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点头,这是红颜姑娘给我的新名字。
「识字吗?」
见我没有立刻作答,她也没有让我陷入不识字的窘迫:「每日的活干完了,便去学堂读书吧。」
我想道谢,却不知该说什么,此时殿下站了起来,举起茶杯在我眼前,又放回了桌上。她双手背在身后,朝门外走去:「茶倒得不错。」
倒茶,哪有倒得好还是差的。
这位殿下,似乎不喜欢听人说谢谢。
我在宫中住了下来,读书识字,跟着舅舅一起打理宫中事物。他很圆滑,很成熟,我学不来,只能依样画葫芦学着他的样子,一样一样慢慢接手。我们之间差了好些年岁,即使做一样的事情,也可见其中粗细,为此我要加倍努力补回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长高,舅舅在变老,我感到我们之间的差距在愈来愈小,就算是再小的成功都会令我欣喜不已。
我不太会笑,也不懂得当如何表达热烈的情感。每次看到柏姑娘冲上前去抱住襄王殿下,我都在想我是否有一天,也会这样拥抱我喜欢的人。而当我迈开步子,我清楚地明白我做不到。我的心中自是欢喜的,绝不比柏姑娘喜欢殿下少,但是我的身体做不到。
我或许一辈子,也无法拥抱我喜欢的人。
我意识到我做不了太阳,那便做一个默默守护的月亮好了。
舅舅一直想让我嫁人,是红颜姑娘帮了我。她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什么都看得清楚。那种感觉并没有让人感到无处遁形,她会把每个人的心思都收捡妥帖,看破,却从不说破。宫里有这样的人是所有人的福气。
离开诀洛的前一天,殿下问我想不想一起去白石山,我知道舅舅是不会离开殿下的,而我,是不会离开舅舅的。
小小的白石山组成了我全部的喜怒哀乐,当大雪落下,我们围坐在火堆旁,温酒,弄琴,谈笑……
我依旧时其中最沉默寡言的那一个。
此时一片雪花在我眼前缓缓飘落,它孤零零的,却又因伶仃,而拥有完整的小六角。我伸手接过,看着那片冰凉凉的小六角在手心不断涌动,最终化作一抹看不清的水痕。
我转头看向身侧,心中从未如此温暖过。
作者有话说:
小柏:你怎么对小望书这么冷漠!
明珏(扶额):你是不知道当时有多少蠢丫头想爬床。
明珏(转头问红颜):所以当时让你帮我问望书到底喜欢谁问出来了吗?
红颜:自然。
明珏:所以是谁?
红颜(笑眯眯):反正不是你。
唉,我喜欢番外,这种不完满中的完满,所有的温暖都暗藏忧愁。许久没有写第一人称了,手感很微妙。第一人称要根据当事人的遣词造句方式来,不方便出现他们文化范围外或行为方式外的词汇,像望书这样的孩子,口吻是极为平淡的,写不出花来。不过好在平淡,也是她人设的一部分。最后一段涌动的小六角,便是她自己,而她看向的身侧,便是她的爱人。
第 128 章 赵宜霜·发荣滋长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爹爹了。
那天他把我唤到跟前来,同说我要离开家一阵。
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要去边地。
我问他去边地做什么,他说要去防蛮子。
「边地有的是人,为什么偏要爹爹去?」
爹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拉着我的手,目光坚定地同我说他是武将,身为武将,本就该征战沙场。他在说这话时的眼神我此前从未见过,自我出生起,边地便少有战事,若不是他提起,我都快忘了爹爹原是个武将。
我没再阻挠,只是装成懂事的大人模样,不吵不闹地问他要去多久,爹爹温和一笑,宽大的手掌抚过我的头,说待一切办好,他就会回来。
当时的我太天真了,我以为是至多小半年的事,还想着等他回来向他炫耀我新练的小楷,不想爹爹一去就是五年。
爹爹走后,我常问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娘总说快了,快了,直到我有一次听到娘在房里默默哭泣,我就不再问了。
打小我就同爹爹更加亲近,娘想把我养在深闺里,而爹则总劝我多出去看看,他们彼此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我大小姐不像大小姐,野丫头不像野丫头。自打爹离开诀洛城,娘对我的规训愈甚,仿佛要把从前放在爹身上的那份关注,全全挪到我这边来,我生性顽皮,着实有些受不了。她愈管我,我愈发在家里待不住,她那柔柔弱弱的性子玩不得手段,哪里是我的对手,久而久之,她察觉到管不了我,索性对我很是放任。
我表面上照旧是赵家的千金大小姐,正正经经好人家贵女的样儿,只有我知道,我的心,像荒原中的野草一样疯长。在我不受管束的那些年,我尽可能不出格地探知闺房外的广袤天地,读不能读的书,想不能想的事,学不该学的东西。娘自然察觉不出这些,我演得极好,她甚至还以为我收心了,时常夸我懂事。
我和娘维持着表面的和睦,直到我知道了为什么爹爹回不来。
这是那个人的无能!她除了那一副好皮囊外,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的!要是真有本事,就该去把爹爹接回来!
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脸经常到我们家里来,每次她来,娘亲还得对着个冤家扮笑脸!
我想找娘问清楚,不料,我发觉了娘的秘密。
「这些诗不是给爹爹的……」
我听了太多爹爹的事迹,我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了诀洛,知道他和娘在何时相识,更知道那这些诗是写给谁的,而诗中的玉又是指的什么。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娘每次见她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扭捏,那绝不是因愁怨而生的别扭!
我正是以为自己知道一切,却又并非真的知道一切的年纪。那些经少女情愫浇灌的诗歌像一个个疮疤赫然在目,我怒上心头,冲到娘房中质问道:「为什么是她!」
我把信笺放在烛火旁,准备在她面前烧掉这些令我恼怒的过往,没想到娘冲过来从我手中夺过诗,她甚至为了诗中字字不堪的情谊,不怕火烫,用手扑灭了火苗。她温婉的眉眼皱起来,把信纸紧紧抱在胸前,像保护幼崽的山兽,仿佛那些信才是她亲生的骨肉。
那一刻我怒火中烧:「娘亲心里莫非还有她?」
「没有……没有……」
她说了两句没有。
第一句,她看着我的眼睛。
第二句,她扭头看向了别处。
「你不明白……」她眸中闪烁,比起我来,她更像个纤细懵懂的闺阁少女,「霜儿,我的好霜儿,你听我说……」
我是她身上割下来的一块肉,她仿佛天生就明白该如何稳住我激动的情绪,只需她柔柔唤一声我的名儿,我便能从中怒海中寻求到安抚。
一向端起娘亲架子的她莫名开了口,低声断断续续地同我说了好些事,我能感到这些事是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她的顾虑,她的忧郁,她无处安放的乡愁,或许连爹爹都没有办法说出。爹爹太聪明,很多事娘不说他就懂,正是这种看透人心的聪慧,把娘倾诉的欲望通通阻断。
我依然不明白娘因何不愿扔掉诗信,但我明白我方才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倘若那些词句值得她那般守护,那便有它存在的意义,我无论如何都不该毁掉一个心绪敏感的人暗暗珍藏的一方天地。
从娘的话中,我知道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外公,我知道为什么舅舅多病缠身还在南央做御前侍卫,我知道宫里那个绣花枕头为什么接不回爹爹。娘说着说着,眼里蓦地湿润了,她匆忙转过头去,似乎在一瞬间生了悔意,悔于同年幼的我道出这一切。
我的心砰砰直跳,喉咙里像卡了一根鱼刺,似有话要到嘴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年幼的我说不出那般触动,直至今日,我学了好些新词,却仍旧不知该如何表述。
她好柔弱,那些深埋在心底的重担压倒她,让她对我倾诉这么一番话。
她好爱我,她说着说着,便开始后悔不该让本该烂漫的我同她一起承担。
但是……但是……若仅仅是如此的话,我心中那份躁动的不甘到底是什么呢?我到嘴边说不出来的话又是什么呢?
我……
我被看低了啊!
我恍然大悟,或因血缘之中的心有灵犀,或因同为女子的惺惺相惜,我莫名生了要去拥抱她的冲动,想拭去抚过她的手,想拭去她的泪,想告诉她我可以去保护她,可以做她永远的雨蓬,可以分享她不能同爹爹说的心事。
我们之间,没有名为年龄、身份、阅历的壁垒。
「娘,我比你想象的要强。」我握住了娘的手。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我用绢帕拭去她眼角的泪滴:「你也可以对我哭。」
母亲,也不必比子女强大,丈夫,也不必一定要撑起这个家,在诀洛的一切都是不遵常理,殿下是女子,爱的是女子,这座城自上而下都与别处不同。是那么的不合理,又是那么的合理。
她是母亲,也可以脆弱,可以哭泣,可以继续活得像个轻盈敏感的少女,我是女儿,也可以强大,可以坚定,可以分享她的喜悦和哀愁。
「爹不在,就让我来保护你。」
娘泪眼蒙蒙地看着我,泪水如落线的玉珠。
我不喜欢她落泪的样子,便问她:「娘,他们都说十月怀胎,为何你和爹爹成亲八个月不到就有了我?」
她止了泪,满脸绯红,不答我,却说,等我出嫁那日就知道了。她顾左右而言他,脸上羞红把我赶了出去,合门前再度摆出母亲的姿态说小孩子要早些睡觉。
我……我什么时候会出嫁呢?我未来的相公,又会是什么模样吗?
至少得满腹经纶吧。
至少得成熟稳重吧。
最好还别和官场扯上关系,不然弄得像爹爹这般,怪身不由己的。
我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说:
汗骁:有任何一条是我满足的吗?
我:那必然没有。
霜霜和舟舟,妈妈最爱的人设,叛逆小女儿!
谁不喜欢顾婉呢!霜儿喜欢,赵攸喜欢,我也喜欢啊!
唉,想起了小窦安,也算是借霜霜拭泪来弥补当年她没有和母亲一起跪在地上哭的遗憾。
第 129 章 陶甘之·有怨无悔
他给了我命。
***
我把头放在绳子上,踢开了凳子,那一刻我看见了光,我以为那是通往黄泉的路,没想到是他推开了门。
他救下了我,跟我说仗已经打完了,一切都会好的。
是吗?仗打完了就一切都会好的吗?
两月前,魏军从蛮子手里夺回失地,我以为他们是来救我的,没想到他们蒙住了我的眼,烙下了同样屈辱的印。我怔怔看着男子,与那些人不同,他可能是真的想救我,但哪又怎样,我的心已经死了,眼前的一切也开始渐渐模糊……
但这个执着的傻子仍旧想要救我,他或许值得那把宝剑……
「草堆里……有把剑……你拿去吧……」
「你会活下去的!」我用性命去守护的传家宝,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这是我拿性命保护的东西,你拿好剑,我便可以安心赴死了。」
「那我更不能拿剑!」
魏军中,原还有这样的。也许是因他不厌其烦的呼喊,我的气力逐渐恢复,我见他似乎军衔颇高,心中突然萌生了一线生机。我不能白白死掉,我要报复那些人!话说到一半,我开始悔了,我既没有看清他们的长相,也没有他们的姓名,我只记得耳畔的喘息,身上的重量……本来快要被遗忘的梦魇再次涌入脑海……
「我还是去死吧。」
「姑娘,我虽找不到他们,但我可以保证,在我治下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你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重新开始。」
我抚摸过肚子,苦笑道:「已经来不及了。」
他愣了愣,说他会娶我。
我以为那是句玩笑,后来直到我们在军营中举行了简单的喜礼,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
我不知我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在枝繁叶茂的仲夏拜了天地,这本就是我原定的婚期,只不过我嫁给了那位英雄大将军的次子,而原本三书六聘请我过门的郎君,死在了弯刀下。
红烛旁,我内心了无波澜,自豆蔻年华便开始向往的成婚礼,阴差阳错到了如今。我自然是有自知之明,心知他娶我,除去为了救下一心求死的我,也是为了逃避朝廷的赐婚。京中早有消息说户部尚书有意将嫡女许配给他,借此把他牵制在京城,但他那样的人,哪里舍得战场?
这些我懂,我不是什么目不识丁的山野村妇,我是县丞之女,家里几代都是读书人,百年前也曾出过一位侍郎,今朝虽然没落了,但多少是知礼之家,读过书,也看过史。
所以他说的,我都明白。
大婚那晚,我自己扯下红盖头,我想问他,他后悔吗?但我又知道,这样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他抱着被子睡在了地上,我本想问他地上硬不硬,要不要再拿床垫子,但我心想他是军人,这对他来说又算作什么。
洞房花烛,新郎官和新娘子,原来是可以不说一句话的。
我卸下石榴钗、花生耳坠、莲花臂钏,吹灭了红烛。
翌日,我挽起了头发终成了妇人模样,我原以为他不会有所不同,他当如他所愿的,继续做他的李二将军,但我发现,他的佩剑变了,变作了我再熟悉不过的那把。
他便是这样的人,只做不说,他有他的好意,却从不会刻意让我察觉,有时候我甚至是想,他或许也不想让我察觉,毕竟他对我的好,我还不起。我差他一条命,这当如何还清?别说爱这种东西,爱不值钱,也不顶用……
若是爱的深浅,能换做康健便好了。
若是积的善缘,能换做灵药便好了。
那么他一定还是从前那个震慑豪雄的骁将……
我的肚子越来越大。
而他的病情却越来越糟。
半年前,他在一场缠斗中不慎中了毒箭,虽捡回了一条命,却没有得到彻底根治。病情反反复复,他不得不承认他始终不愿去面对的事实——这病或许真的好不了,他或许真的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马上提刀了。
比他的身体更先消沉的,是他的意志。
这时候军中来了两个孩子,他似又重拾了精神,一心放在训练孩子们上。那两个娃模样都生得俊,嗓子脆生生的,很是讲礼的,见我一口一口二嫂。他们叫着叫着,我也渐渐把自己当成了真的二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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