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湘沉默如山,冷冷看着我,而后说道:“屈云笙,今日你干涉了莫氏的家主之争,他日就会有别的氏族干涉屈氏的家主之争,试问你想让屈氏就此陷入混乱,永无宁日吗?”
我赶紧跪拜道:“令尹大人,今日是我不对,我屈云笙任凭处置。只不过子玉是我师弟,于我有恩,我不能不管,倘若因此坏了氏族之间的规矩,我屈云笙自请离开屈氏,从今以后就做楚国的乡野之民,永不踏入屈氏门户。”
我话音刚落,四周一片惊诧,毕竟这个时代尊卑差异巨大,上下层之间是不流动的,有哪个傻叉会放着氏族贵公子不做,去做一个终年劳作却只求饿不死的野民。
屈云池指着我,手指都在颤动:“你……混账!”
就连子湘也被我这番话说愣了,不知怎么回我才好。
楚王目光如鹰,静静看着我,他背后的公子玦则沉着脸,脸色比天上的乌云还黑,而他旁边的世子熊渊却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他。
我曾答应过公子玦,屈氏会成为他的倚靠,如今我干出这种事,他的倚靠没了,是我对不起他,他确实该生我的气。
莫垣愣了片刻,对我说道:“我在边境作战时,便听说屈氏四公子是个奇人,如今见了,确实是耳闻不如一见。”
我苦笑,恐怕奇人都是委婉了,奇葩才是最合适的词。
“屈云笙,听闻你剑术卓绝,本人早就想讨教一二,方才你说子玉是你师弟,倘若你不横加阻拦,子玉未必不能险胜我二弟与我决战,既然你搅乱了烛火阵,那他没进行的决斗,就由你代替如何?”
不愧是战斗种族,他们身上是不是绑定了一定要当第一的武魂系统,黑虎令到手了都还想着继续干仗。
我站起身,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也好,我记得你方才说过郢都城里都是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晚辈也正想请教一二,看看莫氏是有多大能耐可以在这郢都城中大放厥词。”
“好!屈云笙,干他!”
“屈云笙,你一定要赢。”
“打趴他!”
四周一边倒地站在我这边当啦啦队,薳东杨朝我扔来一把剑,我接过剑,双手持剑,剑尖朝下,示意他先出招。
“既有比试,怎无奏乐。”一个少女从远处走来,众人转头看她,她手里拿着一个类似埙的乐器,在众人灼灼目光中走进那些男子的圈中,对我笑道:“屈公子,小妹来时便说过想为你奏乐助兴,眼下正是良机,不知可否有此荣幸?”
我大脑一阵懵圈。
昭翎,她到底想做什么?
我刚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正是瘟神附体的时候,她不避的远远的,反而凑上来作甚。
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
“昭翎,放肆,还不退下。”昭氏家主在台上怒喝道,这些家主今天也挺倒霉,出门没看黄历,一个个都被自己的儿女气得吹胡子瞪眼,众目睽睽之下还不能干什么。
“父亲,女儿常年在铜绿山偏远之地,很难得才回郢都一次,我仰慕屈四公子已久,还望父亲成全!”昭翎迎着她父亲的怒喝,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等等等等,这是当众表白了?!!!
我看着薳东杨,大眼瞪小眼,谁知薳东杨那厮还一副“刺激啊”的表情,双目放光,好像在看一出绝佳的好戏。
我说你这位起哄架秧的吃瓜群众,能不能给个提示跟我说说这姑娘想干什么?
莫垣又哼了一声,不屑道:“不知廉耻,这昭氏怎么管教女儿的,竟然当众作出如此不知羞耻之事。”
这句话倒是把老子的火气一下就点燃了。
一个敢于当众表白的女性,怎么就不知羞耻了?天知道这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事!
既然昭翎都不怕被我这个瘟神连累,我一个大男人又怕什么,她非要搅浑这潭水,我就推波助澜帮她一把。
“昭翎,有劳奏乐,我屈云笙定当为你舞出最好的一场剑。”
“好。”昭翎双眼雪亮,似有繁星,她将乐器放于唇下,吹奏起来。
好家伙,第一声便有如利刃出鞘,杀意腾腾。
这哪是一个当众表白的恋爱脑能吹出的曲子,分明是个运筹帷幄的女战士。
我率先出剑,莫垣持剑抵抗,他后退半步,双目锐利地看着我,想必是感觉出了我此剑的力道。
我可没给他反攻的机会,飞身往上,借助腾空之力往下使劲一砍,莫垣双目一瞪,双膝跪地,勉力接住这一剑。
昭翎的乐声中似有千军万马,吹得我热血沸腾,我从穿过来至今,还从来没打过这么单方面碾压的架,莫垣疲于保命,根本没有反攻机会。
空中只听见无数兵器撞击声。
平心而论,莫垣很强,他剑法老练,思路清晰,知道怎么组织进攻,避我锋芒,寻我短处,还知道借力打力,给自己争取休憩时间。
除了力量不如百濮王廪生,其他都丝毫不逊百濮王,甚至在作战思路上更全面多变。
倘若是在真正的战场上比试调兵遣将,我早就输了,可现在比的是剑法,他很强,我却更强。
不知是乐声加持,还有我真的升华了,尽管莫垣想尽各种办法拖延时间,化解我的招数,这场比试仍然是单方面的碾压,最后在昭翎石破天惊的破风之声中,我挑掉了对方手里的剑,将自己的剑送到他的脖颈边。
“你输了,承让。”
莫垣看着自己被挑落的剑,又睨了我一眼,叹道:“我莫垣收回之前的话,这郢都城里的公子王孙,并不全是手软脚软的废物。”
我收回剑,莫垣居然主动向我行了个礼,我依样回礼。
他经过我身边,轻声道:“多谢。”
声音很轻,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看着他的目光,我瞬间明白了。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子玉如果死在烛火阵中会有什么后果,怪不得他不给莫雨报仇,反而催着他们快走。
这些老贼!一个比一个奸诈。
我冷笑一声,笑自己到底年轻,比不过这些老东西的心眼多,只知道把自己置身险地,用命来扛。
若我有一天也能成为下棋的人,那该多好。
可是这样的想法,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比武结束后,我不得不面对尴尬的场面,这场比试的输家只有我和子湘,众人想为我喝彩,都不敢明目张胆。
该散场的都陆续散场了,屈云池让我立刻跟他回去,秋荑扶着伤痕累累的子玉,一直注视着我离开。
子玉的脸色很苍白,不见一点血色,他看着我的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我笑了笑,让他放心,毕竟我立了几次大功,我就不信屈云池还能杀了我不成。
昭翎也被昭氏带了回去,她离开时冲我点点头,眼神里满是感激,我最好奇的人就是她,这姑娘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和我这样一个身陷泥淖的人扯上关系,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哪怕我之前有片刻的自作多情,但在听过她的乐曲后,脑子都彻底清醒了。
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是个被感情冲昏头脑的白痴,她一定另有目的,只是我猜不到。
回到屈氏后,一行人都是低气压状态,几个哥哥扶着屈夫人,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过话,屈云池似有雷霆之怒被压抑在胸口中,一进屈府,便下令家丁关上所有大门,让我跪在众人面前。
就连屈氏其他家老也被请了过来,站在厅中看我受罚。
“屈云笙,你可知错?”屈云池声色俱厉,像要吃人一般看着我。
“我知错。”我赶紧认怂,眼下保命要紧,我可不是梗着脖子也要充英雄的主。
“你有何错?”
“我不该干涉若敖氏内部的事,破坏氏族之间的规矩。”我从善如流回答道。
“不对!再答!”屈云池怒喝道。
不对?
我抬头看他,一脸迷茫。
屈夫人双眼都哭红了,三位哥哥用微妙的神情看着我,似乎觉得我又可怜又可恨。
“我不该当众让子湘大夫下不来台,这场比试是他在背后计划的。”我又答道。
“你倒也不笨,能想通这一点,可还是不对,再答!”屈云池脸上的怒气都快沸腾了。
我这次是真的懵逼了,连当众打脸子湘大夫这样的答案都不对,还能有比这更错的?
“我不知,还请父亲指教。”我立马态度诚恳地低下头,跪伏于地。
“你不知?你竟然不知!”屈云池快步上前,照着老子的肩膀就猛踹两脚,我隐忍着没有发声,等他发泄完胸中这口怒气。
“你是我屈氏未来的家主,氏族长辈们花了多少心思培养你,结果你回报给屈氏的就是这个?为了个人私情,竟然置氏族安危于不顾,为了个人私情,竟然自请离开屈氏,你倒是全了你的个人私情,那请问,我氏族上下对你的付出和希冀,你又要如何了结?”
屈云池踹完最后一脚,跌倒在地,双眼通红,愤怒和失望从他眼中奔涌而出,我看见他这副样子,彻彻底底呆住了。
我虽没有经历过屈云笙经历的那些过往,但这些家族长老向我投射过来的目光,已经将我彻彻底底压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这就是身上背负一整个氏族的感觉?
沉重的让人直不起腰,透不过气,无路可逃。
“你既然觉得屈氏几百个同族都比不上你那位师弟,要走便走吧,不走也不行了,你得罪了子湘大夫,我必须要给他个交代,你不知道子湘大夫当年是如何从内忧外患中三定楚国的,他的手段和心计,不是屈氏可以承受的,你今日要从屈氏出去,但却不能走着出去。”
我听了这话,心下了然,磕头道:“云笙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也辜负了整个氏族的付出,我甘愿受罚,父亲不必心软……我习武多年,受的住。”
第59章 杀我可以,别用鬼啊~
你说人这个生物是不是很矛盾,有时候为了保命可以抛弃一切,有时候又可以为了一切抛弃性命。
我跪在众人面前,默默承受着棍棒加身之痛,心里却是澄澈一片。
来这个世界这么久了,我好像已经习惯他们的思维方式了。
国家、君主、氏族,桩桩件件都在性命之上,我也好像从一开始的保命为上,到如今变得有点不太珍惜这条命了。
口中一阵腥甜,我呕出一口血,屈夫人终于承受不住,跪在地上抱住了屈云池的大腿:“够了!老爷,你是真的要打死他吗?笙儿是我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的孩子,他是有错,那同样也是我的错,我就不该枉背天纲先后嫁给你们父子二人,生下他……当初老家主去世时,妾就该随老家主一同去了,也好过今日看到自己的儿子被活活打死,都是妾的错,都是妾的错……”
她的哭喊声充斥了整个大厅,悲怆无比,我心中一凛,暗暗握紧了拳头。
怪不得屈云池和他的几个儿子都有云字,原来他们按氏族的辈分来讲,真的是同一辈的。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纲常伦理是怎样的,历史上确实有不少父妾子继的荒唐事,这个世界这么古老,发生这样的事似乎也并不稀奇。
可怜的却是屈夫人,可能她从始至终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只是个任人支配的玩偶,如今却为了自己的儿子在众人面前自揭伤疤,我虽然不是真正的屈云笙,但也感到喉咙一阵阵涩然。
身后的棍棒丝毫没有减弱,我感觉自己脊梁骨都快被打断了,终于在一棍之后,我喷出一大口血,染红了前面的一方地,我把头埋低靠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着。
“儿啊!”屈夫人尖利的叫声终于打动了屈云池,他示意家丁住手,对我厉声道:“屈云笙,你犯此大错,当离开屈府前往屈氏老宅反思己过,没我的允许不得再踏足屈氏半步!你今晚就滚,你的所有东西都是属于屈氏的,除了身上这件衣裳,什么也别带走。”
我艰难回道:“是,云笙遵命……”
我想试着站起身,却发现后背很痛很痛,尝试几次无果后,屈云池喊了何伯过来。
最后还是何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根木棍,递给我,一脸悲戚地说道:“四公子,老奴送你去屈氏老宅。”
“不准送,让他自己走。”
“不,老奴就要送……”何伯转头瞪了屈云池一眼,“四公子三岁之前,都是老奴成天守着他,带着他,教他学步,带他爬树,就连四公子的第一把小剑,也是老奴亲手做的~~~你身为家主,赏罚分明,老奴无话可说,可是四公子受这么重的伤,要是半路晕倒在路上被野狗啃食,那还有命吗?”
说着说着,何伯似乎来了气性,对屈云池怒目而视:“说什么氏族规矩,可容老奴斗胆说一句,若今日犯错的是若敖氏子弟,子湘大夫会这么惩罚吗?当初老家主在位时,可没有这般怕他若敖氏!我屈氏也是堂堂高阳苗裔,楚国大族,何时变得这般窝囊了。”
“丢人啊,丢人!”
“你……”
何伯扶着我,头也不回往外走,身后鸦雀无声,我们一步步走出屈府,此时天色已晚,屈府外空无一人,月色皎洁,有狐独行,似在寻找配偶。
我确实需要何伯引路,屈氏老宅在什么方位我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郢都城扩建之前屈氏的老府邸,后来郢都城扩建,楚王赏了屈氏一座新的府邸,那个老宅便被空置了,这些年都被用来关押犯错的族人。
“公子,所幸老宅不算远,你坚持住,老奴几个月前去洒扫过,把上一位上吊自尽的族人尸首收拾干净了,将他一把火全烧了,那些骨灰都沤了肥,现下里面虽然空荡了些,收拾收拾也能住下,你且忍耐几日,等家主回过神来,一定会接你回去的。”
我听着听着,好像被人点了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简直有种想哭的冲动。
也就是说,老子现在要去住的,是另一位仁兄刚上吊自尽没多久的凶宅。
杀我可以,别用鬼啊~
“何伯,那位族人……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没有,只在门上留下许多抓痕,老奴估计他是先服了毒,受尽折磨却没死成,这才上吊的,他隐瞒家主克扣岁贡,本就是死罪,那毒药,多半是家主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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