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姐儿今年十二岁,跟着坡脚下的吴爷爷吴奶奶一起生活。关于她的故事,村里人知道的不多。只知道这孩子可怜。四年前衣着破烂的跑到村子里来,别人一问,她说她娘没了,爹不要,还想把她卖到窑子里去,她这才跑的。她还说她的家在延方县一个村子,离黑山村不知有多远,但是越远越好,总之她不能回去了。
吴爷爷吴奶奶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分家出去单过,他们老两口跟着大儿子。
大儿子吴疾和大儿媳吴陈氏成亲三年没有孩子。眼见着弟弟的孩子都快打酱油了,吴陈氏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吴疾就想着从别人家抱个孩子养。这时候苗姐儿出现了,吴爷爷吴奶奶看苗姐儿可怜,吴疾和吴陈氏想找个人照顾他们未来的儿子,于是收养了苗姐儿。
一去两年,大儿子吴疾和儿媳吴陈氏还是没孩子,也没抱到别人家的孩子。这年月不灾不荒的,没人愿意把自家孩子送给别人养,尤其是男孩儿。就这样,他们觉得苗姐儿没用,不想要苗姐儿了。可是吴爷爷老两口越和苗姐儿处的久越觉得这孩子听话懂事招人疼,他们要留下苗姐儿。
老两口已经六十多了,基本在田里做不了什么活儿,吃口饭也是要看儿子儿媳脸色的。但他们最终还是留下了苗姐儿。代价就是,大儿子吴疾把吴爷爷吴奶奶还有苗姐儿三个人都赶出了家门。幸好村长从中调解,给三个人要了些粮食和地,还把后山坡坡脚下一处半废弃的茅草屋分给吴爷爷三人,这件事才算了结。
又是两年过去,两个年逾六旬的老人和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娃娃日子过的很艰难。从他们分出去到坡脚下那天起,一家人吃饭从没见过一点儿油花儿。
村里炖兔子这天,苗姐儿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她就到村长家门口了。
村长也起得早,他年纪大了没什么觉,又想到今天要给全村炖兔子,一整晚没怎么睡得实着。兔子昨天就都杀好了。兔皮等过阵子他托人到大麦乡卖了充村费。他算过,如果加上卖兔皮的钱,村费能到一百七八十两。这可是笔大钱。村里有几户人家实在太困难,他在计划把村费拨出一笔专门给这些人用。这么一边想着一边拉开院门,一开门,苗姐儿抬头看向他:“村长,我今天来帮忙。”
*
村宴设在半下午。这是考虑到村里人多数都吃两顿饭,早晨吃了早饭,正好半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再吃一顿,一天的饭就算吃全了。
太阳刚爬上山头,村长家已经来来往往的到处是人了。大家有自己的默契,基本是两三家商量着搬来一套桌椅,然后两三家坐一桌。不过桌椅搬过来后摆放的位置有讲究。辈分高的,和村长近便的,还有捉兔子的功臣都往院里,往好地方坐。平时在村里没啥存在感的就得坐到院外边儿,再有,那些不受村里人待见的,无赖泼皮懒汉之类的坐在最末尾。
饭桌从村长家院门口一路往外摆,直摆到几十米开外。柳大龙、柳陈氏还有柳如花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桌。柳大龙原本理所应当觉得自己该被请进院里,来了之后见是在最末尾一桌,抄起烟杆子就要去找人理论。
“反了天了!老子生的种在院里做饭,让老子坐最后一桌?”
柳陈氏赶紧拉住柳大龙:“哎呦,别别别,别生气,今天不能当着全村人的面动气。”柳陈氏心里叫苦,自打晒谷场让秦锋摆了脸之后,他们已经遭了多少村里人的白眼?如果现在闹起来,一定得不到半分好处,说不定还会再让人喷一堆唾沫。
柳大龙甩开柳陈氏的手:“你说的什么屁话?老子生气还不行?敢这么安排坐儿我还不能生气?”
柳陈氏脸上慌张,腰弯了一截,好声好气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没必要和这些个眼底浅的生气。”“你想想,咱们璞玉马上就要中举做官了,等那时候,这些人得求着咱们坐主桌。咱们今儿个吃了这顿饭,明儿个就等着他们来赔礼认错,是这个道理不?”
柳大龙冷哼一声,甩手坐下,把手里的旱烟点着,抽的云里雾里。他不是为了一口肉跌面儿的人。等明年,明年开春柳璞玉乡试中了,他看这些人怎么回来巴结他。
不过,柳大龙想的好,以为自己是什么焦点,其实谁也没注意到他,谁有那功夫啊。现在大家最关注的该是兔子咋炖,够不够吃,配什么主食,啥时候开饭嘞!
男人们在院子里外布置场地,媳妇夫郎围着厨房忙活。村里好几百号人,煮饭炖菜得十几口锅同时开火,这是个大事项。
王婶儿作为村长的贤内助,自身有两把刷子,安排大家干起活儿来井井有条。一时之间切菜的切菜,刷锅的刷锅,还有烧火的十几个,在各家灶火前等着。
柳柏负责最后的工序——炖肉下锅。按照先前说好的,今天做土豆炖兔肉,陶竹跟着打下手。他刚要系上围裙,秦锋从外头闪进来接过了围裙带儿,手指灵活的打了个蝴蝶结。
柳柏赶紧转过身把他往屋外推:“你来这儿干嘛,这用不到你。”村里汉子有哪个进厨房往妇人夫郎堆儿里凑的。
“怎么用不到,来,喝口水,王婶特意给你和竹哥儿沏的茶。”
秦锋自己像是没注意到,他这话是轻哄着说出来的,水是递到柳柏嘴边儿颇显殷勤的。偏这时柳柏手还抵在他胸口,因为没推动他分毫,这个动作就像......就像在调情一样。两个人乍看起来当着大家的面儿浓情蜜意.…
柳柏的脸立马就红了。慌慌张张的低下头,手指要绞成麻花。
秦锋倒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出来似的,继续殷勤:“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知道我烧火可有一手儿,菜也洗的挺干净。”他说着,看见柳柏的小兔牙露出来气呼呼的在唇上咬了咬,心里乐不可支。
“你快出去,出去和田娃哥他们似的,该干嘛干嘛。”
秦锋不听:“谁愿意和他们待在一块儿?我有夫郎,我就和你待在一起。”
村里人的目光直往厨房里瞟,柳柏气得想打人:“那你也要看看场合呀?”
“怎么?你嫌我烦了?”
“不是,我”
秦锋胳膊一抱:“我不走,你再赶我我在这儿亲你。”
柳柏跺脚:“无赖!”
“那也是只对你无赖。”
“你”柳柏小嘴一撅,可能下一秒就要眼包泪花了,秦锋看出来了,意识到自己又把人闹大了,身上嘚瑟的气焰立马歇了。他隔开屋外人的视线半抱着柳柏往厨房里头走,等走到最里面,把柳柏圈在两面墙夹角之间:“生气了?”
柳柏头一偏:“生什么气?”
“大家都能理解,咱俩新婚,腻歪点儿正常。”
“你就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有啥不过好意思的?你怕他们背后说咱俩小话?”“那我出去跟他们打个招呼,谈一谈这个事儿。”这话说着他转身还真要出去,柳柏立马拉住他:“你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厚脸皮。”
轻飘儿拐着音的一声,听到秦锋耳朵里就是赤裸裸的撒娇,撒的他骨头都酥了“:欸,我是,还是你懂我。”他像得到了夸奖,咧着嘴角直笑。
土豆和兔肉已经切好,两个媳妇抬着盆进到厨房,将大盆放在了锅边儿。柳柏听到动静,反应极快的从秦锋撑在墙上的胳膊下钻出来,红着脸自以为一本正经的到灶台边儿,手上划来抹去的装忙活。
陶竹刚刚在柳柏和秦锋打情骂俏的空挡,自觉的在一边儿把老姜切成了片,大葱切成了段,在案板上堆成了一小堆。
一切都准备好了,柳柏拍了拍脸颊,深吸一口气,挽起袖肘,指挥秦锋在锅中倒入一桶清水,将兔肉凉水下锅焯。接下来要等待两刻钟左右撇出血沫捞出兔肉。他趁着这个空挡成功将秦锋这个干扰因子赶走了。不过没赶多远,就到屋门边儿。
秦锋原本像个守门神似的杵着,有人叫他,他回头看柳柏:“我先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
柳柏装着爱答不理的嗯了一声,嗯完熟练转身,在旁边的另一灶锅里倒入瓜子油,把油烧热,下兔肉开始煸炒。煸至兔肉出现黄色的焦边时,他将姜片和葱段加入,炒出葱姜的香味,再接着倒入少许白酒和酱油,继续翻炒。半刻钟后,一个婶子送来热水,他把热水倒进锅里没过兔肉,加入一把切碎的黄芪和枸杞。陶竹在一旁看了直呼:“我的天,药材都放上了,肉还能这么炖?”
“这都是自身没什么味道的药材,专是做滋补用的,大家吃了对身体好。”
“你都是在哪里知道的?懂得这么多。”
“不是我。”柳柏努努嘴示意跟着田娃黑蛋在院里摆桌椅的秦锋,压小了声音:“他去药铺里买的,你不知道,店家说啥他买啥,最后买了半麻袋七七八八乱七八糟的东西扛回来。”
陶竹捂着嘴笑:“完喽,你嫁了个败家的。”
柳柏眼角眉梢亦都是笑,话音儿里带着娇嗔:“可不是,不会过日子。”
“说到败家,我也有件事儿想和你说。”
“说呗,正好等一会儿锅,炖开了再放土豆。”
“嗯嗯”
“前天我不是和钱旺去大麦乡了吗。他说是请我吃饭,我觉得吃顿饭也没啥,主要是我俩好些日子没见,怎么着也得见一面。”
“哦哦对了,后来你和钱旺到底咋说的,你俩现在啥情况了。”
“那天回去之后,我想出个绝妙的法子。我对外是说和钱旺定了亲了,我承认了。但实际我和钱旺说了,私下我俩还是像以前那么处着,该咋样还是咋样。”
“啊?那你不怕钱旺不负责任,到时候不娶你咋办?”
“不会,他提过好多次想定亲了,是他着急,只要我同意他会立马上门提。”
“真的?”
陶竹笑:“怎么这还不信,他说如果我觉得时候到了,给他一个提示,他会给我一个仪式不会亏待我。”
“可我总隐隐约约有点不放心。”
“害,先不说这个,我是想说,前天去九华楼吃饭,你猜花了多少银子?”
“多少?酒楼里应该都挺贵的吧。”
陶竹伸出三根手指:“这个数。”
“三百文?”
“你个小没见识的。”陶竹恨铁不成钢的点柳柏脑袋:“那是整三两,整整三两!”
“什么?你们吃了什么啊!”
“这我得跟你说道说道,你知不知道九华楼最近出了道新菜,叫白果塔?”
柳柏捂着脑袋摇摇头:“不知道。”他连酒楼都迈进去过,怎么可能知道呢?
陶竹也知道柳柏十有八九不知道,他兴冲冲的介绍:“百果塔,就像它名字似的,是用好多种,十几种水果吧,堆成一个小塔。”
“这时候哪儿来的水果?”
“这菜贵就贵在这儿啊,你知道没,那里面有种果子叫莓果,专长在南方,是用冰块儿冷藏然后加急运到咱们这边儿来的。”
“为了道菜费这么大功夫?不少人饭还吃不饱呢。今年冻灾没准要闹饥荒,咋还有人这么阔气吃这个?”
“说的就是,穷的穷死,富的富死。”
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柳柏脑筋一转:“我能用面团捏出好多果子的形状,还会上色。你说我捏一个面团儿白果塔能卖出去不?”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我感觉卖不出去多少,咱们没有路子,这得是有钱人才会买吧?”
“嗯......也是,我再想想。”
两个人说着话。锅里开始腾腾冒热气。柳柏赶紧断开话音儿,把锅盖掀起来加上土豆,加完嘱咐烧火婶子加大点儿火,用中火炖。等看着收到合适的汤汁,就灭了火盛盘,他还要赶去下一家。
第59章
白婆婆家因是做豆腐的,有两口烧卤水点豆腐的大锅,这大锅的灶台比村里一般的都高,高到苗姐儿胸口。她踮着脚费力的用木瓢舀涮锅水,舀完一泔水桶,她提着大桶到后院往粪堆上倒。别看是粪堆,在冬天味儿不大,而且到了春天,这是施肥的好东西,村里人也就不嫌弃了。
柳柏去的时候,就看到萝卜头似的一个小孩儿提着个比自身还大还粗的水桶,笨拙的往后院儿去。打远看的时候,萝卜头又瘦又矮,身上的棉衣又薄又破,恍惚间好像让他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他问陶竹:“那是谁家的小孩儿?”
陶竹眯着眼细瞧:“看不出来,你问问小满,他也许知道。”
柳柏点点头,两个人进了厨房。两个婶子正在灶火口坐着嗑瓜子。看他来了没起身也没说话。他先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洗洗手找出菜铲子,按照先前在村长家做的,又开始下肉焯水,热油烧锅......他在锅里煸炒兔肉的时候,那小萝卜头又来了,怯生生的站在屋门口,眼巴巴的看着他。他这时候才看清,这是个女娃娃,许是为了省事儿,头发剪得很短,脸上皮肤也很粗糙,就是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清透,他不自觉的软下声音来:“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苗姐儿。”
“你家的大人呢?”
“我爷腿脚不好在家养着,我奶照顾我爷。”
听这孩子的话音儿,又是一个跟着爷爷奶奶过活的,柳柏心里更软:“一会儿炖出来我给你盛些,你带回去和爷爷奶奶一起吃。”
这话一出,两个婶子站起来了:“这可不行,村长说过只许过来吃不许往回带。”
“可不,她一个人带走三个人吃的,这不合适吧?既然人不来,那就说明不想吃,他们不吃我们还送上门?没有这么惯着的。”
柳柏看了这两个婶子一眼,都是以前对他不怎么看得上的:“村长同我讲过,村里有几家不方便过来,让我留出一些遣人送过去。都是一个村里的,今天主要是为了吃个热闹喜庆,多一口少一口的需要这么计较吗?”
许是没想到柳柏现在能这样伶牙俐齿,今天的兔子又主要是秦锋打的,两个婶子偃旗息鼓。苗姐儿脸上露出不容忽视的灿烂的笑:“真的吗?谢谢您,您真是菩萨心肠!”她或许统共就会这么两句夸人的好话,说出来让柳柏吓得不轻:“没有,哪儿到菩萨心肠的份儿,应该的,这是应该的。”柳柏摸摸她的头:“一会儿跟着我,第一锅出来就给你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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