。萧公子你好歹毒心肠,近墨者黑啊。”
萧约想到方才裴楚蓝所说,脸瞬间就红了,退开一步离薛照远些,闷声对裴楚蓝道:“反正你得给我妹妹治病。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就是,只要不让我丧失道德人格,不伤天害理,我都会答应。我既然敢开这个口,就是做好了准备,大不了就是一命换一命,我求你好好考虑。”
裴楚蓝正色,凝目看着萧约:“你倒是真疼你妹妹。你才二十岁,上有父母,说话能算话?”
萧约郑重点头。
裴楚蓝:“好,你记住今日所说,要是反悔天打雷劈不得超生。如此,我勉强——”
薛照突然出声:“我拿他有用。你先说是什么条件,我同意才行。”
“忤逆了父母也要一意孤行,从哪又冒出来一位家长啊?”裴楚蓝往椅子里一倒,翘起二郎腿,“萧公子,怎么说?”
迎着裴楚蓝戏谑的目光,萧约张了张嘴,没说出反驳的话来,往薛照身后挪了挪,附和道:“做生意是该先小人后君子,把条件都摆在明面上来谈才行,免得事后变卦。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要是连条件都不敢摆明,我难免要怀疑你的诚意。毕竟是堂堂药王谷谷主,不好欺负我这个无名之辈吧?”
裴楚蓝沉吟片刻:“具体条件此时确实不方便说。不过,我以先师起誓,绝不让你吃亏上当,我让你做的,是对你有益无害的好事。如此,够了吧?”
萧约下意识看向薛照,薛照敛着眉头未置可否。
萧约于是点头:“就这样说定了,我答应你的要求,你替我治好妹妹。”
“我今天也累了,该回去休息了。”裴楚蓝伸了个懒腰,余光瞥着桌上的茶杯,眸色沉了沉,他对薛照道,“我会记住你帮我找徒弟的恩情,有朝一日一定会报答。”
裴楚蓝将“徒弟”和“恩情”咬得格外重,薛照像听不出言外之意似的,应了声:“不用谢。”
“唯恐天下不乱,等着遭报应吧你。有朝一日,我也要让你尝尝被人拿捏的滋味!不出这口气,我不姓裴!我就不信你能潇洒一辈子!”裴楚蓝气得够呛,出门大喊一声,“小青,在哪呢?回家了!”
萧约追出去:“什么时候开始给我妹妹治病?”
裴楚蓝头也没回道:“年后再说。”
年后,现在距离除夕还有差不多一个月,过了除夕就是年后,萧约道:“大年初一我就找你!”
裴楚蓝走中间,一边是花款冬一边是裴青,师徒三人走远了。
萧约扶着二楼栏杆,长舒一口气,对薛照道:“多谢你……明日我要回家一趟,告诉父母这个好消息。若是你……”
薛照直直地看着他。
萧约抿了抿唇,继续道:“我家在城南近郊,我当晚不一定能赶回照庐巷。要是你睡不着的话,可以来城郊找我,但一定悄悄的,别让我家人发现。”
薛照默了片刻,蔑然应之:“真把自己当成一刻也离不得的神药了。”
萧约低头摸摸鼻子:“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怕你睡不好……反正我是感谢你的……那我先走了。你别再跟薛然起冲突,那小子昏迷的时候都喊娘,怪可怜的,一两你也记得喂。”
薛照不耐烦地低声:“啰嗦的浪猫。”
啰嗦或许有点,浪是从哪看出来的?和谁浪啊?裴楚蓝吗?难不成他还真信婚约的事啊?说人蠢,自己才是最蠢的。
萧约下楼走出荷金酒楼,到门口再回头,已经看不见薛照了。
薛照从荷金酒楼出来,趁夜进了王陵,找到正在扫雪的曾真。
“大人,您来了!”曾真惊喜不已,将扫帚立在墙角,擦了双手才对薛照行礼,“老大人的尾七,您果然没忘……虽然尸首没葬在这里,但遥祭一番也是心意,大人要烧些纸钱吗?我这里准备有。”
薛照掸去身上风雪,举目望向黑压压的墓地:“别跟我提他,我不是为他来的……冯家历代先王都在这里了,没有封王的也在,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另一头,萧约急着将好消息告诉家里,萧家住得偏,萧约又要绕路,快天亮时才叩响家门,不知父亲母亲是彻夜没睡还是醒得早,家里点着灯等他。
未待萧约开口,萧父先道:“我家不能求药王谷。”
萧约心头一沉,父亲果然是知道裴家师徒真实身份的。
“父亲,你是不是和裴楚蓝见过?在奉安,你们又见面了,对不对?”萧约道,“要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在求他们?”
萧父神色颓唐:“约儿,我从来不限制你和谁来往,也不管你做什么事,只要你活得自在快乐就好。但裴楚蓝是真的不能沾!还有那个什么柳公子,竟是梁王的外甥薛照,他也是个祸端,离得越远越好!”
“父亲,果然你能轻易见到裴楚蓝,你早就与他熟识。”萧约心口发紧,“是裴楚蓝告诉你的,我和薛照认识。薛照并非传言中那样凶恶,他只不过是替梁王处理棘手的麻烦事,他也是被逼无奈,其实他待人还是和善的。”
萧父摆手:“凶恶也罢,和善也罢,最大的问题是麻烦!这些人都会惹麻烦!约儿,我们家像从前一样安安定定过日子不好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萧约被“安定”二字刺激,急切道,“父亲,药王谷医术高超,他们也愿意为妹妹诊治,为什么要将其拒之门外?”
萧父面色凝重:“月儿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不需要再治。”
萧约:“妹妹这样哪里好!父亲,她不是个物件,安安稳稳摆在家里就好!她是个人!她应该有完整健全的一生!牺牲她,换来所谓的安定日子,值得吗!”
“做个安稳的物件也比丢了性命强!”萧父也吼了出来。
萧约第一次见父亲发怒,怔在原地头脑空白。
萧母上前道:“轻声些,别吵醒月儿。”
萧约颓然脱力,眼眸黯淡:“母亲,到底因为什么,我们家要辗转迁移?求医本来是为了救命,怎么会危及性命?当年,到底是谁绑架我们兄妹?他们为什么要害我们?来奉安路上那些拦路截杀的人,事后你们竟然闭口不谈,若无其事地问也不问,是不是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瞒着我,不是说我们家的人可以潇洒肆意无拘无束吗?为什么……我不明白……”
萧母看向萧父,双眸湿润,深深叹息:“约儿,三言两语难以说明。别逼你父亲,听话。”
天色渐明,心底却越发沉闷,任凭萧约怎样追问,老夫妻二人都不再吐露毫分,只是坚决不肯和裴楚蓝再有来往,甚至趁萧约乏力入睡,将他房门上锁,连四周窗户都全钉死了,只留一个小孔送饭。
“原以为奉安在梁王眼皮子底下,会清净太平些,没想到姓裴的不死心仍追了来。我们马上准备着搬去别处,就不信他们还阴魂不散。”萧父愤愤收起房门钥匙,“约儿,你年轻气盛,看事太片面。等你再成熟稳重些,为父会告诉你实情。届时,你会理解为父今日所为。”
从天明再到入夜,萧约听着外面搬扛挪动的声音,心中如受油烹,从小孔里送来的饭菜早已冰冷,他在屋里转圈,一口也吃不下去。
屋子里有炭火油灯,温暖明亮,萧约从小孔里向外望,只看得见满目漆黑。
父亲说,来奉安是因为在梁王眼下,父亲以为能远离裴楚蓝。然而裴楚蓝也来了奉安。
裴楚蓝是梁王的座上宾,是梁王让薛照请来的神医,但这不影响裴楚蓝给其他人诊治吧?就算梁王要保密,不能轻易让人知道裴楚蓝的身份,但显然裴楚蓝并不完全受他约束——对了,保密!父亲应当是不知道裴楚蓝受梁王之邀前来奉安的,而且他认为裴楚蓝不会来到奉安,更不会到梁王跟前,所以来奉安是安全的,为什么呢?
萧约反复思索,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父亲有把握,裴楚蓝不会让他与自家的关系被梁王得知。所以,父亲主动举家搬进奉安,就是要借梁王使裴楚蓝有所忌惮。
然而实际上,裴楚蓝预判了父亲的预判,先一步到了奉安。
萧家和裴楚蓝到底是什么关系?
会和裴楚蓝诊治妹妹提的条件有关吗?
夜深人静,萧约四处寻找缝隙试图逃出,却是徒劳无功,正在他举起凳子要砸窗时,听见一声木板松动的嘎吱声。
下一瞬,徒手卸下封窗木板的薛照纵身翻而入,他难得衣着素淡,像是一片月光漏进屋里来,身上裹挟着冷雪,还有什么东西焚烧后的余味,伸手揽腰将萧约往床上一带。
“药盒封得挺严。”
卧室就一张床,萧约听着身旁很快平稳下来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第36章 带回
萧约再睁眼,四周环境完全陌生。
从高床软枕之中翻坐起来,萧约下意识摸自己身上,衣衫都是干净齐全的。
昨夜和薛照睡一张床像是一场梦。
——在萧家,父母和妹妹眼皮子底下,萧约一个囫囵的男人和另一个不囫囵的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一整夜。
薛照长得好睡相好,又不会抢被子磨牙,但和他躺一起绝不能获得优质睡眠。
一张床,睡两边,不敢碰,不敢看,想都不敢想——
裴楚蓝的话和窗外的虫鸣一样,不停地往耳朵里钻,他说薛照敢做不刚当,薛照哪做了?什么都没做啊,清清白白的。
虽然拦腰抱起,虽然睡在一张床上,虽然萧约是药……这和做直男一点也不冲突……
一整夜,萧约不敢转头去看薛照,连他身上的香味都不敢多闻。
萧约醒来至今心跳还有点快,他下床推门,瞧见有个老嬷嬷正拦着一两刨土。
“一两,过来。”萧约招招手,红毛小狗就颠颠儿地从柳树下跑到萧约身边,萧约蹲下揉狗,老嬷嬷也走了过来。
萧约四顾周围,然后道:“这里是薛照的靖宁侯府吧?是他把小狗带过来的?”
话出口萧约才反应过来没说对,有歧义,像是把自己也说成了狗。
韩姨点头,双手比划打手语。萧约看不懂,便道:“您是能听不能说吧。我问,您点头或摇头就是了。他此时不在府里对吗?”
得到韩姨肯定回应后,萧约将小狗抱起,来回踱步:“他正午之前能回来吗?”
韩姨摇头。
“是他不能,还是您不知道?若是前者,就摇头,后者就摆手。”
韩姨摆手。
“好的,多谢您。”萧约沉思片刻,对韩姨道,“既然他带我来这里,大概也和您交代过了,我四处走走看看可以吗?”
韩姨微笑,目光也很慈祥,做了个手势让他随意,然后转身去厨房里忙活了。
萧约将小狗放下,一两就直奔池塘边的柳树而去,萧约跟着走下台阶,凑上去看一两撅着屁股到底在刨什么。
已经快腊月了,几乎每天都在下雪,院子里的泥土湿润肥沃,一两两只前爪不停往外扒土,弄得自己一身泥,萧约站在侧边都不能幸免。眼看着小家伙刨了半天都没刨出什么来,萧约举目扫视四周。
院子里这棵柳树应该有些年头了,树干上有不少树疤,树冠宽大,丝丝垂柳轻触冰面。这方池塘冻得很结实,池塘面积不大,一棵柳树就能覆盖。不同于碧波藕榭中水面宽阔满目碧绿,水里光秃秃的,像面蒙尘的银镜——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萧约仔细瞧冰层之下,好像有鱼,还有枯萎腐败的莲叶莲蓬。
我这鼻子是真灵啊,连冻住的烂叶子都闻得出来。萧约嗅到一股腐臭心里这么想,余光一瞥,一两跳进自己挖的深坑里,用嘴叼着什么东西往外扯,萧约心里一紧,薛照该不会杀了什么人埋在柳树底下吧?难怪这树长这么好!
——带我回来,不会是沤肥养树的吧!那还不如用薛然呢!
一觉睡醒,连狗都被带走,连老妈子都当不成,被扔在照庐巷小屋里自生自灭的留守儿童薛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连这么小一只狗都管不好,你还能做什么?”薛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萧约转头,双手捂住自己眼睛:“我什么都没看到!你别把我埋在树下!也别杀一两,小狗只是鼻子灵了点,什么坏心思都没有。”
“韩姨,烧些热水。”薛照喊了一声,萧约瞬间皮紧:“别吃它,也别吃我!”
韩姨从厨房探头,薛照白萧约一眼,道:“把一两洗一洗,然后把这个坑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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