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另一个人……或许他已不能被称之为人,他金属肋骨与电线支撑的身体正裸露在外。
曾被面具隐藏多年的面容依然精致,那双红眸却再不复耀眼。
它空洞地注视着台下一众信徒,异类纪纶缓慢而坚定地伸出一只手,“里欧,不要这么做。”
里欧笑笑:“你来迟了,纪纶,还是你提醒的我,我们的神祇不能困于一具人类之躯,更不能是这样会被毁坏的机械。”
“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想告诉你,你拜的只是自己的欲望!没必要给自己造一个神明!”
“无所谓!”
话音未落,台中央爆发一束刺目白芒。
里欧再顾不上理会他,底下的人也顾不上台上,纷纷匍匐跪倒,仿佛都知道此刻在发生什么。
纪纶一阵绝望。
白光消失后的眼前一片漆黑,他本就脆弱的视力更难辨物,只听里欧难抑惊喜的声音喊道——
“恭喜苏醒,神,我是您的守护星座……”
“狂妄的人。”
从未听过的冷漠声线。
伴随瞬间的重物碰撞声,里欧颤颤巍巍的声音卑微道:“请您原谅我,请您原谅我。”
“神!欢迎回归这个世界!”
“求您,不要抛弃我!”
纪纶重新睁开眼,恢复了些许视力的眼睛看到远处的里欧觍着脸一路爬回来。
他恭敬地跪倒在一片衣角下,不敢触碰,不断乞求。
那个只能被仰望的存在,一眼在人群中锁定了纪纶。
纪纶不明白,更不懂。
只是因为第一句话措辞不当,就遭来如此横祸,那又何必再拜?
那个存在,就如此傲慢吗?
祂的外貌明明就是一个人,甚至没有作为机器人存在时的那种机械冰冷感,祂有细腻的皮肤,一样的血肉。
纪纶背手在后,在祂穿过人群自发让开的空道向他走来时,毫不迟疑按下手心紧紧攥着的按键。
不,他错了。
他怎么会认为那是一个人。
那种漠然无物的眼神,明明比机器的非人感还更甚。
“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为什么……”
他似乎因为封闭太久没有说话,虽然声带因为先进的保存技术并未退化,语言的组织却还需要时间反应恢复。
纪纶紧闭眼,拒绝看到那样的红眸。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一半,核心区的准确经纬度和高度已发射出去,另一半任务在发现优人已被复活时自动触发。
那些东西恐怕无法炸掉这个存在。
他得试一试,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
“你看我的眼神很陌生,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把我和顾容与当作一个人,为什么……是这样仇恨的目光?”
祂的语言渐渐流畅,却还是机械似的平淡叙述口吻。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看你?”他睁开眼,被聪明的高等生物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愤怒。
祂高大的身躯微微低首俯下,“我看着你的一切。”
温热的,暧昧不清气息吐在脸颊。
“你和他的拥抱,亲吻,相处的一分一秒,我都看在眼里。”
祂仿佛亲吻着他的肌肤,近在咫尺。
“和你相拥的人是我,与你爱着的人也是我。”
纪纶受惊般跳开:“不是,你不是他!”
他愤怒地强调:“你的存在根本没有意义!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在他眼里,优人控制了顾容与,还敢大言不惭试图占据顾容与的一切。
实在可恨,可耻。
祂的眼里,却只有平淡,仿佛他的反应才是错误的。
顾容与只是祂意识的一部分。
他甚至不能对祂隐瞒想法,欺骗过祂。
只要祂想,祂就可以成为顾容与,用那具躯体做到一切事情,即便是顾容与不想做的事情。
“正是因为他会反抗,他有他不想做的,他有独立的思想!”纪纶不断呢喃,重申,随即是不可遏制的控诉。
“他是顾容与,他是独立的存在,属于这个名字的他有自己的家人朋友同学,还有……爱人。”
他举起枪,只指眼前人,“你只是一个数据,是你所谓的母亲弥赛亚的一个好用的工具。没有人会期待你,你叫什么都无所谓。”
“里欧?塞菲艾尔?没有人在乎,他们都只是需要一个幻想的存在!”
里欧渴望的只是一个幻影,儿时惊鸿一瞥的执念,那是谁都可以,名字叫什么也不重要。
塞菲艾尔想要的是那个不会说话,不会离开他的冰冷机械怪物,他的天秤座星官。
谁知道祂叫什么呢。
Raphael也不过是人类贯以的称号。
“放肆!”周边的人立刻缷了他的枪,在这之前,有里欧的前例在,即便他不低头不跪地,信徒们也不敢擅作主张制裁他。
如今他威胁到祂的安危,他们终于找到机会,有正当理由行动,抓着纪纶。恨不得每个人都上来踢一脚。
祂只是轻轻一瞥,所有人身体一颤,不自觉匍匐在地,再不敢行动。
他们的心思如何能在祂眼前隐藏。
不如说,种种鬼胎谋算,都在他眼前一览无余。
视线再度落回纪纶身上时,他也在颤抖。
余悸后怕纷纷袭击了他,面对仿佛来自另一个纬度生物的恐惧,让他心脏揪紧,产生窒息般的抵触。
“大人。”一道沙哑的声音插.入,“他在故意拖延时间,或许余党就在附近。”
“你要杀了他吗。”祂客观陈述的语气,没有丝毫疑惑。
“是的,我可以亲手处决掉他。”
纪纶一时不知,是被曾经无比信任的乌师偃杀掉难受,还是沦为优人的玩具更难受。
祂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懵懂犯错的孩子。
-
祂在谅解他未把他们视为同一人的错误。
可区别祂与顾容与,正是他坚持来到这里的动力之一。
他不能舍弃顾容与。
拖着他前行的乌师偃说:“挺好的,你死不了了。”
“你现在也会为同伴还活着而高兴吗。”
“当然啦!”
乌师偃把他扔进一个房间,“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恶魔嘛,大家只是理念不同,打打杀杀可以,非得闹个你死我活就没必要了,能活着就活着呗,怎么活不是活。”
地板铺了柔软的地毯,缓解不少冲击力,可惜纪纶脆弱的身体还是难以承受这样的力度。
接二连三的撞击更让他内脏受伤,压着一口血。
“欸。”乌师偃被他吐出来的血吓一跳,愣了下还是骂骂咧咧走掉了。
来医治的和送吃食的人都另有其人。
他们都离开后,纪纶躺在地上疼得也不能动弹,只觉时间难挨,窗外一直明亮,更难判断时间流速。
闭上眼,那十二个尚未解封的营养舱如在眼前。
似乎因为塞菲艾尔刚才的阻止,还有两拨人的内讧,让安放十字架钥匙的器台遭到破坏,进一步的复活还需要时间。
想到这,他撑着地毯爬起来。
“我要见他。”在拍门引来人后,他直接表明意图。
“哎,这样就对了嘛,祂喜欢你,你稍微哄着祂点,不要像白天那样不会说话,还不手拿把掐给他拿捏得死死的!”
“注意你的态度,乌!”
原来现在是晚上。
一把拍掉乌师偃来搀扶的手,他鄙屑又难掩厌恶地避开人走出去。
“我什么态度?放心,你们那位大人都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你狗吠什么,管不着,都管不着。”
下一秒纪纶撑不住倒在墙边,让他管着了。
同行者哈哈大笑,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乌师偃气急败坏,“咋的,我病毒啊,扶你下还不行了,小混蛋,我就扶我就扶!”
纪纶没力气躲开,只能用语言表示自己的态度,“我确实不能接受你的靠近了,背叛者如病毒,让人恶心而讨厌。”
乌师偃气笑了,“你觉得我背叛了你们,是因为我的想法和你们不一样了,可事实上我一直都是从心所欲,听从我的本能行事。在我眼里,这不是背叛。”
“你看我白天想杀了你的想法,那个优人都是不怀疑的。”
“是吗。”不知用了什么技术,让这座天空之城一直笼罩在白昼里。
明亮得像个永远幸福的天堂。
“很难理解吗,我的想法。”乌师偃深深抽了口烟说道,“为什么不试着接受接受呢,你讨厌的这个有优人的世界,其实没那么讨厌。”
“一个为了让人类基因保持优秀,穷人和残障者都要被绝育,甚至是安乐死的世界?”
乌师偃嗤笑:“我曾经也以为那样的时代可怕,可是我们现在的世界有更好吗!?你看看你脚下的世界,贫穷饥饿战争压迫,哪一样少了?””
“想想吧,至少你活在那里只是不能繁衍后代,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就能安然度过一生,没有被选中成为试验品就不会死。”
“在那个世界,你甚至会得到更平等的地位,更多的自由与权利,那一切不好吗?”
他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纪纶,让优人降临,改变这个烂透的世界吧。”
第160章 毁灭
伊甸园里不是没有黑暗的。
制造光明是一种能力,制造黑暗亦然。
城堡最高一层的穹顶,浩瀚星空,无穷宇宙,尽在头顶上空呈现。
金发的优人就在这片穹顶下扶额作沉思状,悬浮在半空中的高科技椅包裹住祂的半个身躯,祂微微抬首仰望,就像在与宇宙对话。
纪纶知道他的神经系统在与这座云上之城对接,苏醒后的优人需要重建联系。
他不敢打扰,也无法打断,他在这片穹顶和这个优人脚下一样显得渺小无比。
可是那把悬浮椅退回了中央控制台,它傲慢的主人依然没有往下瞥一眼的意思。
他的谦卑换来的只是无视。
疲惫的身体已然无法支撑他再无望地等待下去,他将深埋进膝的头抬起,眼神转瞬哀恸。
“你真的是他吗?”
“我……”他几乎哀求的口吻,“我能相信你吗?”
好似在黑暗中无需隐藏自己的脆弱,伪装强硬的面孔,他苍白的面容,紫色的眼睛此刻都在向外发出求助信号。
好像在说,救救我吧,给我一个答案就能救下我。
他伸出的手似乎在试图触碰他,抓住他。
可如此遥远的距离,怎么可能呢。
他好不容易撑起的身体,再也撑不住跪地倒下,一声呜咽急促,仿佛无助的孩子,脆弱到一碰就碎。
优人降临了,可只是落在他身前,轻轻的一瞬俯视,便头也不回走过他身边。
纪纶无力的手堪堪抓住他一角:“求求……求求你,我只是想再看到他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他还有那么多话没跟他说,就这么匆匆告别,他不要。
无数心里话喷涌而出,他好像真的把眼前人当成了故人,从一开始的难堪,到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不断倾诉,呼唤,自顾自抓住那片衣角自语。
“如果你是他……”
如果你是他,一定会回头,看看我。
仿佛他无数的乞求冥冥之中得到了回应,高傲的优人垂眸一瞥,神明垂怜般朝他恩赐一指。
纪纶如获至宝,迫不及待紧握那指尖,眼眸闪动着泪光。
调动所有高度紧张运作的感官,他发鸣的耳膜听到那冰冷而低磁的声线对他说,“你可以试着感受。”
“感受我,信任我,然后……”交给我。
他从无声流泪,抽泣,进而掩面恸哭,不过瞬息之间。
紧紧抱住银色披风包裹的腰身,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窒息。
喉咙干涩难咽时,忽觉一片暖意进唇,像是某种进口即化的药物,顷刻化为暖流滋润了他进乎干枯的身体。
他不敢想象这样的温柔,身体却比意识更快反应,在感受到舒服温适后全部柔软下来,优人牢牢拥住了他。
感受我,体验我,祂的话逐一在应验。
紫罗兰的瞳眸对上红瞳,好似陷入一片红色的海洋,那比最醇美的红酒还要令人陶醉。
祂指引他,引导他,一起陷进那把冰冷科技感的悬浮椅。
他睁开眼,头顶依旧星空熠熠,脚下却春暖花开。
空旷的房间凭空生出许多精致摆件,流动的气体不再寒冷,整个空间变得温馨舒适。
恍然间,他身下的悬浮椅仿若成了柔软温暖的大床,而身前的人,知道他的一切敏感,掌控他的所有。
无数次的亲昵,靠近,祂如数看在眼里。
祂学习着,模仿着。
祂是顾容与,顾容与也是祂。
思及此,纪纶咬住唇,拼尽全力翻身用手覆住了那对红眸。
祂平静端肃,沾染了情.欲,仍是不染尘埃的神明,他越动.情,心里便越发崩溃。
用尽一切手段的亵渎,仿佛验证了他那些丑陋不堪的人性。
接纳我。
他赤裸相对,祂只是微乱了衣袍时,他看到覆身在他头顶的红瞳这般说。
“是的,我接受你。”他闭上眼,这样回答。
祂又喂了一次药物给他,等他短暂地失去思考意识,再次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还躺在祂腿上,身上盖着那件冰冷的银色外袍。
祂依然支着额仰望星空,只是那些星辰再不复方才的闪耀。
它们灰暗的光芒,成了这片黑暗空间里唯一的一点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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