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你起床了?”我在刷牙,她没经过任何脚步声就出现在镜子的边角,直勾勾望着我,“你起床了没有?”
“起床了怎么不去吃早餐?柜子里有面包,冰箱里有速冻饺子馄饨,汤圆也有,你想自己动手的话还有三文鱼和牛排鸡胸肉,煎的话放橄榄油吧,在冰箱右手边那个橱柜里有瓶新的,不想吃家里的就去外面吃也行,那个包子、什么潮汕粥,以前你不都挺喜欢的,还有糯米鸡,你走远一点去买,想吃什么吃什么。”
她那么关心我,好像我是第一天来这个地方做客似的,我把洗脸毛巾挂回架子上,又觉得自己想少了,因为她只要在家里,每天早上都会把这些话重复说一遍。我每天都是这个家的新客人。
我空着肚子又空着手下楼,郁颂棠开口拦住我:“过来吃面吧。”
“我不吃面。”
“可以的,你可以吃。”
“我不吃面。”
“你看,这是我专门一大早帮你做的肉酱千层面,营养好对身体好。”
“我不吃面。”
“尝一下吧,你闻闻这芝士那么香,你尝一下就知道有多好吃了。”
“我不吃面。”
郁颂棠放下餐盘,看起来很倒胃口的样子:“行,你嫌我做的难吃,看不上,那我把阿姨叫回来吧,再让她给你重新做个蟹黄海鲜面。”
“我不吃面。”
我绕过餐桌进了厨房,把料理台、橱柜和冰箱里所有的面全都翻出来扔进垃圾桶,她紧紧跟着我起身,把她的早餐和碗一起摔到了我身上。
“为什么一大早上就要给我找气受?你就那么恨我,不管我为你做了多少你都看不到是吗?”郁颂棠又哭了,她脸上明明是愤怒,是怨恨,但她总是对着我哭,“从一开始我为了生下你就流产了两回,在你之后你弟弟又有心脏病,每天怕在外面给他吓死了连家门都不敢出!我也怕啊!我怕你也遗传了什么病在身上,从来都不敢对你有任何要求,更不像别的父母那样逼你一定要考什么好成绩有什么大出息,我只担心你的身体,天天在家里就想陪你好好吃个健康的早饭,你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妈妈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垂头看着她,隔着身上酱红又粘稠的香味,一股同样的怨气在我胸膛里拼命鼓动着:“我为什么恨你,我从什么样变成什么样了,你倒是说清楚啊。”
“你恨我没把你生好,你弟弟得心脏病了,你怕你自己也会得这个病,”郁颂棠擦了擦眼泪,她说,“你怕死。世界上有谁不怕死呢?你外公那么厉害的人,自从进医院了也是能不出来就不出来,怕得连我要去看他都不让看了,可我能害他吗?我能害你吗?怎么你们个个都跟防蛇一样防着我?”
假如另有一双镜头在这里看她会觉得她实在委屈,但只要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她的表演就会油汤汤地露馅。
“是我弟弟得了心脏病吗?”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说,“我还以为得病的是我呢。要不你怎么天天在外面说我有心脏病啊?你巴不得我快点死吗?”
“我要不说你有心脏病,昨天你们学校老师就要报警把你送去警察局了,反正你弟天天在家里也出不去,他得病的好处当然就给你了,”她反问道,“不然呢?你外公给你那么多钱不就是看在你得病的份上照顾你一下,你真以为那些钱是给你的?那是他心疼我拖着你这么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死的大麻烦!那钱本来就是给我的,你还有本有样地拿这钱来跟我买房子了,真好笑。”
一说到钱,她的眼泪就干了,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酷。我心里疼得好像真生病了一样:“我当你儿子,就是为了把外公给我的钱再转手给你,他当我弟弟,就是为了把心脏病的好处再转手给我?”
“不然呢,不然呢?我还有什么可指望你的,我连我自己的老公都不指望,我还指望他的种?”
她伸手过来抓住我的脖子,那一瞬间从她手上迸发的恨意将我死命往后推,我踩着芝士肉酱和碗瓷碎片摔了一跤,摔在钢琴震耳欲聋的轰鸣上。
是这轰鸣声让我想起来,原来这里还有一架钢琴。它平常都只是这片起居地的一块布景板,什么也不做,就像我妈一样,在我冒犯她之前她什么都不会给我,可一旦启动开关她就会毫无节制地行使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权威。
这是我家,我和生下我的人一起住在这里,在这里长大,但我并没有好好认识过它到底长什么样子。也许是因为,这间屋子里一直以来都有两个不寻常的影子悬挂在高墙上,我在这里永远都长不高,永远都不可能睁开眼看清楚那影子下面到底有什么。我只知道左边那个影子一手养出了我妈,又把她嫁给右边的那个,而我妈夹在他们中间,像一面顽固的镜子,别人在她面前照见过什么,她一模一样地照给我看,时间久了,她脸上模糊地叠加了那两条影子的阴惨惨的神色,她自己的脸就越来越让人看不清了。
第11章
02
小时候我妈常常和我说,外公是个备受尊敬的人。他阅历丰富,学识渊博,为人很有一份清高的傲骨。而且他还给我起了名字。
我曾经也被这些话骗了,像期待一份零食那样期待去看我的外公,他家比我家漂亮多了,每个房间都很不同,很神秘,我妈也喜欢回家的感觉,她尤其喜欢带我到出远门的姨妈的房间里,我们每次都睡在那儿。我现在还记得,姨妈的床上铺着老式提花织巾,头发掉了的洋娃娃和数不清的CD磁带码放在玻璃柜里,床头一盏花瓣松动的旧莲花灯,亮着昏昏黄黄的暗光。
如果我可以把自己藏进这样的灯里,闭上花瓣,那我晚上一定能睡得更香。这是我妈妈的家,它很漂亮,它不是不好,它只是总让我觉得我变胆小了,半夜还老做噩梦。
每天早上的早点固定是牛奶,面包,再把一个生鸡蛋打在碗里,用勺子搅散了冲半杯开水。我不爱吃,我妈说吃吧,外公一直都是这样吃的,而且家里也没别的可以吃了。我看她吃了,那我也吃了,吃完嘴巴难受,后来表哥往冰箱里放了一袋薯片,我拿了几片出来藏在红木沙发的坐垫底下,刚好外婆要出来找坐垫给外公垫腿,我怕被发现,呆呆在沙发上坐了两个小时,薯片全碎了,但还是烤肉味的。
这里很好,有时候我们住一会就走,有时候这里还住了好多人,我认不清,他们围着我表哥讲话的时候会带上,但我妈没说过我还有个表哥。和表哥认识的第一天,他笑话我了,我当时不懂,后来也不记得他笑了什么,只觉得脑子里好像又被倒进来一杯鸡蛋,再后来我被抱着坐上餐桌,他们朝我碗里放什么我就吃什么。
吃完饭我上楼去找我妈,她的巴掌比鞭子更快地抽过来,而眼泪在她脸上匀速地挂着,像一只皮袋子被扎得漏了水。皮袋子裂开一条口,说:“为什么吃饭了都不叫我?你有那么恨我吗?你害我在楼上饿了一晚上!你个没良心的就只顾着自己吃饱喝足了!没有我你是什么东西!你连我都敢忘记了!”
她多半时间是面目优雅的,但是我回想起这件事来,总觉得她当时的哭声更接近于嚎叫,那些被惊扰的人一个接一个围拢过来,黑黑高高的影子堆得越来越密,我也被吓哭了,我想躲到她后面,她把我推开,忽然又在影子的目光里把我用力抱住。她的嚎叫盖过了我,她的腰杆也更硬了,而我的恐惧就像是她为自己设计的回声那样逃命般地往外跑,一直一直不停地跑,直到这所房子上上下下的每一个角落泼满了她的怨恨。直到外公被外婆搀扶着,慢吞吞地出现在她面前。
我妈哭完这一场后,她下次带我去舅舅家,我们就不用再住姨妈的房间了,只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每天都在挨饿。时间久了,我以为人活着就是应该挨饿的。
她很忙,大概月历撕掉好几页都不见她回家一趟,给我做饭的阿姨只爱做她自己喜欢吃的饭,如果我不马上吃完她就会全部倒掉。我觉得我每餐都没少吃,但我还是很饿,有时候我会躲进我妈的空床上躺一会,好像这样肚子就能舒服一点,然而趟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又常常被屋外的一点小动静吓醒。
有一天她的房间里忽然摆满了许多台录音机,连床上都有,我不敢再碰她的床,就爬到飘窗上抱着腿睡觉,这次我又被吵醒了,但那不是什么小动静,是我妈,她和我爸就粘在那张床上,露出两身肉来,一块屁股拱着另一块屁股撅个不停。
我爸一会儿哭一会儿喊的,我妈面无表情,又突然哈哈大笑,她还是用屁股把自己从床上抬起来,打开双脚在腿间摸了一把,亮出一只涂满经血和精液的手掌,“拿走啊,死皮赖脸的王八蛋你不是还想要个儿子吗?你拿去啊!给你!我爱你!你儿子也爱你!你看看他啊!哈哈哈哈哈!”
她发现我了,她也用那只手指着我笑,我爸吓得摔到床底,赤头汗颈吭哧着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转头看了我一下,忽然恶狠狠扑上来甩动双手。我看到窗帘在我眼前闭合,厚实的绒布上斜突起一团有头有脸的肿瘤。
再后来,房间里又很快平静了,我妈让我爸去洗衣服,又让我爬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然后我就去了学校。
只是在学校里,我莫名其妙地开始流鼻血,断断续续流了一整天,桌洞里红色的纸团被老师倒出来,老师带我去校医室,教我说这个叫流鼻血。我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我也被她爱了,原来只是流鼻血啊,真是太好了。
根据校医的建议,老师还是给我家长打电话了,他们第一次一起带我出门,去医院做了很多项检查,我的心情再怎么被检查也无比放松,我已经知道那个叫流鼻血了,这种知根知底的感觉让我一点也不害怕。
接着,又过了几天,我爸从外面抱回来一个比我更小的小男孩。我们家楼上最小的房间有人住了,楼梯上也多了一扇铁门。我看着那个一直在哭的小孩,我不知道他后来会是我的弟弟,所以我吝啬极了,那会儿我给他的唯一一个念头是同情,我猜,他大概也是被带回来流鼻血吧。
第12章
01
以前的事?以前发生过什么事?
我哥好像很想跟我聊一些,我说我想不起来,他就有点发呆了,这没什么,我以前每天在家等他都是这样发呆的。是有点无聊。他只是不习惯,我教他吧,嗯,我教他伸懒腰吧。
我趴在床上拉开他的手,让他像我这样躺在床上,上半截不要动,下半截向左滚,向右滚,握起拳头,腿抬起来,向左甩,向右甩,像它们是我们的尾巴那样甩啊甩。就这样。
这样还无聊吗?我觉得一点也不啊。它们在画一副看不见的画,它们插进它们一直准备着的颜料里,我感觉到它的兴奋像珍珠一样从脚趾上滚下去,我用力去看见,期待去看见,我期待它们在画的还是你。
我有时候觉得我看到你了,只是看得不清楚,好多宝石挡着你了,蓝宝石黄宝石绿宝石红宝石粉钻石,紫水晶金绿猫眼石,它们保持着闪烁的光彩又像水雾一样融化,每一块都被拉成一两条人鱼那么长的影子,人鱼睡在大火中,珍珠变回眼泪高高地飘向海洋,然后大火把自己烧成了黑色,巨大的影子黑麻麻地跨过一栋又一栋高楼,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
但是有一串白色的脚印会从画里走出来,那是你回来了。
02
那些黏糊糊的芝士肉酱,干了就变成大块大块的疤,擦不掉,所以我把衣服脱了,干净得像是郁颂棠刚生下我的第一天。可是我看着她,我的目光早就扭曲了,一只眼睛高一只眼睛低,高的那只可怜她,安抚她,低的那只恨她,要彻彻底底推翻她。
“你既不指望我,也不需要我,那你要我来做什么?我还能给你什么?”我张开手臂,不是为了拥抱她,而是奢望着至少有一次她能清清楚楚地认识我,“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郁颂棠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油污。她在家里也随时穿着高跟鞋,这让她在躲避那滩污渍时有一下没站稳,身体微微晃动,又或者她只是伸了个懒腰。
我没看错,她有些积极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反手把头发拨到肩上,也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你不就是我儿子,你还能是什么,”她一只手横过肚子,托起那条剖腹产留下的疤,“你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非要我证明我是你妈?那你自己看好了,以后少跟我发点神经,我真没你那么无聊。”
我的手臂像被掐断了一样掉下去,脑袋也疼得快要流血了,可我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我猜,世界上第一个体验到这种感觉的人应该是个哑巴。
而郁颂棠,她的表情因为掺入了胜利者的亢奋而显得容光焕发,嘴角削尖了犹如一把磨快的剪刀。
“我只是想跟你好好吃个早点而已,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搞成这样?我记得你以前小时候经常流鼻血,是不是也因为你不吃早点?害得我在外面上班都要担心你,原来根本就是你自己故意的。”
“我把你生下来的时候你是健健康康完完好好的,你竟然一点都不珍惜,自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这样对得起我吗?”郁颂棠摇了摇头,又换了个角度继续打量我,也是换了个角度在展示她的健康,“你看我,妈妈比你大了二十几岁,可是我每天都好好吃早点,我身上就什么病也没有的。”
“健康。”我重复着她的诅咒,我问她:“你把我弟弟每天关在楼上,是因为他不健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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