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总会想通的。一旦真正品尝到权力的美妙滋味,就会上瘾,不会傻到再追究到底是蜜糖的甘甜还是鲜血的腥甜。
梁王回到原位,他道:“柳氏之事,孤自有定夺。大业将成,届时无人再敢非议此事,不必为之烦恼。观应,你回去吧,正月里好生歇息,孤还有要事交给你去办。”
薛照冷冷地看着他。
梁王道:“灿儿也快六岁了,日前孤收到卫国国书,为太后幼子晖小公子求聘郡主。趁着孩儿们年纪都还小,养在一处也好让培养情分以便将来——观应,你该感恩,你知道吗,孤的亲姐姐,她的长子,好像是叫昭儿的,父母皆是王室宗族,他本该更加尊贵荣耀的,却在陈国为质,寄人篱下,哪有其弟的福分?天生一人,各有一命。同父同母也会有云泥之别。观应,你的命实在是不错的。”
薛照并不关心卫国之事,但也知道,卫太后育有二子。历来质子总该从在位藩王的儿子里选,但卫太后孤身一人在卫国,朝中无势,老卫王薨后,其长子便被送去陈国为质,只剩幼子得以留在身边抚养。
梁王:“亲上加亲当然是好的。孤打算,二月二过后便由你护送灿儿前去卫国——老四在礼部也历练了一段世间,到时候,让他和你一道。”
薛照对梁王的阴晴骤变习以为常。梁王自视为天狂妄至极,薛照从前也一概承受来自于他的喜怒赏罚,但以后不会了,薛照不会再被这一片天的风雨侵蚀分毫。
薛照稳住了梁王,让他打消召见萧约的念头。出宫之后,薛照没有径直回府,而是登了二公子冯灼的门。
冯灼正为老四剑走偏锋,竟想出给父王送女人这种歪路子而烦躁不已,又不知老四是如何找到合父王心意的女人,正想让妻子找机会去后宫走动,探探所谓的柳昭仪到底是何方神圣。
见薛照这位稀客上门,冯灼急忙摆出笑脸招待,薛照不作久留,只对他道:“荷金酒楼地处繁华,往来高朋胜友,都是好用的人脉。”
丢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薛照就走。
“听说薛照遇刺,丢了半条命,怎么这么快又生龙活虎?真是见鬼,难不成他是铁打的人?还是说消息有误?他最不贪图安逸,跟荷金酒楼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专程来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冯灼琢磨半天,忽然灵光一闪,“荷金酒楼看着亮堂,实则神秘,背后主人来头不明,连我也没上过四楼,四……难不成……”
薛府。
萧约穿着韩姨买来的新衣裳,卸了妆又重新施了淡妆,小狗在身边亲昵地转着圈。
老人家不愧是从宫里出来的,妆容画得清丽出尘,发髻也挽得不妖不娆而精巧雅致,对镜瞧着就是个雌雄难辨的美人,既保留了萧约自身的特点,看着又略带柔和之气。
薛照走后不久,萧约就起身,在床边坐着发了许久的呆,直到韩姨敲门,他才回神。
卸妆又上妆,换上合身的女装,萧约竭力伪装,但进退之间举手抬足还是多有错漏。
韩姨并无异色,只是笑盈盈地纠正教导。
韩姨是真哑巴,萧约是装哑巴,两人都不说话,只靠动作和眼神沟通,却毫无交流障碍。
太顺畅了。
萧约恍惚间有种韩姨是自己同伙的感觉。
按理说,韩姨心细如发,早该发现自己是男扮女装才对啊,怎么……
萧约抬眼见到薛照回府,瞬间想到早上自己摸到的奇怪硬物,作为男人,萧约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难道,自己这个“新娘子”是假的,薛照的太监身份也是假的?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真的?
萧约不敢和薛照对视,担心勘破秘辛被他杀人灭口。
本来下意识后退,但萧约见薛照袖口又有血迹,竟不自觉快步上前,险些直接开口问他发生何事。
薛照将萧约的关切看在眼里,虽然他不记得往事了,但萧约骨子里就是善良之人,从头来过也无妨。
薛照心头的烦闷舒缓许多,他对萧约说:“无事,今日好生休息,明日我陪你回家。”
第63章 回门
回门时,萧约坐在轿子里又打瞌睡又胆战心惊。
萧约昨天成日心不在焉,晚上更是几乎彻夜未眠。
和薛照同床共枕当然不是什么愉快舒心的事,本身就很影响睡眠质量,但当他是太监,和发现他是正常男人,又有天大的差别。
冲喜以来的时时刻刻都像是在做梦,虽然小心谨慎,但总有闭着眼在大雾里走独木桥却安然无恙的感觉,处处透露着不合理。
这种感觉在婚礼次日清晨尤其明显。
萧约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说了句梦话。因为碰到了某个不该在他的床上出现,更不该在薛照身上出现的东西,所以半梦半醒间忘了自己还在装哑巴就脱口而出。
那一瞬间的热度、触感,让人心惊。但要再感受更多,身旁已经空空荡荡了。
萧约不能确定这段记忆是否真实,他撩开轿子挡帘一角,看着骑跨在马背之上的薛照背影,伤成那样,竟然还能骑马。
这样钢筋铁骨、体力过人,鲜有人单打独斗能胜得过他。若他是太监,全天下都没有真男人了。
萧约转念又想,长他人威风做什么?薛照是杀不死打不垮的,萧约也没娇弱到必须乘轿出行,自己也能骑马,又不是没试过——等等,萧约掐住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哪来的自信?什么时候骑过马了?
韩姨见状凑过去,目光询问萧约是否有什么需要。
萧约摇头,回轿子里坐好。
今日回门,薛照点了司礼监的人随行伺候,排场不小,还让韩姨守在萧约跟前。
难不成还怕自己跑了?将思绪收拢,萧约想,如果不是做梦,当时的触感都是真的,薛照是假太监,他有听见自己的梦话吗?
听见也不怕。就算薛照发现自己是男扮女装替嫁又何妨?他也有把柄捏在自己手里——呸呸呸,用词不当,把柄二字让萧约红了脸,他使劲在衣摆上擦手,擦着突然一顿,怎么感觉这动作、这心境有点熟悉?
萧约摇摇头,这种离奇惊悚的事,旁人想都想不到,怎么可能反复经历?那得多倒霉啊。一定是自己脑袋出了问题,才会胡思乱想。
萧约打定主意,若是薛照追究自家的欺君之罪,自己也揭穿他是个假太监,他的罪名更大,谁怕谁啊,大不了闹个同归于尽——
忽然轿子一顿,端坐其中的萧约险些被晃出去。
韩姨急忙撩开帘子检查萧约是否磕碰,又怕街上行人偷窥,有心之人识破萧约身份,于是只留着一条缝隙,仔细扫视萧约周身。
萧约瞧见马背上的薛照转头,萧约与之对视,越过他又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听雪。
今日才初五,还不算正式过完年,听雪却依然在灵光寺外的露天戏台上唱戏,他身着戏服瘫坐台边,被台下之人纠缠拉扯。
听雪戏服的水袖都被弄脏了,他泪水涟涟,极力挣脱,那人却不依不饶,嘴里念念有词:“戏子婊.子不是一样的道理?你还装起来了,在宜县,我照顾过你生意,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不记得了?婊.子无情。让你陪爷去喝两杯,还拿起架子了,你是什么东西……”
周围看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听雪上着粉彩的脸先是涨得通红,然而变成惨白。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自尊自信瞬间被击溃,他泪流不止而双目失神,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几乎要被对方生生拖下戏台。
那人显然是个醉鬼,但喝醉不是言行无状的免罪金牌,会发酒疯的人大多本身品行就不好。
萧约同情听雪,哪能看得下去他受如此欺凌,顿时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出面解救,却见薛照对自己摇头。
萧约心头一紧,现在自己的身份是薛照的夫人,他怕是不会让自己出头……可是,性命和面子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听雪遭遇如此困境,绝不可以见危不救。
萧约正要探身下轿,薛照先翻身下马了。
萧约瞬间明白了薛照的意思,且有些心虚。
又误会薛照了。总是恶意揣测于他,实在不够理智,对他也不公平。此情此景,薛照出面,当然是比自己更能为听雪主持公道。薛照心还挺善的,跟听雪素不相识,也会仗义相助。
——可就是说,为什么薛照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不像是恼怒不悦,也没有嫌弃自己多管闲事,倒像是有点……
置气傲娇?
薛照正要上前,但不用他出手,先有人一拳砸开了酒鬼。
韩姨为萧约遮挡了四面八方大部分好奇的目光,也拦住了萧约大半的视线,萧约定睛细看,见两男一女出现在戏台旁。
虽然记忆模糊,离戏台也有一定距离,但萧约还是根据衣着气质,辨别出这是沈家兄妹三人。
打人的是沈家老二,少年人鲜衣锦绣肆意张扬,眉梢唇角都带着不羁,仿佛神兵天降伸张正义,但潇洒不过一瞬,收回拳头就龇牙咧嘴:“什么脸皮,这么厚?手都给我硌疼了。”
那醉鬼欺软怕硬,一见对方三人派头不小,醉意霎时散了大半,不再拉扯听雪,捂着脸悻悻溜走。
泼皮不敢追究这一拳,色胆却像是长在脑子里似的,一面逃还一面用目光冒犯沈家三妹。
“狗东西,看什么看?小爷我抠了你的眼珠子当泡儿踩!”沈摘星要追上去再打,沈和羲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把二哥往后一扒拉:“得了吧,二哥,你腿脚还行,拳头像摆设。手身连那只三脚猫都不如。”
沈摘星臊得慌:“死丫头,大庭广众,没大没小的……”
沈和羲俏皮一笑,歪头咬掉最后一颗山楂果,将竹签随手一掷,那尖利的签子追着男子踉跄的脚步,穿过他头顶的发髻,将人拽了个跟头钉得跪趴在地。
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
四面响起拍手叫好声。
沈危这时才开口:“虽为伶人,但户籍上也是正经良民。随意拉扯羞辱,看似有拐带买卖人口之嫌。该送官查办。”
围观者都附和称是。
那人扯散了头发才把自己解了下来,闻言直接吓得尿了裤子,连声求饶磕头如捣蒜。
戏台上操琴司鼓又接着演奏起来,听雪对沈家兄妹三人深深一礼,收拾妆容重新开唱。
沈摘星听不懂戏,只不过见兄长感兴趣,而且小妹也想来看看,他也就跟着凑热闹。此时东张西望,瞧见重新上马的薛照,好奇不已。
沈摘星扯扯兄长衣袖:“听四公子说,薛照重伤就剩下一口气,这不是好好的?四公子的嘴啊,我再也不信了……哎,他身后跟着的轿子里坐的是谁?他这种人,还能有亲朋好友?旁边那个老嬷嬷,是不是就是郡主的陪嫁女官?轿子里到底是哪尊菩萨,能有这个排场?”
听着二弟聒噪不休,沈危只是往那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不作回应,继续看戏了。
沈摘星踮着脚想看清轿中人的相貌,韩姨及时落下轿帘,隔绝了视线。
暖轿继续行进。
过年期间街上本就热闹,此时随处可闻百姓议论纷纷。
有人说,自从梅大人舍生取义,春喜班的场子倒是越来越热,稍微来晚一些,就只能站在三丈以外去听。
不少人都是专门冲着听雪演的《焚梅沸雪》而来,每每演出,打赏总是不断的。但也有人浑水摸鱼,想趁机占听雪的便宜。
好在淮宁侯家的长公子时常来听戏,这才护住角儿安稳。
惩恶扬善是值得称赞的好事,也有人唏嘘,就算演的是国家大义,但戏子就是戏子,不入流的营生。从前沈大公子多么正派坦荡的人,怎么不务正业起来?跟戏子搅在一起?
又有人说,还不是得怪奸宦薛照?要不是他使手段夺了沈大的兵权,人家也不会郁郁不得志,流连于下九流。
喏,瞧瞧,招摇过市的这个,就是薛照,后面这轿子里是他新娶的老婆……
太监还能娶老婆呢?
有权有势,弄个老婆有什么难,弄个老娘回来都行!
闲人们议论听雪还觉得不够,绕来绕去都摆谈起薛照来,只不过不敢放高音量,都悄悄地咬耳朵。
萧约也在想薛照,但却不是他人所说的专权擅为强娶豪夺,而是方才沈家小姐的动作,让萧约想到薛照——
糖葫芦……将人钉在地上……
萧约能够想象薛照做这些动作的模样,觉得毫无违和感,但为何头脑中会浮现这些画面却是无解。像是空中楼阁,飞来山峰,没头没尾地出现,毫无根据。
怎会如此?
沉思间,轿子落定,韩姨掀开帘子,示意萧约到了。
萧约定了定神,按紧头上珠翠,提一提裙角,旋风似的卷出了轿子,快速冲进家门,将包括薛照在内的其余众人扔在原地。
韩姨不解地看向薛照,薛照也怔了怔,但没多说什么,只道:“随他吧。”然后缓步上前,立于门口不急着进去。
萧约怕薛照追上来,火急火燎地寻找父亲母亲。
不知这两日以来,家里情况如何,父母一定担忧不已,大概也想不到薛照竟然会照着规矩“回门”,自己没法提前通风报信,一见面恐怕是要措手不及。
要是被薛照碰见妹妹可就糟了,替嫁之事当场就要暴露。他还想见“舅兄”,“舅兄”已经被他娶过去了,上哪找人叫他一声“妹夫”啊!
得跟父母对好说辞,全家一起硬着头皮装下去。
萧约兜了一圈不见家里有人,冲进父母卧房里,却见父亲和母亲灰头土脸地从屏风后绕出来。
“爹!娘!”萧约急忙上前,将二老扶住,“你们这是怎么了?在哪摔跤了?有没有磕碰着哪?头脑还清不清醒?胳膊腿脚有没有伤到?”
萧母晃了晃神才认出面前是自己的儿子,欢喜道:“约儿,你是怎么脱困的?我们无事,只是方才……你怎么回来了?”
萧母说着眉心一蹙:“薛照他……难道他伤重不治了?”
萧约见母亲低头揩泪,急忙抬袖替她擦拭脸上的尘土和泪水:“不是不是,祸害遗千年,薛照活得好好的,梁王不会让咱们家给他陪葬,还赏赐了好多珍宝呢……虽说跟我们家的东西比起来差远了,谁也不稀罕那些……但是眼下是没什么要命的风险了。来不及详说,薛照就在后头,快把月月藏好!别让她露面,我才好继续装下去。若是他问起舅兄——也还是我——就说是感染疾病不能透风不能见人,无论如何得把他抵回去。还得记住我现在扮着哑巴,他家的嬷嬷也是哑巴,但并没觉得我的手语不对,大概各地的手语语法是不大一样的……总之别说漏了嘴,别演得穿帮,让他拿住把柄,治咱们家欺君之罪——你们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其他家丁仆妇呢?我不在家,您二老千万照顾好自身啊!我先出去应付着,快准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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