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照的香味在幽暗的环境中格外诱人。
萧约往窗后退避,头脑有些晕眩。
薛照道:“你是陈国皇帝布在梁国的一处暗棋,将来要做梁国朝廷的定海神针,为何轻易冒涉前功尽弃的风险和我见面?”
果然,齐先生果然是陈国人,而且和裴楚蓝一样来头不小,萧约头脑中紧绷的弦越发扯紧。
齐咎怀冷笑一声:“事关栖梧,怎能说是轻易?难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回避真相?”
“真相就是他是我的人。”薛照声音极冷。
“真相就是他是天下所归!”齐咎怀振声。
萧约心内轰然,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他站立不稳下意识扶住了窗户,由此发出的声响引起楼下巷中二人的注意,裴楚蓝急忙扯着萧约往后退。
齐咎怀右手虚握成拳,抵唇咳嗽两声:“天寒风紧,正是波诡云谲之时,奉安不可久留,栖梧越早离开越好。”
薛照仰头看了看洞开而寂暗的窗户,喉头滚动,沉声道:“若是你们做得到,径直去做就是,何必知会于我。你们做不到。我不放手,别说奉安,便是薛家,萧约也出不去。”
“好生狂妄!”
“事实如此。”
齐咎怀见强词难以让薛照屈服,估量自己与对方体力相差太大,动手更不现实,便试图讲理:“你不是愚鲁的独夫,应该看得明白——”
“我看不明白。”薛照蔑然回呛。
齐咎怀皱眉:“无论你是否承认,困在宅院之中被人亵玩,和万人之上无人之下相比,毋庸置疑哪个才是更好的人生。”
万人之上无人之下……即使梁卫二国的国主坐拥数城自治一方,也还要臣服于宗主皇帝,在一人之下。
梁王痴心癫狂所为的不过也就是那个万人之上无人之下的位子。为了登临大位,他不惜逆天而行众叛亲离,付出孤注一掷的代价。
然而对于萧约来说,这一切,竟是唾手可得。
可是,萧约姓萧啊,当今皇帝姓燕……
怎会如此?简直像是老天开了个天大的、一点也不好玩的玩笑。
萧约感到晕眩,甚至有些作呕,像是突然回到了童年被囚困的充满腐臭的密室。
对于齐咎怀的说理,薛照很快给出了回应:“不必试图让我有负罪感。我待萧约真心真意,谈不上亵玩;至于那个位子,若真是做皇帝百利而无一害,我那岳父虽然年迈但也并没有痴呆,早前躲的什么?我如今所做,正是顺承长辈的心意。你有许多道理,不过是为了成全自身做那无人之下者的师傅,并不显得高尚,也别扯上什么大仁大义。若是不甘,就去和我岳父辩驳,若是他同意——那也不行。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萧约已经是我的人了,你愤懑不平该去找促成此事的裴楚蓝泄愤。良宵佳节,先生回去看书备考吧,成了家的人自然有我们自己的过法。”
萧约听见身后裴楚蓝小声咒骂:“原想找把保护伞用完就扔,谁知道他是属牛皮糖的,黏上就甩不掉了!”
“站住!竖子狡辩,难道你心中只有小情小爱,全无家国大义!”齐咎怀对着薛照转身而去的背影怒呼。
“没有。”薛照回答短促,“皇帝可以有很多个,但我的妻子只有一个。”
“你这是与整个陈国为敌!”
“是你们与我为敌,尽管放马过来。”
萧约按着自己起伏明显的胸口,他从薛照口中听过许多次“妻子”这个称呼,有揶揄促狭的、有痴迷动情的,这一次,格外郑重虔诚,仿佛这个称呼就是薛照所向披靡的利刃,或是护他安稳镇定的厚盾。
薛照他,真是好大的胆……
为了一个人,一个男人,竟敢与陈国为敌,与天下为敌。
值得吗?
眼看着薛照已经走到暗巷尽头,齐咎怀颓然无奈道:“质子之死,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
薛照顿住脚步,转身目光沉沉地看着齐咎怀。
齐咎怀的音量不高,但足够镇住在场明里暗里所有人。
“质子自小在陈国受教,心向陈国,自然是主和一派。皇帝属意冯煊即位梁王,故而在此时派他回国。若是能劝阻梁王消弭野心,陛下也愿意饶那冯献渠一命;若是无用,那就等铲除了不臣之人,立即让冯煊上位,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波澜。可是,现在竟然弄成了这种局面……”
眼下各方势力交织,互为明暗,冯煊由陈及梁就是一道活靶子,杀他的不是陈国一方,剩下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梁王。
齐咎怀叹息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眼下冯煊并未对梁王造成任何实质威胁,竟已经殒命。他是铁了心要开战,质子之死便是兴兵之由。这样丧心病狂之人,你真的放心,放栖梧在他目之所及?”
薛照沉默良久,再开口声音有些哑:“我会保护好萧约,哪怕是舍命相护。相信我。”
夜风拂窗,萧约的心口也像是被温柔地抚触,他听得出薛照的动摇,和近乎乞求的坚持。
于薛照而言,萧约竟有这么重要?
齐咎怀摇头:“于栖梧而言,你只是阻碍而已。”
萧约闻言心头发闷,难以想象薛照心中是何感想。
“你还年轻,觉得拿出自己所有的一切来许诺极显诚意,但那也不过是鸿毛之轻。”齐咎怀声音冷硬而无情,“栖梧是天家贵胄,自身又人品贵重,你能给他的爱,难道他从别处得不到?后宫三千个个仰承君恩,天姿国色解语灵犀自是不在话下,哪个不比你更敬他如神?”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羞辱了,薛照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顿:“敬不是爱。我爱他。我爱萧约,胜过爱惜我自己的性命,普天之下不会再有人比我对他更真心。”
“真心有什么用?”齐咎怀近乎决绝,目光迫问,“真心是能让他呼风唤雨随心所欲,还是能让他子孙满堂瓜瓞绵绵?”
“你爱他,就是要让他受人挟制,一辈子被你圈禁做雌伏人下的脔宠?”
薛照惶然摇头:“不是,不是这样……”
齐咎怀找准了机会,迈步上前,质问更急。
“你为一己之欲,剥夺本该属于栖梧的许多东西,这就是你的爱!”
“不,不只是为我自己,我会照顾好他,我能给他幸福……”薛照言语苍白,但双眸已经猩红,“我会把我所有的都给他!我的命都交到他手里!”
齐咎怀步步上前,薛照步步后退,直至逼入墙角。
齐咎怀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但他双手紧紧攥住薛照领口,恶狠狠道:“谁稀罕你的命!你只管自己能给什么,不管栖梧需要什么、想要什么,这就是你的爱!多么自私、狠毒的爱!”
“就算别的不论,方才在集市上,栖梧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都能那样温和关爱,等他自己有儿女了,他该是多么端正慈爱的父亲?”齐咎怀松手,看着昂藏强健的男子颓然滑落到阴暗潮湿的墙角。
齐咎怀掸掸衣袖,抛下直白而杀人诛心之语:“正常男子谁不想做父亲?栖梧自是亦然。你困着他禁着他,说要给他幸福,你是能与他生儿育女不成?与一个男人厮守一生,难道是什么荣幸之事?难道他不会因此恨你?你不肯放手,是因为栖梧是你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存在。但你于他而言,并不是。”
“栖梧值得更好的,别拦了他通天的路。”
齐咎怀的一番言语宛如风刀霜剑,句句凌厉刺人心怀。
薛照迟缓地抬头,像是地狱里的鬼魂仰望人间,但眼中只有不见天日的幽冥。
萧约闻见勾魂彻骨的香味,听见薛照前所未有脆弱卑微地说——
“我留不住他,让他带我走好吗?只要让我跟在他身边,怎样都好。”
第86章 忠贞
萧约感觉自己脸上凉凉的,抬手一摸,满是水痕。
从眼眶滚出来,尚未被揉散的眼泪直往下坠,萧约伸手去接,但只是打湿了指缝。楼房之上,深巷之中,相隔极近极远,那一滴泪坠下,不知被夜风吹向哪边,落声似乎震耳欲聋,又好像寂灭无闻。
幽香无形,哽咽无声。
萧约徒劳地伸着手,摸不到薛照的眼睛。
齐咎怀也被薛照的话震住,良久之后才长叹一声:“身在局中,众人都是棋子。我给不了你答复,栖梧也不能,你就更别奢望什么了。”
“奢望,一厢情愿之念才是奢望,我和萧约……”薛照在暗色中困顿良久,如泥塑木偶。
夜风寒凉,乌云遮盖了圆月。
薛照仰头望天,面上一片湿润,他指腹轻触,泪水有无香味只有萧约能够分辨,但薛照能够感知此时的苦涩不止发自他的内心。
就算看不见月亮,但月亮一直都在。即使至暗时,也会有一道光照在身上。
薛照缓缓站起:“不,我不甘心做棋子,除非执棋者是萧约。”
“这由不得你——”
“未必。”薛照擦过耳际,抹去那一滴微凉的泪水,“我知道留不住萧约在奉安,但并不意味着我会失去他。无论萧约在哪,我都会生死不离,我会为他扫平荆棘,让他高枕安眠。”
齐咎怀摇头:“这是何苦,他总归是要娶妻生子的。”
薛照:“我说过会让他高枕安眠,但除非我死,否则在他卧榻之侧,一定是我。”
齐咎怀皱眉:“你这是无理取闹,栖梧要娶妻生子,卧榻之侧哪还有你的位置?难道你愿意没名没分地跟在栖梧身边?还是说入宫为嫔为妃?荒唐!简直是不知羞耻!从古至今,哪有男人当妃子的!”
薛照目光定定地警示对方:“不,我不放手,也不与人分享。我不许萧约娶妻生子,在他身边的一定是我、只能是我。违我心愿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我看谁敢与我相争。”
齐咎怀道:“你是得了失心疯了,栖梧将成为天下共主,怎能没有子嗣传承?”
薛照反问:“没有子嗣就不配成为天下共主,你的意思便是当今皇帝的确该被拉下大位?”
齐咎怀语塞:“这,这……如何能相提并论,陛下并没有龙阳之好,也曾立过皇后,而且育有公主,只是公主夭折所以无嗣。”
“到底还是无嗣,所以要从宗亲中择选。”薛照不仅站稳了身子,而且坚定迈步逼退齐咎怀,“皇帝可以从一而终,为皇后空置后宫,凭什么不许继任者如此?不能以身作范,凭什么宽以律己,严以待人?”
齐咎怀被薛照骤变的气势所镇压,不知这少年为何明明已现颓势又翻然固执起来,他一边退步一边断断续续辩驳:“陛下为国事殚心竭虑……陛下……陛下他不以血脉为念,公主夭折之后便着力培养宗亲,一心为国选贤任能,大公无私,岂是你所说的那般为私欲乱国?”
“皇帝还不到六十岁,就算现在充填后宫,未必生不出来。要储君,他自己怎么不生?”
“情势所急,现生哪里来得及!”
“现在说来不及,早些年干什么去了?再说,现在怎么来不及?皇帝是重病缠身活不起了,还是急着去和妻女团聚?”
齐咎怀震撼于薛照犀利言辞:“你!你怎敢如此对陛下不敬!”
“陛下……对陛下更不敬的事我都做过,还顾忌只言片语?”薛照仰了仰头,余光带过楼上窗扉,极低地笑了一声,“老皇帝能从宗亲中选拔储君,为何萧约非得有亲生的儿女?”
“你!你竟然说得出这种话!”齐咎怀瞠目结舌,“你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爱慕栖梧,你的爱就是要他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又如何?有我,难道还不够?”薛照微微眯眼,“你身为师傅,张口就是冠冕堂皇的仁义道德,其实未必是真为萧约好。你指责我只给他我能给的,而不管他需要、想要什么,你更是如此!扶萧约上位,得益最多的,是你们、是天下,却不是他自己。”
夜风卷散了乌云,月亮出来了,薛照眼中也再度呈现光彩:“设若我与萧约不曾相遇相识,他受你们的摆布坐上那个位置,然后找一个家世出众的女子做皇后,一生不过有几种可能——”
“第一种,帝后恩爱,如当今皇帝那般。”
齐咎怀道:“栖梧性情温和,娶得贤妻定能琴瑟和鸣,这难道不好?”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爱是挂碍,爱是牵绊,若是萧约爱上一个先皇后那样的柔弱女子,难道没有重蹈覆辙的风险?我不一样,我命硬,鬼门关前走过几遭,阎王爷也没能收走我的命。”
齐咎怀脸色难看:“你就是想难产也没那个能力。”
薛照继续道:“第二种,帝后相敬如宾但并无感情,如此便少不了嫔妃若干,诸子相争父子相疑,不就是梁国王室的局面?”
“再一种,也是最有可能的。萧约并不愿意接受你们的安排,若是强行匹配,只会成为怨偶,由家到国都不得安生。”
说到此处,薛照恢复了平常的傲然镇定:“和我在一起,是萧约人生诸多可能中最美满的一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其他情形有丝毫可能,萧约的身边一定是我、只能是我!”
齐咎怀气得发抖:“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痴迷?哪来的底气!”
薛照:“就凭萧约服下无忧怖忘的是我!而我愿意为他吃下有挂碍,以示忠贞誓死追随。”
巷中的对话渐渐低不可闻以至于彻底结束了,齐咎怀没能说服薛照,含怒拂袖而去,然后薛照也离开了。
倚在窗边的萧约慢慢滑坐下去,像被抽了筋骨似的,微声道:“你们瞒得我好苦。”
裴楚蓝也往地上一坐,并着肩叹息:“冯煊死了,连带着小青的消息也没有了……先前他每隔两日就会给梁王发一封密信,同时夹一味药材给我。我最后一次收到的是独活……他娘的,老子还没好好教训他,独活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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