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受魔气浸染日久,已成病源。而你拥有覆灭它的力量。”
不知是不是故意,在他这么说时,闹市一角起了骚乱,有人拿着一把菜刀朝四面疯狂挥舞,激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
裴止漪瞳孔微缩,“覆灭?”
“是,你得‘天机织锦术’,只需在阵中一动念、一抬手,顷刻就能覆灭一方世界。”
裴止漪喃喃道:“这才是莳花人真正的力量。”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和往日无异的手,又抬首凝视眼前极具烟火气的俗世人间,目光复杂深沉。良久,他下定决心,放下手大步向前走去,逆行于人流,来到那个男人面前,他出手果决,一手夺过他的刀刃,一手直击他的面部。
……
起初他想做一个医生,既然生病了,就该得到治疗。哪怕染病的是一个庞大的世界,要治疗起来哪里是容易的事?
他做了很多努力和尝试,打进人群中,结交朋友、同伴和有能之士,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讲述这个世界将要面临的危机,以期将他们拉到自己这边。后来的一切发展如他所言,受魔气影响的人越来越多,有外界的魔族打开通道进入此界,而他这边已事先组织好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但结果是一场徒劳。
人力不能与魔族抗衡。而魔气扩散的速度远比他们及时做出反应的速度更快。
前一天还和他商议战局的同伴,第二天就赤红着双眼举起武器冲向他。
前一天还和他一起饮酒欢笑的朋友,第二天倒在地上成了一具再无生气的尸体。
前一天还笑盈盈叫他“大哥哥”的可爱女孩,第二天被魔族撕扯成一堆再看不出面目的血肉。
……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还害死了所有人。
雪毬界坍塌了,而它只是魔族的一方通道,他们成功往里攻入了金碗界。
他也紧随其后进入金碗界,这一次,他仍不想动用那股覆灭的力量,他还是想做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只是他行事变得更急切、更强硬,必要时候甚至有些疯狂、不择手段。很少有人能理解他,他能拥有的同伴和朋友变少了,但他的计划推行得更快也更成功——
到头来只是再一次的重蹈覆辙。
金碗界也被毁灭了,然后是九英、玉棠……最后魔族携铺天盖地的魔气成功降临法莲界……法莲界被毁了,整个三千界消亡得一干二净,包括他自己。
他从黑暗中喘着粗气苏醒过来,感到前一刻消亡时,那种整个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外力搅碎成齑粉的感觉仍残留于每一寸皮肤骨骼上。
他全身上下一片冰冷,脸颊尤其冷,伸手触碰,原来都是湿润的泪水。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
莳花人是整个三千界的操局之人,但他面对的由始至终是一局死棋,关键在如何抉择每一回死的方式。
原来师兄所言是这个意思——莳花人是整个三千界最大的刽子手。
他不得不杀人。杀一部分人,以拯救更多的人。覆灭一个世界,以拯救更多的世界。
这样的选择有对错吗?没有对,全是错。而他要成为莳花人,必须独自去承担每一份错误的抉择。
39
于是他开始杀人。
他发现杀人的过程里存在许多需要思考的选择,什么时候杀,到哪一步杀,怎么杀?……
诚然莳花人一抬手就可以轻易覆灭一个世界,但太过简单粗暴的做法,会遗留无穷后患。譬如有一回他覆灭一个世界的速度太快,宇宙中那股汹涌的魔气还没全数进入那方世界,便无序地左冲右突,一连冲进了好几个世界,反而导致要解决的问题变多了。
所以他要进入一方世界进行精细的布局,譬如引导那方世界的生民集结力量,合力与魔族对抗,拖长战线,拖延时间,尽可能引来更多魔族,再将他们一网打尽——也包括那方世界的生民,他们会陪着魔族一起“牺牲”。
这些事他不一定需要自己亲身进入一方世界、亲自去做,莳花人可以用秘法联络每一个世界的护花使,他可以引导他们去做。
他可以告诉他们真相,有些人能做好觉悟接受,而有些人不能。
“凭什么?凭什么由你来决定我们的生死?我们的命便不是命吗?!”
那一声声质疑的、愤怒的、绝望的、声嘶力竭的嘶喊时时刻刻萦绕在耳边。
所以最好不要告诉护花使真相,就像操纵一枚枚小卒一样去操纵他们,那样他们也不会反过来牵制你。
可如此一来,他品尝到的愧怍与负罪感甚剧。
他不爱利用那些护花使,更爱自己亲身进入一方世界,去筹谋、去行事,去亲手完成一切,哪怕这样他会接触到许多人,和他们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些联系最后俱会于一刹那断裂——整个世界被他亲手覆灭的一刻。
他以为这是自己该品尝的、该承受的,所有的罪孽都由他亲手铸下,他作为罪魁有什么理由逃避?
……
他不知自己在这个阵法中呆了多久,此处时间的流速似乎与外界不一样。
十年、一百年还是三百年?
时间漫长得像一条凝滞的大河。
他渡不过去,也沉不下去。
他还不能停下来,必须一刻不停地行动,一刻不停地准备一场巨大的覆灭,一刻不停地任由痛苦和罪恶感掐弄他的心脏。
不知阵法演变了多少次,试炼了多少回,他覆灭了多少个世界,杀了多少人……
真是难捱啊。
有时想要逃出去,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有时简直想要死去,让意识彻底沉寂于虚无。
那样便可以不用憎恨自己了。
这种时候他会努力去回想:娘亲、父亲、小妹、弟弟……还有师兄。
师兄还在外面等他。
……
终于,如是日日夜夜,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阵灵说:“裴止漪,只剩最后一关了。”
整个天地一暗,随即又一亮,一朵花迤迤然飘到他面前,那样熟悉的一朵花。
他怔在原地,整个身子开始发抖,想要头也不回地逃离,却僵硬地定住了,呆呆注视着眼前的花。
下一刻, 它融入额心,身侧景象飞速变换,转眼他立在了一片熟悉的海岸边。
他眺望眼前这片浩渺的大海,思索道:能跳进去吗,能死吗?
身后有熟悉的女声呼唤他:“止漪——”
他不敢回头。
他在心底偷偷问:“师父和师兄都经历过这最后的试炼?”
阵灵答:“是。”
“……不如杀了我。”
“裴止漪,死,何其轻易?如何活下去,才是你的问题。”
第二十六章 另一个师兄
某一夜他独立在海边,即便潮汐涌上来时淹没双足、濡湿鞋袜也不曾退却,他垂首凝视幽蓝的海水,脑海里闪动着一个冰冷的念头,和第一天重回故乡时同样:能不能一头跳进去、能不能死?
好累、好累……
我不知道我怎么能对这里动手,怎么能眼睁睁目视亲近的人走向既定的终局,不知道一切到底该怎么坚持下去。
为什么偏偏是我?
就到这里吧。我尽力了,可我真的做不到……
“止漪。”一声呼唤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他回眸看去,董慧娘正微笑着向他徐徐走近。
与面上的表情不同,她眼底分明装着凝重的忧虑。
“娘。”
她伸手来牵他,将他从海水中引出来,挽起他的衣摆,低头帮他把水拧干。
海水染湿她的手,自然也让她的手变得冰冷,裴止漪执过她双手捧在自己手中,试图让其回温。
董慧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近来你心事重重,你不开心,为什么?”
他犹豫一瞬,思忖半晌,启唇道:“我被选中……不,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的选择,去做一件很困难、很重大的事。
“做这件事,会影响很多人,伤害很多人……甚至有人会因我的抉择而牺牲。
“我不能确保每一次都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归根究底我只是一介凡人,我能每一回都行完美之事吗?每一回都做出必胜之局吗?
“我……我不知道。
“要是我害死的人越来越多,我会不会在一切结束前先被负罪感彻底淹没?”恐怕我会杀了我自己。
“娘,我……我好害怕。”他抬首直视董慧娘,神情迷惘而恐惧,似一个走失的孩子。
董慧娘轻轻抚摸他的鬓发,手心温暖,目光哀怜,“不可以不做吗?”
“是,我可以选择让一切结束在这里。”只要结束掉自己就好了。
“可……有人为把这件事传承给我等了太久太久,他想死。以前我不明白,如今我明白了……原来他一直想死。”眼前闪过师尊那张白纸般冰冷而孱薄的脸。
“还有人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我曾做梦梦到他,他在深渊底部徘徊,像一个不得地府其门而入的鬼魂。
“他该早就死了。
“我不知他爱不爱我,但我爱他。
“他已失去太多,不该再度面对一个失去的结果。
“若我就在这里放弃,师尊恐怕会继续强撑着活下去,继续寻找下一个……
“在那期间,他又要做很多同样的事,抑或下一个人会学着接受做和我同样的事。
“那岂非我将本该我承担的责任和罪孽推给了他们?
“这种事,总归要有一个人来做,既如此,为什么不能是我?”
董慧娘柔声道:“其实你已做好了决断。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
“是,”他微微一笑,弯起双眼,眼角却滴落晶莹的泪水,“娘,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
“当然了……”她亦朝他颔首微笑,下一刻就如海上的泡沫般消散于空气中。
裴止漪伸手擦净了脸上的泪水。
他心知,今后他恐怕很难再因为这样的抉择而落泪了——倘若一个人连自己最亲近的家人和故乡都能亲手抹消的话。
40
“你完成了试炼。”阵灵宣布道。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定天宫里巨大的莲台之上。
阵灵的身影就在面前注视着他。
“去吧,你的师父在外面等你,从他手里接过‘天机织锦术’的传承。”
“之后……他会怎样?”
阵灵的回答并不叫他意外,“他会死,灵魂归于此地。”
他一默,忽道:“我有一个问题。”
“说。”
“百年前谈幽影在这里通过了最后的试炼对不对,那他为何没成为莳花人,他……做了什么?”
“与汝皆同,”阵灵道,“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阵灵张手一挥,莲台上顿时出现了另一人的影子——正是方才他在外面见到的谈幽影。
彼时谈幽影的面色不大好,惨白失色,垂着头直勾勾注视着一个点,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发声问:“‘天机织锦阵’能推演未来,是不是也能回溯过去?”
阵灵道:“是。”
“好,好极了!”
谈幽影转过身张开双臂,自他十指指尖竟蔓延出无数根金色的丝线——是还没从他身上收回的天机织锦术。那些丝线海浪一般蔓延开去,辐射三层莲瓣中的所有花卉,缠绕到那些花身上,顿时所有花周身的光芒都闪烁起来,许多花雪一般融化,蜕变成另一种花的样子,再度融化、又重塑……一次又一次,直到谈幽影找到一朵花,他牵引丝线将那朵花一把抓到自己面前,是一朵洁白的瑞圣花。
他目光幽深地观视瑞圣花,踌躇片刻后将那道花影拍进自己额心,随即阖上眼浸入过往的回忆。
在这一段过程里,他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苦痛、挣扎,皮肤上隐现血红的魔纹,自他的绛宫中开始散溢一股冰冷而凶戾的魔气。
裴止漪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眼前一幕幕皆是过往发生的事,他不能阻止,只怕就算发生在眼前,也不知该怎么去阻止——
他猜到了谈幽影会在记忆中看到的真相。
于是来到了那一刻——一股强烈的魔气冲天而起,云端浮现血光,谈幽影睁开赤红的双眼,如离弦之矢一般飞出大殿,直奔殿外之人——
“裴玉姿,我杀了你!!!”
他紧随其后飞身前去阻拦,一把捏住那把冰冷的佛骨剑,刀刃划破他的手心,殷红的鲜血流淌到剑身上,洇染剑身上的“卍”字文,而执剑之人的手也在流血,因他身已成魔,不该握这把剑,剑在抵抗魔物,不断烙伤他的皮肤,他的血比他流得更多。
“是你,你故意选阿姐做护花使……
“又是你散播那些流言,蛊惑北边的人。
“是你打开通道放那些魔族涌入……
“是你杀了他们,你杀了所有人,杀了她——
“你难道不知道?她是整个三千界最爱你的人啊!
“你知道她爱你吗?
“还是你根本利用了这一点?
“她知道这一切真相吗?”
没有回答,理所当然不会有回答。
因为身后的裴玉姿是真实存在的。
眼前的谈幽影却只是过去的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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