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盘腿坐在地板上,煞有介事地给伯伯擦擦脸,擦擦手。擦到手的时候,看到上面红红的,忙叫爸爸,“爸爸,伯伯流血了!”
郑榆放下刀,从厨房过来,艰难地蹲下去,看郑隽明的手,“使劲擦擦。”
郑硕言用力擦干净血液,郑榆看了看,没有伤口,他站起来往厨房走,继续回去做饭:“没事儿,不是他的血。”
“喔——”郑硕言又惊讶,小声跟昏迷的伯伯说悄悄话,“你去打架了?”
“爸爸说,打架不是好孩子,我不打架。”他小嘴嘚啵嘚:“但是呢,如果有人欺负爸爸,我一定会揍他。”说着,他挥舞小拳头,朝空气打了一拳。
“这么厉害啊。”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
郑硕言一愣,低头一看,高兴地叫:“爸爸,伯伯醒啦!”
他趴下身凑近伯伯的脸,声音甜甜的,“伯伯你醒啦~”乖乖把头低下去,让伯伯摸,“你睡着了吗?你怎么能突——然就睡着了呢?”
小孩子的眼睛黑亮,专注地看着他:“你太累了吗?”
郑隽明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学他那样拉长音说话,声音哑得厉害:“是啊,太——累了。”
他撑着坐起来,看自己被儿子用儿童被裹成个粽子,连头上都包着小熊枕巾。他轻轻笑起来,对郑硕言伸手,聪明的郑硕言小朋友马上明白了伯伯的意思,也伸着手去拥抱他。
郑隽明把小孩子搂在怀里,“谢谢你。”
“哎呀,不用谢。”郑硕言很大方,然后声音小下去,“其实,刚刚拖你进来的时候,把你的头磕到了,对不起啊。”
郑隽明却笑得更开心,胸膛一震一震的,郑榆从厨房出来就看到这一幕,他都有些愣,印象里,他很久没有见过郑隽明这样的笑容。
看到他,郑隽明松开硕言,面对他,看起来竟有些无措,嘴唇张开又合上,“我......”
“饭做好了。”郑榆说:“收拾起来吧。”
大人小孩都听话地站起来,一齐把被子收拾了,把凳子搬出来,然后再排着队去厨房端饭。
郑隽明吃饭向来规矩,这次吃得却有些急,郑榆垂下眼,把菜向他那边推了推,“几天没吃了。”
郑隽明咽下嘴里的食物,才小声说:“两天。”
“伯伯你两天没吃饭呀!”郑硕言又惊讶了,忙把自己碗里的鸡腿也夹给他,“给你。”
眼睛转了转,顺带把爸爸夹给他的,他不爱吃的蔬菜也浑水摸鱼地一股脑夹给伯伯。
“郑硕言。”爸爸发话:“伯伯不是你的垃圾桶。”
郑隽明呛了下,看了看心虚的崽儿,对他使了个眼色,郑硕言就乖乖抱着碗自己去夹菜吃,边吃边嘿嘿笑,“伯伯鸡腿好吃吧?爸爸做的鸡腿可好吃啦,你会做吗?”
郑隽明和宝宝排排坐,也抱着碗,就是个子实在太高,在凳子上伸展不开腿,“会做,你爸爸的厨艺都是我教的,他会做的,我都会做,他不会的我也会做。”
“真的哇!”郑硕言对伯伯的崇拜更上一层,“我昨天跟爸爸下象棋,他说下象棋是你教他的。”
郑榆用筷子背敲敲桌子,饭桌上顿时安静下来。
郑隽明跟郑硕言头碰头,小声说:“这也是我教的。”
小崽儿偷笑,“我知道啦伯伯,爸爸什~么都是你教的。”
......
“小榆圈儿,腿伸直了,看我,看着哥,这样,腿向前迈,这样走,来,你自己走过来。”
“我——叫——,别玩蚂蚱了,跟我念,wo,我,叫,郑,榆,不是我叫,是你叫。”
“眼睛看前面,保持平衡,不要害怕,哥在后面扶着你,向前看,对,蹬起来,不要怕。”
“看了吗,这个把手,把它抬起来,再开煤气就可以了,开煤气的时候小心别烫着手,用完一定记得把开关合上,你自己操作一遍我看看。”
“军师旅团营连排,记住这个顺序......不能走这里啊,我这有个雷呢,要看整个棋局,不能只盯着几颗子儿,对,这步走得特别好,我输了,郑将军。哦对我也是郑将军。”
“别着急,你看,点这里就可以还原。没关系,慢慢来,哥刚工作的时候也什么都不懂,你刚说哪里捋不清,我看看,哥陪你一起顺顺。”
“张开嘴,别张那么开,嗯,喘气,亲个嘴把自己憋死了,对,做得很好,可以咬我,没关系。”
……
“哥,这玩意儿怎么写啊?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你给我打个样儿。”
“哥,你能教给我怎么做红烧肉么,我上回在家自己做,糊了,气得我一口气全吃了。”
“哇哥,你这操作太帅了,教我教我!”
“哥……上学好累,数学好难,这题,就这道,我做不出来,这步怎么解的?你再讲一遍吧,我给你扇扇,喝水么?小的给您上茶。”
“sorry,我是不是咬着你了,我看看出血了么,你教我怎么亲,我苦学一下。”
“哥,我这么做对么,你舒服么?你给我示范示范,我想让你舒服。”
“哥,今天出门被人骂了……不是我不是要学打架,我是说,黄历怎么看来着,下次出门前算一卦,哥,你会算卦么,教教我……”
……
一件一件,一天一天。
教会你,你就成了我。
学会了,我就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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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章或者两章(?-_-?)
第三十六章:结(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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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晚就走吧。”吃过饭,郑榆就要赶人。
郑硕言立刻看向伯伯,嘴里不大愿意地啊了一声,郑隽明和小娃对视一眼,起身收拾碗筷,“先洗碗。”
郑隽明洗碗,郑硕言就搬着小板凳在一边帮忙,怎么赶都赶不走。
洗完之后,郑硕言拿出一个袋子,神神秘秘地交给郑隽明,“伯伯,你是不是没衣服换,这是爸爸新买的。”郑隽明打开一看,是一套男士睡衣,里面还有内裤。
“我从爸爸衣橱里给你偷出来的,你穿。”郑硕言皱着小眉毛,把衣服展开看啊看,“就是不知道你穿着合不合身啊。”
郑隽明一眼看出这就是他的尺码,恐怕就是郑榆故意让这小贼偷的。
他凑近郑硕言软软的小脸,低声说:“谢谢你,你真厉害。”
“不客气。”郑硕言摸摸伯伯的手,“伯伯呀,你不要那么快走,好不好?”
郑隽明问:“为什么呢?”
“因为......”郑硕言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脑袋:“因为,你没来的时候,爸爸是家里最高的人,所以他就是最累的。你来了之后,你就是最高的人啦。”他仰着头,眼睛亮亮的,“爸爸就可以不最累了!”
小孩子总有一套他自己的逻辑,或许听起来可笑,但是心疼爸爸的心意是货真价实的。郑榆把小孩子教得很好,和他一样可爱,和他一样真心。
郑隽明捏捏郑硕言的小脸,“Yes Sir,长官。”郑硕言一听,挺起胸脯,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对着伯伯有模有样地敬了个礼。
洗完澡,郑隽明去敲郑榆的门。里面的灯瞬间灭了。
“就聊几分钟,可以吗?”郑隽明很了解郑榆会因为什么样的语气心软,果然,过一会儿,房间里的灯重新亮起来。
郑隽明开门进去,郑榆靠在床头,郑隽明走过去,展开手臂。
“干嘛?”郑榆往里边躲了躲。
“很合适。”原来是在展示睡衣。
郑榆默默挪回来,把被子盖好,“不是给你买的。”
“那先借我穿一下。”郑隽明自己坐到床边,床头灯把郑榆照得温润,瘦削的下巴,凸起的锁骨,细瘦的腕子......他把郑硕言养得很好,却没有养好自己。
他手钻进郑榆的被子,摸到那条受伤的腿,郑榆立刻瑟缩了下,被郑隽明牢牢抓回去,“腿怎么伤的?”
郑榆伸不回腿,只好把被子盖在腿上挡着,含混道:“摔的。”
郑隽明掀开被子,仔细把郑榆裤腿卷起,一寸寸认真看着,“是吗,我昨天见郑世辉了。”
“你见郑世辉了!”郑榆向回抽腿,但郑隽明一只手就能轻松环住他的腿,他根本挣脱不开,这条腿想像以前那样踹人也做不到,气得郑榆把手边的书砸过去,“你放开。”
书脊打到郑隽明的脖子,皮肤瞬间就红了,郑榆下意识就抬手想要摸他,但是很快又放下去。他胸膛起伏着,微微抬着下巴,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你不用可怜我,我过得也很好。”他极力想稳住自己的声线,点点头,“对,你看到了,郑硕言很乖,他,他身体也很健康。”
“虽然,虽然长得比同龄的孩子瘦,但是很活泼,对吧,也很善良,有爱心。”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是就这么乱七八糟地一直说下去。
“我,我虽然腿这样,但是我现在也在网上找到一些不用出门的工作,我也不扫大街了,那只是用来过渡的,没事找点活干,捡瓶子,我也不捡瓶子了。”
他抬头看向郑隽明:“还有就是,以后郑硕言上新学校,我不送他到学校门口,就没有人会欺负他,没有人再笑话他。”
“他性格很好,很容易就能交到朋友,我只要不让他的同学看到我,他就可以无忧无虑地上学,我不会让他丢人,也......”
他的话突然停了,因为郑隽明没有征兆地、安静地掉下一滴眼泪。
“你别哭郑隽明。”郑榆一开口嘴角就撇下去,鼻尖酸疼,声音抖得要命,“我好好的,只是我,我……”他终于忍受不住,抬手遮住眼睛,“我对不起,你白养我这么多年,我……我没能有出息。”
“你说什么对不起。”郑隽明眨眼间又落下两行眼泪,“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他动了动,弯膝盖跪下去,双膝着地,“对不起榆圈儿,哥哥不该把你扔到榆树底下,哥哥错了。”
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没有迂回,没有粉饰太平。
“可是你并没有真的扔了我啊!”郑榆坐在床上拽他,“你起来!郑隽明你起来。”
“那时候你才六岁,郑隽明,从小你就又当我爸又当我妈,可是你才六岁,你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妈,甚至你都还不是哥哥,你只是一个刚没了妈的六岁的孩子。”
“我从来没有怨过你丢了我。”他拽不动,攥着郑隽明的衣服流眼泪,“我只是......”
他向前,让自己滑下去,郑隽明接住了他,他紧紧抓着郑隽明,模糊地盯着他的脸:“我,我只是......只是怪我自己,拖累了你这么多年。”
原因竟然是这个,仅仅是这个。
“你怎么这么傻。”郑隽明把弟弟紧紧按进自己的怀里,一下下亲吻他的额头,“你没有拖累我,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哥哥,不知道怎么在那个家里过下去......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活着。”
他紧紧按着郑榆的背,郑榆也就看不到他脸上的恨意。他恨伤害郑榆的郑世辉一众人,也恨自己,如果他能做得更好,对郑榆再好一点,郑榆就不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愧疚,就不会吃这么多苦,造成这一切的,原来也有他郑隽明一份。
郑榆小声地吸气,“哥……”他叫郑隽明,可郑隽明没有反应,他的背太疼了,胳膊也是,郑隽明几乎要把他一寸寸勒断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拥抱是这么疼的。
但他没有挣扎逃脱,因为他知道,痛的不止他一个人,他的肩膀湿了,他知道那是什么。费力地抬起一点手臂,摸哥哥的头,被压迫着的胸腔挤出一点声音,软声道:“哥哥,我好好的呀。”
“哥,我们小时候在那个家,后来,家里的人变了,也就不是我们的家了。”他安抚着哥哥,轻声地说:“然后你带我出来,我就又有家了。”
郑隽明纠正他,“我们。”
“对。”郑榆笑:“我们又有家了。”
“家人之间,也不总是平稳的、完美的,今天我让你生气了,明天你让我不高兴了,虽然会有伤心,但是更多的是在乎是爱,我都知道的。爱肯定是更多的、很多的,能把坑坑洼洼都填平了,能把我们的家修得更好,我都知道。”
“那你跑什么。”郑隽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泪砸在郑榆的背上,“我每一天都在找你。”
郑榆哑然,开口时声音也不稳了,“我,我还以为走了就不会再拖累你。”他眼睛埋进哥的肩膀,颤着叹出一口气,“到头来,好像又拖累了你四年。”
“榆圈儿。”郑隽明终于松开他,搂着他的腰,牵着他的手去解自己的衣服扣子。郑榆一开始有些茫然,可随着扣子一颗颗解开,突然凝神看向郑隽明的胸前,一把将遮挡着的衣服扯开,“这是什么?”
只见男人的锁骨向下,心口的位置,有一团纠缠在一起的红线,其中的一条线引了出来,郑榆追着这条线脱他的衣服。
这条极细的红线从心口向上,经过肩膀,沿着手臂内侧一直延伸到手腕,最后在腕上缠了一圈,和真实的红线一模一样,又像身体上凭空多出来的一条血管。
郑榆烫着似地放开手,却被郑隽明抓了回去,把他的手按在那两条纠葛着的红线上。
“郑榆,你还记得么。”郑隽明抬他的下巴让他看自己。
“小时候你说,线的一头是你,另一头是我,只要摸着绳子,就像抓着我的手。你不许我摘下来,现在,它再也摘不下来了。”
他摸着弟弟的脸,声音很轻,“现在,线的一头是我,另一头,还是你吗?”
郑榆飞快翻起自己的睡衣袖子,一截红线栓在他的手腕上方,已经旧得发白,上面的结用打火机烧过,除非动用剪刀,再也解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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