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又清楚地知道,我不是。
他待他们很好,耐心、体贴、知无不言,我抚摸着肚子,知道他会成为一个好父亲。孩子出生在了寒冷的元月,产婆接生的时候,娃娃头上都没有长头发,眼睛也睁不开,像个光溜溜的小猴子。他高兴地为给孩子取名为永康,还不曾来得及接过娃娃看上一眼,就晕了过去。
他的病拖不了,北地凛寒的气候并不适合他,小秦大夫来看过,说他更适合去南方休养。他自那日一病不起,老将军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如今爱子心切,再也由不得他一意孤行。在公公的安排下,我们一家三口乘上了赶往南央的马车。
我看着怀中的娃娃,用藏在袖中的剃刀,为他剃去了新长的头发。
南央渐近,窗外积雪越来越薄,我明白留给我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在天子脚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孩子在安睡,他也像是睡着了一样,我竟莫名觉得,他们有几分相似。只可惜,他们注定没有父子缘分。
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他便没再睁开过眼睛,或许,这便是天意吧。
我伸手抚过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他要是再多像我一点就好了,有我的瞳色,有我的发色……不能再犹豫了,犹豫只会伤害更多的人。我俯身亲了亲孩子柔软的面颊,他竟开心地笑了。
别笑!
别笑了!
我用手捂住了他含笑的嘴!
孩子不断挣扎,肉乎乎的腿儿不停地踢,他在踢踹中醒了,怔忡地看着我:「你……你在……」
他抬起着虚弱的手想阻止我,我摇了摇头,将另一只手展开。
他很快又晕倒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手中那一撮黄色的头发。
最后孩子死了,他活了下来。
抵达南央后,他便一直在宫中静养,什么消息都没有往家中送过,就连他回家那夜,我也并不知情,只是一惯待在房里,度过我毫无生趣的日脚。
外面有动静,我正想出看看,却见他推门而来,亦如我们初见的那一日。
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在他心中,我一定是个毒妇吧。
反正都要回到南央,他为什么不娶户部尚书的女儿?
直到此时,我终于问出了大婚那日没有说出口的话:「你后悔吗?」
「我悔!我悔我那日没有躲过毒箭!我悔我再不能回漠北杀敌!我……我更悔我让你一个人受苦!」
他说着说着,大颗的泪滴从眼角流下,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哭,我也哭。
他失去了梦想,我失去了孩子。
我们面对着彼此大哭,像好多好多年前,我们呱呱坠地,对三千红尘饱含希望的那一日。
悲痛和无助是我们的媒人,那天我们成为了真正的夫妻。我仍旧不知道他是否爱我,但这不重要,我们在风波不断的皇城中,成为了彼此最坚定的依靠。幸得老天爷可怜,我们又有了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也时常能在他的脸上看到笑容。
但我知道,他的心,不在这里,不在南央。
他会回去的。
他脆弱的躯壳只是短暂地属于我。
他丰盈的灵魂,永远属于千里之外的战场。
我是家中的女主人,我知道他还会去翻阅藏在书房最深处的兵书,我知道他还在我和孩子们都睡着后去偷偷擦拭他的佩剑。他以为他瞒得过我,但男人那粗性子,都不知道要擦净眼角的泪痕……
后来他旧疾复发,多少人劝我打副棺材冲喜,我却没有同意。
我不相信,他会死在这里。
「甘之,我想走。」他不出意料地说出了这句话。
「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甘之,你说,我会后悔吗?」
「你不会。」我握住他的手不疑道。
「但已经有好些事让我后悔,我后悔没有保护好蓉遥,我后悔没能亲手斩杀寒江彻北,我后悔没法扛过这该死的箭毒……好在我唯独肯定的是,我没有后悔娶你。」
我也要,配得上他的笃定。
我从床下取出一个包袱,里面装的是一套战甲,一套他能穿上的轻甲。
他的梦想没有死,他每日都睡在他的战甲上,梦里他都会成为英勇的战士。
以家为名的囚笼要结束了,谢谢他陪我做梦,谢谢他给我孩子。
战剑,该回到战场了。
他缓缓抚过甲片,轻声唤我的名儿:「甘之,打一口棺材吧,我带去战场,得大点儿的,来日你来,不会挤。」
我们互看了对方一眼,彼此脸上,都有笑容。
这不是冲喜。
这是真正的喜事。
离别那晚,他命下人熄掉所有火光,我们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告别。我记得那天我异常镇静,在安顿好孩子们后,我摸黑回到房间,不敢点灯,不敢照镜子,不敢知道脸上是笑,还是泪。我蜷缩在床上,时光好像回到了我们大婚的那一晚,只要天够黑,我便能以为,他还睡在地上。
后来,他回来了。
我在家门口等他,从黑夜,站到了黎明。
那口棺材我再熟悉不过了,很大,很宽敞,他说过等我看到孩子们儿孙满堂,一定要给他讲讲小辈们的故事。
可我,不想等到那时候……
棺盖渐渐打开,他穿着我给他的轻甲,身边放着我给他的佩剑,多好啊,他就该这样。
只可惜,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仔细端详那个陌生女人,她似比我小上几岁,穿着破旧的衣裳,干裂的唇角似有笑意,已显老态的脸上还留有几分少女的娇憨。
这便是,他想保护的小妹了吧。
既然有人了,那我便不来挤了。
***
这命,我不还了。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句是借梗:早知她来,我便不来了。
九十二章中描写不多的陶氏,我觉得,她值得一个完整的故事,或许是最喜欢的番外篇。甘之比定邦强,各种意义上。甘之对定邦有没有爱很难说,就像顾婉在婚后心里还有没有明珏一样难说,她们走了最终的路,是因为在那个年代她们没有太多的选择,这是很无奈的一件事,只能寄希望于而今有更多自主选择权的女性,能真正解开铐镣,歌舞自由罢。
出于补完故事的初衷,番外并不全是百合,希望没有踩在大家的雷区上。
出于维护世界的某种平衡的心愿,此文被迫早夭的全都是男孩子哦:)
第 130 章 苏美仪·荆棘王女
如果我还留在父王身边,我就永远只是个公主。
他是个好父亲,至少对我而言,是个好父亲。他为我挡剑,许我留在梁都,说会给我从前一样的呵护。我明白,在他的保护下,我可以周全地活着,再也不用在异国他乡担惊受怕,就连姐姐你,都希望我能留在梁宫。
但是姐姐,你是否也……轻看了我呢?
我不是一时兴起,回到南央宫是我经过深思熟虑所做的决定。请你相信我,我绝非是一意偏执想要证明自己。
我只是觉得,姐姐可以,我也可以。
我只是觉得姐姐孤单,我想同姐姐站在一起。
我不再是尧山暖帐里那个哭哭啼啼的梁国公主了,我是魏国皇后,我身怀魏国嫡子,我要回到属于我的王宫。我还记得,当我将决定告诉你时,你看我的眼神。你嘴边似想说什么,思索良久,却未能说出,最终你温柔地揽过我的肩头,轻轻抱住了我。
你的拥抱和在尧山上一样温暖,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的手不再冰冷。
那一刻,我感到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是相通的。
不是血脉。
是我们共同要面对的命运。
「珍重」,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今后你在梁,我在魏,我们姐妹二人虽相隔千里,但我们的命运会在这飘摇的乱世紧紧相依。
我一身素衣回到南央宫,在众臣注视下走上高位。他们屏声静气不敢动我分毫,我知道,这是姐姐在前线大捷给我的底气。姐姐你知道吗,我其实好害怕,腹中孩儿月份渐足,他生性好动磨人,我每走一步都疼得厉害,但是这与以往的疼痛不一样,痛楚带来的刺激令我感到浑身温暖。我在孕利剑,他在磨刀锋,那个不爱我的男人必须成为先帝,那个给我噩梦的男人必须被囚禁,而我和我的孩子一定会成为这座异国宫殿的主人。
我明白,单凭我一人之力筑不成我梦里的高阁,我需要一个强力的盟友,为此我可以牺牲一切。
在我找到他之前,他先找到了我,他说他什么也不要,只要李魏昌平。
原来,什么都不用牺牲,便可以获得忠诚。
原来,仅仅昌平二字,便能驱策一国之相。
他是我见过天底下最傻的人,我永远记得他说这话时的样子,眸中的光,紧握的拳,与轻轻发颤的身体,是那般的傻。也正是在那一天,我的孩儿在暴雨中来到了这世间,在震震闷雷中发出了第一声清脆的啼哭。
我为孩子取名昌平,为了他口中的李魏昌平。
我问他因何选中了我?他说自游园巨变,君权崩离,朝局由各方势力牵制,先帝耗费多年心血一点点聚拢在手中的权力,如今又流沙逝于手心,再度离散。唯有势力,能打败势力,所以他找到了我,在本就盘根错节的局势里,再加了一把来自梁国的火。
他在李魏最后的荣光下长大,见过白景盛世,也见过落日萧索,为了让我快速成长起来,问无不答,知无不言。从他口中,我得知了许多天家秘闻,好些事他并未参涉其中,不过是官海多年的沉浮,笃定了他不敢去承认、又不得不去承认的猜想。比如,多年前的那场游园之变,始于安东亲王府。
安东亲王与先帝之父高通皇帝同为庄贵妃所出,血缘上的多一层亲近让他在那场残酷的夺嫡之争中幸存。都说高通帝疼爱小辈,如今想来不过是为了弥补他对同辈淡薄的手足之情罢了。太后辞世后,安东亲王再无庇护,任何一件不经意的小事,都足矣勾起九五之尊敏感的杀心,譬如当宫人误将小郡主唤作公主时,她没有纠正,而是笑嘻嘻地答应了。如此说来,后来亲王府一脉逃过游园之乱,并非巧合,他或许是出于自保,或许是受了某种诱惑,将李魏的江山拱手送给了外族,落到最后,也没能坐上或希冀、或不耻的皇位。作为李魏皇家血脉,他最终讽刺地败给了一个养子的忠诚,自李守玉从千军万马中救下年幼的十七皇子,他便没有胜算。
先帝登基不久后,安东亲王病死在了南央,在帝王之家能病逝已是福气,谁又知道是不是得知真相的人,有意为之?
我自小在宫中长大,却是头一回明白,什么是皇权。当初我接近太子,也是因怕走了宋国废后的老路,没能想到,如今还能再听到她的名字。他说小郡主除了任性了些,是个极好的姑娘,她的笑容像是春日里最为明媚的骄阳,能拨开帝都成日的阴霾,是任谁,都不舍得见之蒙尘的明珠。说提郡主之事,他十分唏嘘,说她本不必嫁给宋王。游园之前,李守玉尚未封侯,曾找他商议过家中次子婚事,问若是求娶安东亲王之女,算不算高攀。他与李守玉交好,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在高通帝面前不经意地提过一句,但皇帝短暂的迟疑让他察觉出了不妙的气息……他说到此事,长吁不断,想来昔日的亲家,约是刀剑相向了吧。
往事已矣,真相早已淹没于长河无从考证,他所说的,止于猜测而已,但眼前所发生的,却是他亲身经历的真实。往日旧事在他一心辅佐的天子身上重演,为了能从襄王手中收回诀洛,天子竟愿与外族联手,兵部竟有人同意以远征南蛮为由,挖空诀洛城防……襄王未有子嗣,此前更是不断重申死后会还地于朝,除去抗拒削藩之令外,并未有越矩之举,本是同根生,何至于此?我听故事听得背后一身冷汗,只感慨天意弄人,这对同一天出生的姐弟,撼动天下风云的骄子,从乱军之中重回大殿的龙血,一前一后地走了。历两朝天子,经多年沉浮,他阅尽千帆,对朝廷失望至极,本打算辞官远走,却见那日我只身回到南央宫。他说他在身上看见了勇气,说我是他最后的希望……
能被人依赖的感觉,原来是这般的好啊。
我自幼被父王保护得极好,只有我依赖别人的份,从未被什么人依赖过。一直以来,我沉浸于有所仰仗的安心感,也把那当成爱:我爱过天子,因他许我一国之后的荣光,我也爱过太子,因他是我在深宫紧握的救命稻草。
他们父子,一个极冷,一个极热,我依附于他们,一边忍受他们失常的温度,一边向他们表示我赤诚的爱意。我曾将那酷寒与炽热误解为爱情,渴望他们像父王一样,给予我呵护与怜惜,直到痛得体无完肤,我才明白我错了。
我发现,我是被迫爱上他们的,因我异国王女的身份,因我无依无靠的处境。而当我真正主动爱上一个人时,我却发现一向能轻易将爱宣之于口的我,甚至无法对他说出一个爱字。
爱之一字,是对他的倾心竭力的玷污。
他只比父王小上一岁,或许,也无法理解我的冲动吧。
我是爱过好些人,但我很清楚地明白,这一回与过去好些回不一样。
我爱他,不是因为他可以帮我。
我爱他,是因为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同时,觉得有他在身边,真好。
可我却护不住他,他死得不明不白,我与昌平在魏国举步维艰,他的学生气候未成又受尽打压,有心助我,却又有心无力。
我要为他报仇,虽不知是何人所为,但我知道,只要我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那人便会现身。
姐姐,你呢?你又在哪里?她们都说你已经死了,可我却不相信。
姐姐你知道吗?一向温暖的南央,竟下起了雪。不成型的雪花脏兮兮的,一碰到檐角就化。我走在廊下,一滴滴雪水不断地低落在我的衣袖,这座仓促修建的宫殿不如梁宫精致,每逢落雨,便会有不少宫殿漏水,先帝向来勤俭克己,从不大兴土木,连居所都止于简素而已。他一生为国为民,不曾贪恋过一刻奢靡,曾经我多少有些看不上他,如今身在其位,亦知他并非无能,他不过是在权力的旋涡中,抓不到他想要的盛世罢了。
窗外的雪簌簌落下,我抱着小昌平,唱着梁国的歌谣,哄他入睡。
姐姐,你知道吗,我多希望,这孩子是个女娃。
像你这样的。
像我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他,是113和122出现过的姚相。122还提到安东亲王之后李长安(蓉遥的哥哥)起兵造反,逻辑应该是可以理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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