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入高三,人员调动,按照所谓的“快慢班”调整师资配置。几乎所有班级都牵涉其中,有的班甚至要一次换掉三个老师。十二班不用经历那么大的变动,换掉的只有路帆而已。
只有路帆。
消息传到许千耳朵里的时候,她又感受到了那阵眩晕。时间仿佛倒流回了那个早晨。春日阳光火辣辣地抽在脸上,一如路帆的呵斥。
这是她设好的局吧?
许千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认识了快两年,第一次闹了这么大的矛盾,紧接着就是不可挽回的分离,比设想的终点早了整整一年,就像是害怕她会做出任何补救一样。
刀子在心上划过。不同于那天猛地一刺,刀刃来来回回,划开一层又一层,鲜血淋漓,疼痛难忍。她说不清楚哪一种更让她难熬。长痛短痛,都是刻骨铭心的痛。
日子变成了倒数。从没想过,这一天真的会来。过一天,少一天。每次在课上见到她,都意味着再见的机会减少了一次。“0”在逼近。总会有最后一天、最后一课。在那之后,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空旷。
除了许千之外,似乎并没有几个人对路帆的离开有多不舍。
这确实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他们不是“不擅长告别”,而是觉得“告别”二字根本无关痛痒。如同朝代更迭之际清算得失,居然有人大肆议论起路帆对十二班的功过。有人喜欢,有人不满,有人担忧,有人期待。
许千沉浸在终日惶惶里,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直到那天马清文在教室后面大放厥词,她才一怒之下拍案而起。
马清文说,路帆讲课太次,什么都讲不明白,平时拿腔拿调端着架子,以为自己有多清高。
当时课间,许千坐在教室中部的位置,低着头发呆。这番言论无比刺耳,横冲直撞钻入脑袋。
万丈怒火。
座位拥挤,她站起来,把椅子向一旁踢开,抄起抽屉里的英语辞典,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马清文还在侃侃而谈,侧着身子,丝毫没意识到身旁不断靠近的杀气。
许千走到跟前,抬起手,眼睛都不眨一下,朝着脑袋就砸了下去。英语辞典3000多页,前后硬壳封面封底,单手拎着甚至有些吃力。向下的那一刻,辞典脱了手,最后的命中效果相当于是丢过去砸到了马清文的右脸上。
“嘭”的一声响,辞典完成使命之后,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课间,班级里人不多。想休息的人被马清文吵得睡不好觉,听见声音扭过头,看见他额头上的红印和掉了的眼镜,都觉得大快人心。
马清文被拍傻了。旁边几个听他说话的人也傻了。扭过头看见动手的人是许千,震惊又被提高到了另一个层次。
许千弯下腰,拿起辞典。
“是个人就别他妈在背后嚼舌根。路老师讲好讲坏,都轮不上你来评价。”
马清文仗着人高马大、成绩好,平日里在班级里嚣张惯了。虽然一向不敢在许千面前造次,但好端端地挨这么一下,心里也起了火。他本来就不爽许千踩在他头上,成绩比他高,还是班长,正好逮住这么个机会,新仇旧恨一起算。
他把摇摇欲坠挂在脖子上的眼镜一把摘下,抬起手就揪住了许千的衣领,摆足了要打架的气势。
这时候,王旭然正好从门口进来,当时就炸了,骂了一声,顺手抄起门后的拖把就朝后面冲了过去。
文科班就这么几个男生,平日里,他和马清文表面上关系处得还算不错。但要是把他和许千一起放在天平上,结果可就显而易见了。
把拖布一横,戳着马清文顶到后面的黑板上。看他还不松手,又朝着他的胳膊挑了几下,一步挡在他们俩之间。
“你他妈有病吧,大老爷们欺负人家女生,要不要脸啊?”
“她先动手的!”
马清文没了眼镜,头发乱糟糟,衣领也有些歪斜,看上去更像是气急败坏之后撒泼打滚。王旭然个子没他高,气场却远胜于他,梗着脖子,一手拎着拖把,倒真像个英雄。
许千冷笑了一声,“是我先动手的啊,我就是想抽你。”
教室前面的监控直接连到监控室。保安抽了支烟回来看到这一幕,赶紧去喊教导主任。主任一边上楼一边给花姐打电话,两个人几乎同时赶到。
“谁打架了?哪三个人?出来!”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
“怎么回事?”
监控视频已经记录下了全过程,一切清晰无比。但是由于许千的参与,事情又不能按照章程简单处理。他们需要一个合乎情理的起因,来开脱许千的行为。
她不能接受处分。这次期末考试,许千又拿到了班级第一。如果因为这件班级内部的纠纷对她通报处理的话,势必会影响到以后。荣誉、称号、自主招生……这是一件小事,后面那些却不是。
许千代表着北高建校以来文科的最高水平,这一点毋庸置疑。无论是陈丽华还是主任,乃至校长,谁都不愿看到她被一个小污点连累了大好前程。更何况她一向品学兼优,理应有一个反转来证明她的清白。
所有人都在等她开口。
许千环视一圈后,视线落回到窗外的树梢。
“没怎么啊,我先动的手。”
“你为什么动手打人?”
“我就是不爽他。”
花姐急得站了起来,“你这孩子,现在可不是闹着玩的时候。”
许千仍旧盯着那棵树,强撑着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然而内心深处,坚硬的部分已然攻破。
别关心,别在意。就算这样会让你们伤心,我也没办法说出她的名字。
就当那个我死了吧。从今往后,不会再有。
最后,学校还是没给许千处分。虽然算作得利的一方,但连许千自己都觉得好笑。如果她没有考到全省第三的能力,怎么可能有人愿意站出来偏袒她?这个慕强的世界,所有人都在为了名利奔走,就连学校也不是净土。
你呢?
当初选择我,也有利益的考量吗?
她确实变了。各方各面,都和以前截然不同。短短一个多月,她甚至认不出自己——悲观消极,揣测人心。她就像个输掉一切的赌徒,自甘堕落成阴沟里的渣滓,越沉越深,直至毁灭。
她认识到无力回天的局限。再怎么出色,再怎么优秀,再怎么把尊严丢在脑后几乎就要跪下来求她,都不能改变眼前崩裂的现实。那天挨完批斗回来,不是没有人替她说话。事情的经过被一遍遍还原,不乏有人站出来支持她的行为,路帆却装聋作哑。
她把自己当成局外人。许千也是她的局外人。
她不重要了。对于路帆来说,她什么都不是。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
你说过,你喜欢这句话。
我早该知道的,没有皆大欢喜的结局。我珍视点点滴滴,不过是“无价值的”,你随手施舍,不经意,不损失。就像宝玉把扇子递给晴雯,毫不在意。
然而我和你不同。这个我,自从遇见你之后,从里到外都是为你而活。既然你不要我了,这些东西留着也就没多大意义了。什么未来,什么梦想,没有你的未来和梦想有何意味?
你还说过,你更喜欢悲剧。好啊,那我就把所有所有全都毁灭。快乐是回忆,痛苦也是回忆。只要能留在你的记忆里,哪种我都不介意。
是,当初救我的人是你。
你最好能记得,事到如今,毁我的人也是你。
第44章 四三、玉壶冰
电梯向下。一面是老旧的铁皮,一面是圆弧形的玻璃。地面在迫近。某一个楼层,下落停止。电梯门伴随着吱呀声缓缓开启,挤进来七八个人。狭窄的空间瞬时占满。
许千被刚刚进来的人逼到了角落。艰难地转过身,发现路帆就在身后,只隔了一人的距离。
“老师。”
呼唤淹没在喧哗里,连自己都听不清。她认得这群人,都是十一班的。几个男生高高大大,染着奇怪颜色的头发,围在路帆身边嬉笑叫嚷。
“你们几个一会儿可要多吃点。”
“那当然。老师,吃完饭咱们去唱歌吧?”
“好啊,想去就去,玩得尽兴一点。”
她笑得好开心,语气无比轻松。
为什么?为什么和我在一起时,从没见过这副神情?
“老师……”
伸出手,近乎绝望地想要触碰。路帆回过了头,瞥来一眼,随即笑着转了回去,继续刚才的话题。
连一声问候,都是奢求吗?
悲愤交加,许千从背包里抽出水杯,横过来拎在手里,重重地向身边的玻璃砸去。一下,两下……刺耳的响声在头顶炸开,整扇玻璃从空中破裂,碎成万千块坠落下去。
水杯在重击之下变了形,轮廓扭曲交织,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收回手臂,鲜血流了一地。没有疼痛,只有一片腥红,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向上蔓延。她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时间仿佛正顺着伤口流出。
电梯门开了。没有人在意。路帆在簇拥之中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许千跟着走了出去。眼前是课间的走廊,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两成群向楼下走。程灿灿在眼前经过,她跟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是在干嘛?”
“跑操啊,高三年级都要跑操。”
许千拍了拍她的肩膀,也不顾滴血的手臂,迈开腿在人群里穿梭。
“怎么跑那么快?”
“我要去找路帆啊,晚了就看不见了。”
闹钟把梦惊醒。
睁开眼睛,阴天,灰暗,压抑。油绿的枝叶在窗外伸展,腻得窒息。低下头,手臂完好,没有伤口,没有血痂。
捂住脸,深深地吸气,憋在胸口。眼眶湿润。
她像一块沉入水中的海绵,吸足了烦恼,轻盈的身体变得沉重,无力浮起。海水深蓝,望不见底。耳边有巨兽的低吼,如同阵阵耳鸣。
讨厌的感觉。
又是梦见路帆的一天。一开始还在计数,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没有尽头。也不知道是真的在意,还是习惯性的思念把在意强化,只要一闭上眼睛,路帆就会出现。现实中缺失的相见,全在睡梦中补齐。
今天是高二下学期的最后一天。上完晚课,放学,迎来暑假。
可能真的有命运存在。命定的事情,怎么都躲不开。今天之后,路帆不再是十二班的语文老师。而这分别的日子,恰恰是语文晚课。
注定了分别,偏偏还要渲染离情。命运啊,你无不无聊?
白天的语文课,路帆像个没事人一样正常走着进度。提了一下假期作业,轻飘飘地说作业是年级统一留的,新老师来了也要检查。有几个人配合着发出沮丧的声音,算作回应。
许千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这就是她们如今相处的模式。路帆再没点过她。无论是课堂的发言,还是作业点评,“许千”这两个字都不会出现在语文课堂上。
在路帆十几年的从教生涯里,她不曾对任何一个学生采取过这样无情的漠视。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一个还未完全长大的孩子感受到被抛弃的沮丧。许千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
最独特,最残酷。
她不怪她,甚至于主动配合。语文课一开始,她就拿出小说,自顾自地读起来。不参与讨论,不发表观点。不只是路帆,其他人也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有恨吗?或许吧,谁知道呢。
晚课还没开始,沈松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打开电脑拷贝文件。有人凑过去问,他甩甩头发,“今天晚上看电影。”
“看什么电影啊?”
“《泰坦尼克号》。”
许千正在教室坐着,抬起头,看着幕布从顶部拉下。
“路老师选的?”
“对啊,帆姐说在教室看一半,剩下一半留作业。”
教室里的气氛活跃起来。有的人趁着还剩几分钟,飞快下楼跑去超市买了零食和饮料,像过年了一样。
旁边坐着的几个人也摩拳擦掌,颇有些激动。许千漠然地坐在其中,拿着笔在本子上乱涂。
纸页被划破。她把笔丢开,站起来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强迫自己鼓起勇气。
什么事没有,什么都不会发生。结束就是结束,不会再有后续。
没过几分钟,上课铃响了。路帆在一阵兴奋的鼓掌声中笑着走入教室,如同翩翩踏上舞台。
关灯,放映。
这是一部看过不止一遍的电影,小的时候就在电影频道看到过。那时候只记得男主角很帅,女主角很美,音乐动听,游轮宏伟。
还有什么呢?不记得了。大家说这是一部爱情电影。哦,爱情。小小的许千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爱情。
这一次,是她理解爱情之后看的第一次。缺失的部分被弥补了。对结局了然于心,在回忆开始前就已经代入了感情。
“我甚至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他只活在我的记忆里。”
手指死死扣着桌角,骨节生疼。
多可笑。那么短的相处、那个年代,没留下一张照片;相处了两年的这个年代的我们,居然也没有照片可以回忆。
几十年以后,在你的记忆里,我是什么样子?
画面退回到那艘巨轮启程之前。Jack赢得船票,灿烂的阳光照亮俊俏的面庞。他欢呼着奔跑,仿佛赢了一生。
“你说,要是他知道自己没几天就死了,还上船吗?”
要是我知道最后是这个结局,还会接近你吗?
时间一点点推进,电影中的男女相识相爱。Rose因为Jack而改变,去抗争,去追求。
Rose戴着项链躺在沙发上时,班级开始躁动。男生们咳嗽着比比划划,女孩子们小声地交头接耳。许千转移视线,直直地盯着路帆。
她坐在电脑前,脸被屏幕照亮。那么美,那么动人。她看得认真,忽然抬起手,在眼角抹了一下。
心漏跳了一拍。
34/63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