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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古怪的事发生了，自二人手心流下的血渗到剑身上，逐渐交汇在一起，对面那道身影竟随之变得凝实。
须臾之间，他脸上的憎恨和悲愤不见了，只剩空洞疲惫，恹恹地扫了他一眼，放手松开了佛骨剑。
裴止漪怔了怔，也收回手，佛骨剑跌落下去，在触到地面以前消融成灰。
他定定凝望眼前的谈幽影，试探着唤：“师兄。”
谈幽影又抬首看了他一眼，“你是裴玉姿后来收的弟子？”
“是。”
“你这样叫我。”
“你该愿意我这样叫你。”
裴止漪问道：“外面也有一个你，那你……是什么？”
“我是被他遗弃的一部分。”他扯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讥诮中透着冷意，却不及另一个谈幽影那般冰冷不近人情，似一层又凉又薄的霜，一触即碎，便会显露出底色。
“他憎恨我的软弱和感情，成魔之日就将我永远遗弃在这里。
“软弱的是他才是，若我在他身上，我早就死了。
“如今他没有死，我便不能彻底死成。
“他为什么还活着？”
“你为什么不能活着？”裴止漪反问，“为什么，一定要死？”
“你已经历过‘天机织锦阵’，你该明白，”谈幽影神情复杂地看进他眼底，摇摇头，“不，不对，你通过了试炼，和我这样的失败者不一样，所以你不明白。”
“不，我明白。”裴止漪上前一步来到他面前，伸手抓过他的手。
“你做什——”谈幽影即刻想要一把甩开他，却猛然被拥入对方的怀抱。
他紧紧抱住他，像投入河水的落花。
“我明白的。”
“谈幽影，错的不是你，不要恨自己。”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春雨击打他的耳垂。
他整个身子一僵，手按在对方肩上，想要推开，却攥紧了那一块衣料，“那是谁的错？你告诉我——”
“我不明白，我想了这么多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没有一时合过眼……”
“我不明白。”
裴止漪沉默一瞬，低声道：“我们，无论是我和你，还是他，没得选。”
“你不恨他吗？你知不知道，他牵引我们的命运，就像牵引蚂蚁一样？你以为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过往曾经历过的失去和苦痛都是真实的吗，而不是莳花人的幕后安排？”他发出一迭声的质问。
眼前闪过诸多破碎的画面，裴止漪用力阖了阖眼，“我原谅他。”
“什么？”
“我没有资格代表任何人，但我可以代表自己……我会原谅他。”
“你……”
他揽紧谈幽影的肩胛，手心轻轻拍在他背心，“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吧，去外面见他。”
“这一次，他会重新接纳你，我也陪着你。”
“你……你究竟是谁，为什么？”
“我爱你啊。”他又对眼前的谈幽影说了一遍。
“哈，可笑，莳花人会爱上一个魔物？”
“你不是魔，我知道你是谁。”
对方不说话了。
裴止漪暗中瞟过去，见那人皱着眉，目光漂移，甚至有些脸红……果然和外面那个师兄颇不相同。
第二十七章 终章
41
谈幽影默默注视着他走向另一人。
他离裴玉姿愈近，对方身上胸口绛宫处开始发光，那里的皮肤骨骼竟变得透明，显露出绛宫里一枚浑圆的绿色种子。
他意识得到，只要拿走这枚种子，他就能真正继承“天机织锦术”。
但与此同时，失去力量的裴玉姿也会死去。
他抬首直视裴玉姿，那人和往常别无二致，神情寡淡，目光平稳……不，是平静，如同他早就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曾预演过无数遍。
他抿抿唇，缓缓伸出手去，堪堪要触及那枚种子时，他的动作凝滞在原处。
“你叫你的师兄不要恨自己，那你呢，能做到不恨自己吗？”裴玉姿问道。
记忆里，他几乎从没以这般温和的口吻和他说话。
“那很难……我……不知道。我和师兄不同。”
师兄会成魔是因为困于过去，所以他没有成为莳花人。而裴止漪作为莳花人，却要面临一个充满罪恶与血腥的未来。
“你要记住，你同时也在护生、救世，你的功德足以抵消你的罪孽，终有一日，你的灵魂会安息于此。”
他点点头，“我明白了，师尊。”
他又迟疑了一阵，裴玉姿耐心等着，并未催促。终于他探出手去，轻轻握住那枚种子，触感温暖至极，如同向日葵。他用掌心包裹着那枚种子缓慢地、缓慢地抽出自己的手，在完全脱离裴玉姿的绛宫之前，他听到那人最后一句话——
“止漪，对不起。”
“谢谢你……”
话音落，眼前之人已烟消云散，而他曾驻足的地方静静躺着一支木钗。
谈幽影上前来俯身拾起木钗，神情错愕而震动，“这是……阿姐的？”
“呵，他这算什么？”
裴止漪轻轻牵起他的手，“走吧。”
42
日落时分，他在高处见到从定天宫中划出来的小舟，船上和去时一样，同样有两个人，然而另一人并非裴玉姿，却也不叫他陌生，不如说曾经再熟悉不过。
他抽身换影，转瞬来到海岸边，等小舟靠岸，舟上二人下来，朝他渐行渐近。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未分给另一个自己，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裴止漪，待那人来到面前，就伸手去轻轻抚摸那一头洁白如霜的长发。
裴止漪眉心微蹙，抿抿唇，不太自在似的，“很丑，是不是？”
他摇摇头，“好看。”
白衣白发，如同不染纤尘的神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的裴止漪——莳花人的确是整个三千界的神祗。
他发现对这个结果自己心中并无讶异，也没别的感触，只是……一直在想“他是怎么捱过‘天机织锦阵’中的年岁的？”
阵中岁月如南柯烂柯，引起的变化又岂止表象上的白了头发？
虽然他自己亲身经历过，却很难想象师弟如何独自支撑过那些时刻。
他知道，裴止漪整个人都不同于往日了，他也感觉得到。
但这个人的表象也变得不如从前那般容易勘破了。
他面上浮动轻盈的笑意，似和从前不无不同，侧身回首看向另一人，“师兄，我把你也带来了。”
另一个谈幽影的目光正在二人身上来回环绕，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谈幽影，如同不认识他了一般。
他嗫嚅道：“谈幽影，你竟真会爱上旁人，还是你的师弟？”
谈幽影皱皱眉，分明表露出弃嫌，却还是向前抬起手。
另一个他行至面前，也抬起一只手，与他双掌相接，随即周身白光一闪，遁光飞入谈幽影体内。
裴止漪专注地观察着他，候了一阵，问：“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谈幽影淡淡道：“无。”
“怎会？”裴止漪面露不解。
“变化大的是你。”
“但我有不变的部分。”裴止漪含笑望着他，“譬如……”
“师兄，我爱你。”
他微一怔，回望对方的双眼，“我亦爱你。”
这下换裴止漪陷入长久的怔忡了。
而谈幽影的表白尚未结束。
“我在见你之前便爱你，见你之后愈爱你。我爱你与我相似的部分，它们慰藉我。亦爱你与我迥异的部分，它们吸引我。”
裴止漪反应过来，一张脸上也流露诸多反应，双眼发亮，脸靥飞红，嘴角舒快地上扬，如一朵膨胀的春花。
“所以还是变得不一样了？”
谈幽影面露不快，“与他无关。”
“那这莫非是你早就藏在心里的话？”
“嗯。”
“师兄，我们岂非两情相悦了？”
“是。”谈幽影主动牵持他的手。
“然而你爱我，也爱三千界，爱天下人。”
“是，因为爱，所以我有不得不做之事。”
即便谈幽影占据莳花人一份最独特的爱，他也不能、不会留在他身畔。
二人对此心照不宣。
裴止漪缓慢地眨了眨眼，睫毛扇动，猫一样犯起了困。
“你累了，睡一觉吧。”
谈幽影以为此地就很好，海风微拂，苦海微澜，视野开阔，风景宜人。他在沙滩上捡出一枚贝壳，甩手扔上去变成一顶遮阳的罩纱，又幻出一层柔软的花瓣铺就的床，揽过裴止漪让他倒在自己膝上入睡，那许多雪白的长发月华般流泻在他怀中，他以手指去轻轻梳理、抚摸……
不知何时他也跟着睡了过去，且一场酣眠，成魔后很多年不曾睡这样沉了。苏醒时发现裴止漪压在他胸前，拈着一枚花瓣轻轻在他脸上沿着轮廓掠动。
见他醒转，他莞尔一笑，埋下头将脑袋搁在他胸前。
他开口说话，声音引起他胸腔里的共振，说的是：“师兄，我要走了。”
“去哪儿？”
“三千界外围，我要试图观测外围那些浮游生物，还有它们身上的魔气。”
“我们对它们的了解还不够。”
谈幽影对他的做法会意，“你想寻求别的解法？”
“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困顿在这样的死局中。”
他莫名感到一丝欣慰，“你终究和裴玉姿不同。”
裴止漪默然片刻，问：“你呢？”
“我会回九幽山。”
二人从地上起身，面对面观视彼此。
裴止漪低声问：“你还想死吗？”
“不，我会陪着你。到你的终焉之时。”
裴止漪分明不曾流泪，却笑出破涕而笑的感觉，眼底隐含忧愁，“我不想你这样辛苦……”
“你该明白，有愿意等之人，于任何人而言都是幸福之事。”
何况做莳花人才是最痛苦的事，他是当真不再想死了——他不忍叫师弟孤身承受更多。
“师兄，我走了。”
“嗯。”
他见裴止漪转过身去，自己亦朝另一个方向行去，身后那人的足音渐渐远了，他也越走越远，远离了二人最后一刻相伴而眠的海岸。
有一刻他的步伐滞后了，那时想要扭过头追上去，想要劝裴止漪不要做莳花人，做什么要做整个三千界最痛苦最孤独之人？他这样好、这样柔善的人，为何要一个人承担最残忍的一切？甚至想要是裴止漪不听自己的，他就打败他将他强行掳走，带回九幽山拉着他一起入魔。
识海深处的另一个自己说话了：“暂不提这是否是你言之凿凿的‘爱’。”
“你这么做，是让裴止漪成为你的魔障，他若知道，他非但没能渡你，还让自己成为你心中新的魔障……”
“那比你禁锢他、伤害他还叫他难受。”
他仅停滞了那么一刻，下一刻继续踏足往前走。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裴止漪也不会回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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