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北安市的经济一直不景气,还能正常发工资的企业不多了。现在把他开掉,不说新工作待遇怎样,就连能不能找到一家愿意要他的公司都得画个问号。
托了一圈关系,都解决不了。他打听到公司一个高层的孩子在北高上学,就跑到路帆这儿来,想让她帮帮忙,跑到她家软磨硬泡了好几天。
这种事情,一听就知道结果。以路帆的性格,当然不可能允许别人利用自己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去牟私利。
被路帆拒绝以后,他又去找自己的前姐夫,想让他帮忙劝劝路帆,依旧无功而返。
听了这些,许千已经完全明白路帆的疲惫由何而来了。
某种程度上,她们俩是一样的。缺乏亲情,所以格外珍视那星星点点的联结。就像她看重和朋友们之间的感情一样,路帆一定也看重和大爷家的关系。她记得她说过,在最困难的时候,是大爷一家掏钱接济他们。
可是与感情同样重要的,是责任。如果说路帆眼中有什么最不能亵渎,那就是“老师”这个身份。她这么一个较真儿的人,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利用学生或者学生家长去牟利?要是她能做出这种事情,许千也不可能把她看得这么与众不同。
矛盾就在这儿。所以路帆才会发愁,一下子老了好多。
能怎么办呢?
“她弟弟在哪家公司啊?”
“这我可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两个字的名字,在开发区那边,做加工的。”
不好的预感忽然蒙了上来。
“不会是,万聚吧?”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我就记得是个万什么来着,是它。”
嚯。
老许工作的地方,就是万聚。
原来我就是那个学生。
周日中午,许千坐在包间里,喝光了一壶茶水,叫来服务员又接了一壶。
老许说出门时耽误了一下,要她再等几分钟。
她不急,但紧张。
去年冬天在饭桌上谈崩了以后,他们父女两个没再单独见过,见面都是加上周梅或者老许现在的女朋友。
老许尴尬,许千也尴尬。一共相处了那么几年,还是聚少离多,他们两个真的算不上有多熟。争吵之后,更是进退两难。关系僵在原地,谁也不知道怎么继续。
这次为了路帆,许千心一横,豁出去了,打电话约了老许。提前没告诉他是什么事,只说这周末有空,想见见他。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估计老许隐约也能猜到自己是有事相求。只是不知道听到她的请求以后,他会作何反应。要是他问起来原因,她该怎么解释呢?想了一路,还是没想出一个妥帖的答复。
当然不能透露路帆这层关系,不然会玷污了她的名声。许千最不想的就是别人把路帆和某些老师归为一类,成天想着怎么利用职务之便捞点好处。路帆不是这样的人。任何人都没资格这么想她。
实在不行,就赖着,让他自己去猜。只要咬紧了牙不松口,怎么也猜不到路帆这儿来。
过了大概十分钟,老许到了。
点好菜,闲聊了几句,许千直奔主题。
“爸,有件事儿想求您。”
“诶呦,怎么了这是,跟爸爸还客气上了。只要是我能力之内的,你尽管说。”
看见老许一副轻松的表情,许千突然有些不自在,倒像是“胳膊肘往外拐”。
算了,拐就拐吧,顾不得那些。
“你们公司,最近账上是不是出了点问题?”
“嗯?”老许一头雾水,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你说万聚?”
“对。”
“听过点风声,应该是吧,我不太清楚。怎么了?”
“是不是要开除一个主管?姓路?”
“开除一个主管?”
老许越听越糊涂,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打量着许千,“我没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想想,有没有这么个人?”
“哪个字?陆地的陆?”
“路线的路。”
许千在桌面上比划了一下,急切地看着老许。
“路线的路……我倒是认识一个姓路的,以前在我手底下干过,现在是不是主管就不知道了。”
“他叫什么?”
“路航。”
一听这名字,八九不离十。
“就是他。他是不是卷到这件事里了?”
老许这回不再回答了。眉头紧皱,把许千盯得发毛。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千千,这人和你什么关系?你打听他干嘛?”
“关系比较复杂,一两句说不清楚。爸,这人是不是掺在这事儿里?”
“说不清楚也得说啊。你这怎么就突然问起一个三十多岁的男的来了?”
许千听出来他是误会了,灵机一动,解释道:“他是我同学的舅舅。我那个同学从小就在他家长大,和他感情特别深。这两天出事儿了,听说他要被开除,特别愁。我一问是你们公司的,就来问问你。”
“你哪个同学?”
“李炳然。你不认识。”
“男生?”
“对。”
老许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就是拿准了这一点。老许一定以为这是她的男朋友。只要这么以为了,以老许的性格,就不会再多问。
他和周梅一样,都觉得对许千有所亏欠。因为缺少父母的关爱和陪伴而去寻找依靠,这是他们两个的过错,不怪许千。
老许沉默着又喝了一杯茶,拿出手机,拨了号码走出去。过一会儿,他回来了。
“确实是他。目前的处理办法来看,是要开除他。”
“所以呢?”
老许喷出重重的鼻息,“千千,你现在还小,做事情不应该赌气。你们小朋友之间可以有感情,但是要慎重,明白吗?不能太当真……”
“他本来就是替别人顶罪的。”
“千千……”
“可不可以不开除他?”
老许别过了脸。
气氛越来越紧张。她就是来赌的。不知道胜算多少,也不知道会输掉什么筹码。
想想也是好笑。上一次赌,是因为路帆;这一次赌,还是因为路帆。要说这不是命运,那就再没有什么东西能算得上命运了。
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老许终于转过脸来,表情严肃。
“你要是真的决定了,爸爸也拦不了你。这件事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个电话的事。但是打这通电话之前,我有一个条件,你答应了,我才能答应。”
“什么条件?”
“填志愿的时候,让我和你妈妈来安排。”
原来这就是筹码。
许千轻笑了一下。
“好,没问题。”
第41章 四十、疼
门铃又响了。路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真的累了。一直以来,记着大爷一家的恩情,她对这个只小两岁的弟弟总是百般照顾。
路航高考那会儿,一寒一暑两个假期,她从学校回来之后一天都来不及休息,从早到晚辅导他功课,愣是把在本科线边缘徘徊的路航拽到了一所省内不错的一本。毕业之后,工作是前夫走动关系找人安排的。后来路航结婚,她已经工作了,拿出三个月的工资封进红包,一点没含糊。
路帆知道,路航不是能成大器的人。在家靠父母,在外要靠她。这倒没什么。她的人生早已不是预期的模样,再为他改变一些,也没什么不舍。只要不触犯原则、不牵连别人,能满足的要求她都尽量满足。
这一次,是真的不行。
她记不清路航在过去的一周里来过几次了。有时候是自己,有时候带着老婆孩子,有时候把家里两个老人也叫上。意思很明显,就是要逼路帆妥协。
可能,可能,可能换一个学生,她就让步了。一听见路航提到“文科班姓许的小姑娘”,所有的可能都成了不可能。
她们两个之间已经有太多剪不断理还乱的事了。是,她对许千的感情,绝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但她不能让这份关系再复杂了,更不要说掺杂进感情之外的东西。
她当然清楚许千和她爸爸的关系。为了路航的工作,让许千去求她爸爸,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发生的事情。许千答不答应不重要,她爸爸同不同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再让许千为自己做出取舍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允许许千因为她耽误了自己。
那个孩子的广阔前程,谁也没有资格阻拦。
门铃响了几遍后终于停止,然而手机又响了。路航的名字在屏幕上亮得醒目,让她感到一阵头疼。
“喂?”
“姐,在外面吧?”电话那边的语气竟格外轻松,似乎还有些难掩的喜悦。
“嗯,刚开完会,在路上。”
“我说呢,摁门铃没人开门。姐,太谢谢你了,真的,太感谢了!找了这么多人都没用,许总一个电话就解决了……”
“什么?”
路帆像是脑袋上挨了一记闷棍,完全懵了。
“你不是跟许总说过了嘛,今天人事那边给我来了信儿,说我不用走了,还跟以前一样。”
“许……许总?”
“姐,你这都忙糊涂了吧?就是你那个学生家长啊,文科班的。”
怎么会这样?
她从没在许千面前提过一个字,又是谁联系的她?
“路航,你背着我找她了?!”
怒火一下子蹿了上来,喉咙滚烫。如此强烈的愤怒已经很多年没感受过了。她努力克制着,让理智一点点收回,不至于撕破脸。但是一想到许千为了和她的关系去和一个陌生的父亲求情的场景,她的心就像被刀绞过。
连手都在颤抖。这是少年时就有的毛病。只要情绪过激,手就会抖个不停。
路航从小跟在路帆身边,太了解她的脾气了。路帆从不打他,只需要板起脸说句狠话,就能把他吓得魂儿都没了。此刻听到路帆强压着火的声音,连骨缝都渗着寒意。
“我,我没啊,我没有啊姐,我怎么敢去找啊,不是,不是你找的吗?”
“我不知道我找没找过?”
“姐,我真没找啊,那这,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电话两边同时陷入了沉默。路航害怕得大气都不敢喘,路帆则陷入了怀疑。
要是路航没找过……
是你?
你干嘛要来趟这趟混水?
第二天早上,车子还没停好,许千就被在一旁等候多时的路帆叫住了。
“诶?老师,今天怎么这么早?”
一开始看见路帆,许千没留心,以为还和往常一样,只是来得早了些,笑嘻嘻地锁好车转身和她打招呼。结果就迎上了她那双能杀死人的眼睛。
春日骤然失温。
“老师……”
声音变弱了许多。往前走了两步,她甚至不敢再走,站在两米左右的位置踌躇不前。
路帆不是没板过脸,但那都是故意吓唬她,不是真的生气。她从没见过路帆现在这副表情,像山一样冷峻地压过来,让人不得喘息。
“过来。”
“怎么了?”
路帆双手插在衣兜里,掩饰着内心强烈的波动。她也害怕。她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可是问题非解决不可。她很担心自己的选择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比如,她们以后再也做不成师生;比如,许千恨她入骨。
“你去见你爸爸了?”
许千听了之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当下松了一口气。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自己是在帮路帆的忙,虽然没打算邀功,但心里还是暗暗得意的。看样子,事情已经办完了。老许答应了她,就一定会把事情处理好。那路帆现在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欲扬先抑?
“啊……”往前踱了一步,许千挠挠头,“是啊。”
“然后呢?”
“然后就,和他讲了一下。”
“讲了什么?”
“嗯……他单位的事。”
“我弟弟的事?”
“啊?啊……是……”
还没“是”完,就被路帆厉声打断。
“我要你管了吗?”
许千没听懂,瞪着眼睛,一脸茫然。
“我们家的事,什么时候需要你插手了?许千,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我对你再好那也只是我的本职工作而已,你别自己想入非非。”
“我……”
“以前,我是你的老师;以后,我也是你的老师。就算你毕业了离开了这儿,我都只能是你的老师。反过来,你也只能是我的学生,只能做学生该做的事,明白吗?!”
许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表情,没有动作。脚钉在地上,像个桩子。脑袋完全空了。脖子以上的一切,她都感受不到。
舌头都是麻的。一瞬间,许千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头皮又麻又涨。眼前一阵阵眩晕,脚下几乎要站不住。她把肌肉绷紧,努力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可是越用力,身上抖得越厉害,像是抽搐。
人渐渐多了。路过她们,都投来奇怪的目光。路帆还在说话,依旧是那副可怕的表情,依旧是那样可怕的声音。但是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声音仅仅是声音,没有任何含义。
已经过了三四分钟,她才发现路帆走了。眼前那么空旷寂寥,如同无边无际的黑夜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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