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头直砸在他脑袋,郑榆红着眼把他踹到地上,“你闭嘴!”
“弟弟勾搭哥哥,儿子又打老子,这家没法儿过了,哎呀——”郑世辉哀嚎,屋里顿时乱了套,他们一拥而上,把郑榆从郑世辉身上扯起来,再一齐把他按住。
郑世辉起来之后,咬着牙骂着娘踹了郑榆两脚,郑榆一开始拼命反抗,可突然捂着肚子蜷了起来,额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郑世辉还要再踹,被人拉住了,一看,是他那蹒跚的老娘,老太太哀求他:“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手。”
“是他先动手的。”郑世辉踢郑榆,“起来,站起来!”
“呀——”婶子看着地上尖叫一声,“血,流血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围上来,“哪出的血啊?”
“又流了,还滴答呢。”
“没见着伤口啊,把衣裳掀开看看。”
“别管他!”郑世辉发话,“让他疼着,长长教训,看他以后还干不干这腌臜事儿。”
“这么疼啊?”有人蹲下去,看郑榆脸白得像鬼,嘴唇哆哆嗦嗦,没一丁点血色。老太太着急忙慌地挤进去,“哪疼啊榆圈儿?”
“老天爷啊,你们看,他裤子上都是血啊......是从他肚子下边流出来的。”
在场生过孩子的不在少数,也基本都知道郑家二小子身体怪异,生下来就是怪胎。
不知是谁又惊呼一声:“该,该不会是......流产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男人怀孕本来就已经够稀奇了,怀的还是亲哥哥的孩子,这,这简直是......
“畜生!”郑世辉突然发了疯地冲过去:“让他流了!流干净了!”
他用尽这副年迈身体最大的力气,一脚一脚地踹,踹偏了踹到胸口,踹到腿,不行,调整方向,不能浪费力气。
要对准肚子踹,踹掉肚子里的孽胎,踹死这个不顾伦理不知羞耻的孽障!
“儿啊——”老太太去拽他,被人搡倒在地,她坐在地上,看着可怜的孙子抱着肚子,用脊背对着他们。
看他们用凳子砸他,用棍子抽他,扯着他的头发让他把肚子露出来,看孙子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在洋灰地上被各种鞋蹭出杂乱的痕迹。
她悲恸地看着这个家。温情未曾有过几时,他们在家里杀人。
不知过了多久,郑世辉停下,气喘吁吁地问:“流......流干净了吗?”
彭舒云哭着,“孩子有错,你打他骂他都行,可你们这是要折磨死他啊!”
“别废话。看看,流干净了吗。”他皱着眉毛让开,一众人也让开,老太太被人扶起来,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在孙子身上四处看了看,侧过头去用干枯的手心抹了抹脸,“干净了,快,小楠啊,把他扶到炕上去。”
郑楠刚要动,郑世豪就咳嗽了一声,他收回脚,彭舒云开口:“我来。”
“你别动他!”郑世辉呵道。
“你打都打了,让孩子好好躺会儿怎么了!”
“他活该。”
“都别吵了。”老太太半直起腰,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身体,像拖每年的种子、肥料,像过去为这个家拖过的每样东西一样,她双手拉着孙子的衣领,慢慢地把他拖到炕下。
她对已经没有意识的孙子说:“老了,没力气了,要是奶奶年轻的时候,一定就能扛得起来你,奶奶当年可是队里的......”她用力地把孙子往上提,累得直喘粗气,“......模范标兵。”
彭舒云再看不过去,沉默着走过来,两个女人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把郑榆从地上拖了上去。
“这事儿没完!”郑世辉踏出屋子,众人也接连散去。
“婶子上我家吃饭去啊,年下宰的猪还没吃完呢……”
“你家那个老大今年结婚了么?在哪上班……”他们结着伴,从别人家里走出去,回到自己家里。
郑榆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天刚刚亮,泛着清灰,这雪酝酿了一天一夜,到底还是没下。
“榆圈儿,醒了。”奶奶赶紧下炕,嘶着气端来一个瓷碗,“看,奶奶给你做什么了,鸡蛋糕。”
“小榆圈儿最爱吃鸡蛋糕了吧。”奶奶舀起一勺弹嫩的鲜黄鸡蛋,吹一吹,喂给他吃。
郑榆吃不下,看着奶奶殷切的眼神,最终还是张开了嘴,木然地嚼着。
“小时候,到奶奶家来串门,你婶子心眼小,就做一碗,你懂事儿,一口也不吃,都让郑楠吃,说你不爱吃。”老太太笑了,“可我看着你,盯着人家的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奶奶给你做了一碗,你又都留给哥哥吃。”老太太放下勺子,粗糙的手摸摸孙子的头,“榆啊,以后谁也不给留,有想吃的,都给自己吃,啊。”
郑榆眨着被糊在一起的睫毛,很虚弱地喊:“奶奶。”
“欸,奶奶在这儿呢。”老太太再忍不住,淌下浑浊的眼泪。
“疼......”郑榆眼珠动动,像是回了魂的娃娃,干裂的嘴角一点点向下撇,难看地咧着,嘴里含着没咽下去的鸡蛋糕,像个小孩子一样地哭,“好疼啊,奶奶。”
如果有人问小时候的郑榆,“小榆圈儿,你爱吃鸡蛋糕吗?”
小榆圈儿肯定俩眼瞪得溜圆,搓搓小手,眼睛亮晶晶:“爱吃啊!鸡蛋糕软软的、滑滑的,还香,甜丝丝的,好吃!”
如果问长大了的郑榆,长大之后,哪里最先改变了呢?郑榆会说:“舌头。”
小时候觉得甜、觉得好吃的东西,长大了再吃,就又苦又涩,再也咽不下去了。
天没完全亮的时候,郑榆就离开了。奶奶给了她全部的积蓄,让郑榆赶紧离开这里,去一个远的地方。
“奶奶这辈子,也没去过多远的地方,最远就是去北京了,但是榆圈儿啊,你得去一个比北京更远的地方,知道吗?”
郑榆知道,他并不是要去比北京更远的地方,是要去离郑隽明更远的地方。
天快亮了,一道橙红的云际线把天空分成界限分明的两部分,一半深蓝一半暗黄。
路过曾经那片芦苇地,郑榆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然后继续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左脚先迈出一小步,再用全身的力气去提右脚,就这样,一晃一晃,一点一点地挪。
可他觉得奇怪,昨天他流够了血,但是现在,他的腿还在、手还在、肚子也还在,低头再仔细一看,哦,原来是胸口当啷着半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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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有讲那棵榆树
第三十五章:教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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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郑硕言小朋友是个强壮又坚强的宝宝。
被踹了那么多脚,流了血,竟然没有流产,只是早产了一个多月。刚出生的时候在温箱里待了半个月,郑榆隔着玻璃看他,觉得他瘦弱得像一只小老鼠。
他隔着玻璃戳戳儿子的脸,浑身皱巴巴的,不知道更像谁一些。
早产的缘故,所以长得也比别的孩子慢,对外说三岁一点都不违和。
“刚出生的时候,你的脑袋只有爸爸的拳头那么大。”郑榆给郑硕言讲完睡前故事,讲起他的小时候。
“爸爸,我看看你的拳头,有多大。”郑硕言抱着爸爸的手,在自己脸前比划,“那我现在长大啦!”
“长大了,但是以后还要多吃一点。”郑榆给他盖好被子,“睡觉吧。”
郑硕言乖乖躺好,溜圆的眼睛看着他,“伯伯什么时候回来啊?”
郑榆摇头,“不知道。”郑隽明到现在没有一点消息。
......
在他们含糊不清的只言片语中,郑隽明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概括起来非常简单,郑世豪回去以后告诉郑世辉他们关系不正当,在他不在家的时候,郑榆被骗了回来,被生生打到流产、断腿,再然后郑榆离开,寄表给他说分手,接电话说狠话,一个人拖着残腿带着孩子过了四年。
而这里面唯一的偏差就是郑硕言平安出生,他们看起来并不知情。
他转向奶奶,“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奶奶不说话。郑世辉在一旁开口:“为什么,因为你奶奶是人,不是畜生。我们都是人,畜生才干这种事。”
郑隽明看着沉默的奶奶,明白她或许是心疼的,但是她不赞同、也不希望他们继续下去,所以选择沉默。而同样沉默的舒云姨,选择带着孩子离开这里。
“奶奶,郑榆那天哭了吧,从小到大,他最怕疼了。”他来到这儿,却仿佛只对他的弟弟感兴趣,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看着夜色中的院子,“他小时候最喜欢爬那个墙头,能够着枣。”
黄土地上悬黄日,小孩骑在墙头上,一边摘一边吃,摘一大兜,再挑最红最甜的给哥哥。
“老大,你是被你弟弟给迷糊了,他这人怪,从小就光腻歪你,没个正经。”郑世辉还试图劝走错了路的孩子迷途知返,“爸知道,都是他勾引你的。”
“他没有勾引我。”郑隽明说:“如果你非要说勾引的话,是我勾引他。”
“是我离不开他,我想亲他,我想跟他像两口子一样过日子,我想让他这辈子都不离开我,让他做我弟弟也做我的爱人,都是我。”他转过头:“你为什么不找我。”
他说的这些话,足以让郑世辉暴怒,他跳起来:“你在说什么浑话!你们是亲兄弟,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怎么......怎么能......”
他早就放弃了小儿子,之前对郑榆还不错,是因为他知道郑隽明疼他弟弟,他对郑榆好,郑隽明才会给他好脸色。
把郑榆打成那样,他后来也后悔过。但是,他是父亲,他不能容忍两个儿子在他眼皮底下乱伦,所以就算得罪郑隽明,他也要那么做。
但他没想到郑隽明更疯,他气急败坏地指着郑隽明骂道:“你们一个个都蹬鼻子上脸,我那天就该打死他,打死他我就省心了,打死他你就没人乱伦......”
“嗬......”脖子突然被掐住了,动弹不得,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突然就倒了,躺在地上,大儿子掐着他的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只臭虫。
呼吸越来越困难,他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徒劳地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他的脸色已经发紫,令人作呕。
郑隽明的手指因用力咯吱咯吱响,郑世辉在他手下不住地挣扎,但是幅度越来越小,连舌头都伸了出来,垂死地喘息着。
“明儿啊——”老太太听见动静不对,从屋里跑了出来,她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地求郑隽明放手,“都是奶奶不好,当时没能拦住你爸爸,都是我不好。”她扇自己耳光,替她的孩子认错。
可郑隽明像没听见,只盯着郑世辉,没有松手的意思,老太太急得哭:“隽明啊,你把他掐死了,是解恨了,那榆圈儿怎么办啊?”
听到这句话,郑隽明的眼睛才终于有了焦点。
“榆圈儿不是还有孩子吗,孩子还在,我骗他们说流干净了,其实没有,孩子还在。”她忙去拉他的手,“隽明啊,你回去和他们好好过日子,再也没人管你们了,你这么做不值当的啊,榆圈儿吃了太多的苦了,你还要他一个人在外面苦下去吗!”
郑隽明终于松开手,郑世辉却躺在那一动不动,张嘴吐着舌头,像死狗一样。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睁开一条缝儿,颤颤巍巍地说:“畜......生。”
郑隽明笑了,“人就是人,别动不动往畜生身上扯。”
“是人还是畜生,不是靠你这张嘴说。有人看着是个人,干的事儿不如畜生。有人天天被别人喊畜生,可对得起所有人。”他走到院子里,拎了拎几件靠在墙角的农具,最后拿了一把称手的铁锹过来。
院子里传来重物敲打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凄厉的嚎叫。
夜将明,郑隽明随手擦了擦身上的血,不想多作停留。
临走之前,躺在地上的郑世辉突然喑哑地笑了一声,“郑隽明,你弟弟恨你,你知道吗?”
“他知道你把他扔了的事了,他不记得了,但是我告诉他了。所以他才会跑,对吧,他不是因为被我们知道了才跑,你也清楚吧,他伤心了,他才跑的。”
话说完,他有种报复的快意,嗬嗬地又笑了两声,“可怜吧,小榆圈儿把他哥哥当神,到头来,最先扔他的竟然是他最喜欢的哥哥。”
郑隽明脚步未停,驱车离开。
快到的时候是第二天的傍晚,郑隽明实在太累了。到了郑榆的家,大门关着,他敲门、喊人都没人应,才慢半拍地看到大门是从外面锁着的。
郑榆带着郑硕言去买东西,回来在胡同口看到自己家门口站着个人。他没看到他们,郑硕言小声喔:“那是大伯父吗?”
他抬头看爸爸,爸爸不动,他就不动。他看到大伯父抓乱自己的头发,靠着墙缓缓坐下去,身体缩成一团。
“他冷么?”郑硕言小脸上都是担心,“爸爸我们让大伯父进去吧,你看他冷得都发抖了。”
“他不是冷。”郑榆抓抓儿子的手,“你喊他一声。”
“哦。”郑硕言大声喊:“伯伯!”
闻声,郑隽明慢慢地、不敢相信地抬起脸,郑硕言惊呼:“啊呀,大伯父哭了!”
郑榆还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小时候爸再娶他没哭过,长大了带他出去住,再苦没颓丧过,后来一切都渐渐好起来,他更是再没狼狈过。
他松开儿子的手,郑硕言像只小兔子一样冲出去,晃动着钥匙:“大伯父!我给你开门!”
可他还没跑过去,大伯父身体向旁边歪了下,倒了。郑隽明躺在地上,看着胡同切割出的长方形一片天,最后的意识是榆圈儿慢点,别摔倒了。
“爸爸。”郑硕言跪在客厅地板上,看躺在地上的大伯父,小眉毛皱得紧紧的,“要不,我泼一盆凉水,他是不是就醒啦。”
行动力极强的崽儿这就去接水,郑榆拦住他,“大伯父没事儿,可能是太累了。”
郑硕言乖乖听话,又跑去自己的房间,抱被子和枕头过来,细心地给伯伯盖好被子,再把他的头抬到枕头上,“伯伯呀,都怪我力气太小了,没法把你抬到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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