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停,那些莲花停止摇曳,所有的影子皆于刹那间消弭于无形。
这一片都是死亡的气息,死亡……他想到师兄所说“进了定天宫的人都会死”。那这些影子里有他吗?
像是听到他的心声,又一次风动了,耳边只捕捉到一声风铃般的轻响,随后身前的路上浮现一道影子,影子渐渐变得凝实、鲜艳,显露出五官和衣着。
裴止漪紧紧盯着他,对他的出现不怎么意外,却又不得不为他的模样感到诧异——那是百年前的谈幽影。
他的身量比现在看上去更纤细一些,肤色不似后来苍白无血色,而更接近一种健康的深色,他和如今一样一袭黑衣,却毫不显得冷峭孤傲,因他眉目飞扬,一双眼睛那样黑、那样亮,漆黑的部分将明亮的碎光衬得愈粲然,明朗无翳。那袭黑衣只是更加凸显少年人丰沛又强大的生命力。
他回头摆摆手,笑着说:“师尊,我去了。”
裴止漪并未回头,他知道裴玉姿不在身后,谈幽影只是在和记忆中的裴玉姿打招呼。
他迈步朝前去,身边逐步升腾出一团团雾气。
裴止漪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分辨那些雾气中呈现的画面——
大抵是幼时的谈幽影和他的家人,一个比他大三四岁的秀丽少女,一对锦衣华服的中年夫妇。而小谈幽影正捂着脸对着夫妇二人,呜呜咽咽地哭诉着什么,少女掐起腰,用食指按着下眼睑,探出脑袋朝他做鬼脸:“爱哭鬼,谈幽影——爱哭鬼!”
中年男子将他一把抱过来放在膝上,语气和缓而略带劝诫之意:“阿影将来是要继承我的位置的人,可不能这么爱哭。”
而一边的妇人轻轻来抓他的手,和言安抚:“好了好了,姐姐只是逗你玩,要知道,她是最喜欢你的。”
少女啐了一口:“我不喜欢鼻涕虫!”
画面一转,已长成少年的谈幽影沉默而低调地隐在朝会的队列中,适时一位老臣站出来不知说了什么,引起上方龙椅上皇帝强烈的反应,他竖起眉毛怒气勃发,一摆手高声训斥,很快几个太监疾步入殿,要把那个老臣拖出去。谈幽影踌躇一瞬,还是站出来施了一礼,而后抬首说话,他这时的姿态却是不卑不亢,从容镇定,言语间许多人缓和了原本严峻的脸色。说完又有几个大臣相继站出来。皇帝没发作,默不作声地听着,面色却极阴沉,眼底酝酿着一场风雨。
下朝后他躬身走进皇帝的宫殿,还没抬起头,一样坚硬的物什从前方掷过来,他下意识躲闪,又立即意识到什么,僵在原地不动弹,让那样东西的边角磕到额角,顿时皮开肉绽。
“这个位置是不是趁早要换你来坐,啊?!”
他面朝皇帝,保持着行礼的姿态缓步退出去,转过身时一旁的宫人掏出块丝帕,想要为他捂住伤口。
他摇首拒绝了,以洇着血的视线眺望眼前这座宫城,感到美丽、残忍而陌生。
夜里另一人为他擦拭伤口,这回他没制止。
皇姐收回动作,将丝帕浸入水盆,盯着水中氤氲的血丝,轻叹一声:“阿影,他是怕了你。”
龙椅上的皇帝正一天天老去,而他的继承人却日趋强盛,他每强大一分,那人对死亡和失去权力的阴影就更深一分。
雾中的画面烟消云散,凝成一道头上戴着冠冕、却衰弱狼狈的影子,匍匐在地上,伸长了手妄图拉扯谈幽影:“阿影,我知道错了……父王知道错了,救救我、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们了!”
谈幽影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另一团雾气中,美丽的宫装妇人抱着浑圆的肚子,边上的女童俯下身侧着脑袋,将耳朵贴在肚皮上,不一会儿似察觉到动静,她眉心一动,小手也贴上去轻轻抚摸,“阿娘,他在动!”
“是吗?”妇人唇角噙起笑意,垂首温情脉脉地凝视着自己的一双儿女。
情随事迁,多年后她在宫殿外撞见额角流血的儿子,只是隔着距离,以一种无奈、隐忍又复杂的表情注视他片刻,随即一言不发地扭身进入殿内,赶去安抚自己余怒未消的丈夫了。
她知道这不怪他,可一切症结又因他而起。如若当时不生他就好了,如若他晚来十年就好了。谁能想到她的丈夫身体如此健壮,而对权力的渴望又如此深厚呢?
她感到这个儿子的存在不止吞噬着丈夫的尊严和权力,也威胁着他对她的宠爱和恋眷。
——要是没有他就好了。
雾气消散,凝出的是一道女人立在原地低头垂泪的影子,她在泣音里喃喃着:“曦光、幽影……”
谈幽影微侧目以余光扫了她一眼,同样毫不犹豫地越过去。
一只雾气变换出的飞鸟攀上少女的胳膊,少女眉眼舒展,唇角上扬,张开双手在空中翩跹,旋转腾挪跳起了一支古怪的舞,像在风中乱舞的蝴蝶。少年时的谈幽影在其背后默默注视这一幕,眼底滑过一线光亮。
少女不知何时穿上了叠金绣玉的锦衣,堆叠的发髻和其间繁复的精致发饰如同要将她纤弱的脖颈压垮,可她还是竭力扬起脖子,蛾眉似蹙非蹙,眸中泪光盈盈,如水如雾,试图激起眼前人的怜惜。
“青鸾想要的,殿下给得起。”
“殿下不能像王上对王后一样,给我名分、宫殿和那身衣服吗?”
“不,”他断然否定,“你想要的是离开这里,是走出去。”
“我不想!”
“放出笼子的鸟儿到外界是很难活下去的,你从小生活在这个笼子里,你根本不懂外面有多残酷、多难生存!”
谈幽影不再言语,脸上浮现一种厌倦后的冷漠,那一刻的神情竟和他龙椅上的父亲有一丝重叠。
“我知道你不快活,”姐姐又来了,隔着烛火与他低语,“可你不能将自己的痛苦加诸在比你弱小的人身上。”
“这种发泄会养成习惯,皇宫里许多人都有这样不好的恶习。”
“我明白了,阿姐,”他颔首承诺,“下不为例。”
姐姐静静端详他良久,忽道:“阿影,想出去的是你吧。”
“你可以是自由的。”
“为什么不走呢?”
烛光泯灭,胳膊上栖息着小鸟的影子飞舞到谈幽影身侧,忽焉在左,忽焉在右。
“殿下,如今你自由了。”
“瑞圣界已毁,所有人都死了。”
“为什么还要去做莳花人?”
“和我一起走吧,去做天地间最自由的鸟儿。”
谈幽影面不改色地穿过了那道影子。
第二十三章 回忆继续……
36
为什么?
是因为谈曦光,他唯一的血脉至亲,生来密不可分的亲人。
宫廷是会吞噬人心的怪物,曾经待他百般疼宠的父母,有一天也会以世上最陌生的眼光看待他。只有她的目光从未变化。
她不曾舍弃他,他怎能抛下她?
影子又岂能脱离日光独自存在?
一大片汹涌的黑雾扑面而来,裴止漪被一齐卷入其中,诸多回忆纷纭涌入识海,每一幅画面中几乎都见谈曦光清丽的倩影。
……
谈幽影尚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时,女童在母亲的护持下小心翼翼将襁褓拥入怀里,凝视他的眼神满是期待和惊奇,像看待一样从未见过、充满惊喜的宝物。
幼时还扎着垂髫的谈幽影端坐在案前灯下,执笔抄写书册,女童凑近前观视,神态端肃得有几分好笑。她皱皱眉,指头着力对一个字戳了戳,开口提点,谈幽影扁扁嘴,似有些不服,松了松握着笔的手,更用力地握紧笔杆,凝着眉,悬腕落笔,片刻后女童搬开他手肘审视成品,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
少年时的谈幽影在檐下拨弄古琴,身后宫人面上多赞叹憧憬之色,尤其一些年轻宫女。然他容色寡淡,毫不为自己奏的乐音所动,只在抬眼瞥向庭院中随乐声舞剑的身影时,眼底会流露些微笑意。少女执一柄剑光如水的长剑在庭院开阔处演武,身姿曼妙轻盈,一招一式则刚柔并济,挥洒自如,剑光夭矫如龙,极具观赏性。
谈幽影挑挑眉,面露戏谑,挥动五弦,故意加快弹奏乐音的速度,少女不得不随之越舞越快,舞出了一团雪白的残影,他的动作又倏然慢下来,没弹一阵故技重施,双手并用来回挑拨琴弦……少女自然不肯乖乖配合,提起剑气势汹汹地朝他冲过来。
“谈幽影!臭小子——”
……
这样的回忆有许多许多,和缓而明亮,那些时刻彷如都发生在春天,连路过的风都极尽温柔,吹暖世间万物。只是随宫廷中一双姐弟越长越大,完全出落为成人的模样,这样的光景也成了吉光片羽。
许多人、许多事都在发生有迹可循的变化,他们也不得不随外界的变化而变。
及笄的公主对外姿态往往端庄温雅,落落大方,她行事周密,玲珑心窍,绝不叫人挑出一丝半点错处。
而加冠的皇子则一日日变得沉默寡言,有倨傲、亦有寥落之态,如生于悬崖峭壁之上的奇株。
唯独在姐姐面前,他显得不一样,又与过去的模样相近,而公主殿下的神态也比在旁人面前更放肆更鲜明,还能看到二人过去相处时的影子。
对待治下的百姓,他也不一样。
姐姐关心政治,关怀民生,数年来在民间多有行动,每回他只说是陪她一起,不表露自己的意愿。但他行走民间时,一向比在宫中自在,看那些布衣白身的寻常人时,目光亦存有温度,甚而能毫无姿态地和他们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言笑晏晏。
那有些接近裴止漪第一眼看到的记忆中的师兄了。
谈幽影在宫廷中戴着一顶虚假而沉重的面具。
民间赞公主“圣公主”,赞皇子“贤王”。这名声传入皇帝耳中,也识破谈幽影的伪装,认定他的伪装乃虚与委蛇、野心勃勃,待他愈发忌惮。
……
谈曦光又将丝帕从水中捞出来,抵在谈幽影额上,命令道:“自己拿着。”
谈幽影伸手按住丝帕。
案上烛火一闪,对方的面容隐入昏暗,只听她幽然的语声:“小弟,‘花神诞’将至,倘若到时……你该怎么办?”
谈幽影垂落眼睫,烛光在脸上映出一根根惊心动魄的影子,“……他真会杀我吗?”
“不知。”
“我很好奇。”
“你要拿自己的命赌吗?”
“是,我要亲眼看看——”
等见到他们记忆中的“花神诞”,裴止漪发现原来那是一场选拔“护花使”的典礼。
随众人齐声唱颂佛经,宫殿高台上一道巨大的白花虚影逐渐浮现,周身流转奇异而圣洁的辉光——正是象征此界的“瑞圣花”。
暗处包围此地的军士严阵以待,在场包括谈幽影和谈曦光诸人的面色也隐现凝重,但他们以为的场景并未发生。
瑞圣花上一朵花瓣松动,脱离了花蕊,向下缓缓飘落过来,瞬即变幻成一片真正的柔软花瓣,迆迆然旋落到谈曦光面前,她抬手将它接在掌心,花瓣焕发出光芒,她中指上凭空生出一枚藤蔓结成的戒指,最中心绽放一朵雪白的瑞圣花。
瑞圣界每百年一回“花神诞”,“神”会在人群中行走,直到选出一位守卫此界的“护花使”。
这一百年的“花神诞”正好在谈幽影十八岁之时。
倘若护花使是谈幽影,恐怕他的父亲不会容忍。
可神选择的人竟是谈曦光。
所有人都愣怔了。
谈幽影第一个做出反应,他上前轻捧起谈曦光的手,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阿姐,便该是你,你从来比我更强。”
这样的局面出乎皇帝的意料之外,即便他不想接受——神选择了谈曦光,而谈曦光会选择站在谈幽影那边。可他已失去一个孩子,没办法再去防备甚至于对抗另一个从小疼爱的孩子。
所以他只有默许一切发生、继续、退却……权力的影子如倾斜的日晷,日渐从他身上脱离。
裴止漪在那段记忆中看到了属于瑞圣界最繁华最安定的五年,也是谈幽影自童年以后,最自由的五年。
谈曦光成为了瑞圣界真正的主宰,而他可以剥离过往那张冰冷的面具,做真正的谈幽影,成为真正的“贤王”,姐姐的左膀右臂。
守卫自己在意的亲友和子民,于他而言是快乐的事。
即便承担得越多,也更容易疲累,他不计较自己的付出,只在意姐姐毫不懈怠的操劳。
但谈曦光比他更固执,比他更爱自己的子民,他的劝诫从没办法左右她。
他只有更努力的行动,竭力为她分担。
谈曦光常坐镇于自己处理政务的议事殿,不是从前父亲的议事殿,她的宫殿后方通往那座在“花神诞”时显露神迹的高台。她不时会去那座高台,那是瑞圣界的禁地,只有护花使能进入的“雨花台”。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喜欢去那个地方,她去了那儿之后……总会变得有些不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他竟分辨不出,说不明白,第一回感到自己和阿姐之间生出一种隐秘的隔阂。
在一回被一贵族女子拦住马大胆示爱时,他观察对方眼底的柔情羞怯,方才幡然憬悟——
从雨花台下来的阿姐脸上,依稀也浮动着这样的温柔。
雨花台上难不成有第二人存在?岂有可能?
又一回阿姐去了台上,他行至台下仰头观视,楼台上四面挂着罗帐,轻薄的白纱上映出她朦胧的侧影,她启唇言语着什么,可对面分明空无一人。
他等她下来,直接诘问:“那里有人,是谁?”
阿姐一怔,垂首睫羽颤颤。沉默一息后,她道:“我不能说。”
谈幽影有自己的猜测,他在意的也不是那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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