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片漆黑,意识终于抽离身体。
陈礼延就这样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手机没电关了机,开机后诸多消息飞进来,点掉对话框的小红点就花了很长时间。陈礼延把几个重要的消息回掉,习惯性地打开和彭予枫的对话框,却发现两人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彭予枫搬了家,没告诉他。
彭予枫生了病,也没告诉他。
彭予枫喜欢……自己?还是没告诉他。
陈礼延的心陡然间沉到胃里,昨天那股在他身体里作祟的邪门劲儿已经荡然无存。他收获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和别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陈礼延还倒赔出去五千块钱。
他躺在床上,只要一想到彭予枫,就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往下塌陷一块,扑簌簌地往下掉皮,像是一块早就变质、受潮、倒霉的脆弱饼干。
陈礼延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想了一会儿打开手机,去找几部GV,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面无表情地观看,甚至没有拉动进度条。其实不看也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要怎么做。陈礼延想。但他知道了又不会去做,这才是最关键的。
陈礼延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性取向。
他十八岁就交女朋友了,二十岁之前和初恋分了手。再往后所有暧昧的、有好感的、欣赏的对象都没可能是个男人……他就是个没什么烦恼的、自由自在的直男而已。
初夏眨眼而过,杭州的酷暑再次来临。陈礼延的心情持续低落,脑袋上的伤后来张浩然陪他去医院又看几次,好像真的留下一道浅浅的疤,不过是在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不是特别明显。
很快,小沫和张浩然都觉得陈礼延非常不对劲,并且已经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两人担心陈礼延是不是脑袋被人打坏了,想拉着他去做检查,最后陈礼延定了一个豪华体检套餐,结论是非常健康。
张浩然说,也有可能是精神方面有问题,现如今年轻人生活压力大,容易陷入沮丧抑郁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小沫说,呸,陈礼延之前还活蹦乱跳,家住本地天天收租,他到底有什么压力?张浩然想想也对,于是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了。
最可怕的一件事是,陈礼延不再出门,朋友约他吃饭也不出来,喊喝酒也叫不到人。这放在平时,超过一两天没人找他玩,陈礼延就会在家闷死,这都多久了?小沫后知后觉,说天呐,陈礼延别是被魂穿了吧。
张浩然摸着女朋友圆滚滚的脑袋,叹气道:“我指望你能说出什么高见,我也是傻。”
“婉瑜呢?”阿谭一边干活,一边听他们聊天,“你们就忘记她了?”
张浩然和小沫同时安静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对,婉瑜怎么没消息了!”
“你问问婉瑜。”张浩然喝一口水,对小沫说,“你打听一下是不是她和陈礼延吵架了,我得走了……最近新店要开,忙完这一阵子再陪你。”
“好。”小沫对张浩然挥挥手。
阿谭重重地叹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成了同时掌握彭予枫和陈礼延两边情报的人,恐怕也只有他才会猜到陈礼延这段时间的反常可能跟什么有关。
休息的时候,阿谭走出去抽一根烟,他望着天,在思考要不要和透露一些消息给彭予枫。
但又何必呢?烟雾在阿谭的面前升起,给他加盖上一层保护色。
彭予枫是个比他冷静的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认识陈礼延这么久以来,彭予枫把那层伪装维持得相当好,他是陈礼延的朋友,如果陈礼延还需要这个角色。
陈礼延决定一个人去趟西湖。
他还是开车,经过虎跑,再转去杨公堤,这次没有走错紫薇厅的门。天气很热,花开得茂盛,山里绿树成荫,弥漫着明媚夏日的悠闲气息。
陈礼延把车停进去,想吃饭,却要等位,服务员说这次要等蛮久,毕竟暑假来了,杭州又迎来一波新的游客。陈礼延没耐心,再加上他只有一个人,便退而求其次去吃自助。
自助也不错。陈礼延想。下次可以和彭……他端着盘子愣在原地好半天,最终还是在心里接上,下次可以和彭彭一起来。
陈礼延坐在窗边吃饭的时候想起了更多——去年中秋他去东站接彭予枫,彭予枫从南京给他带了一包特产,挺好吃的,陈礼延吃完之后还在网上复购了。彭予枫那个行李箱被他朋友塞满了各种零食,陈礼延笑着看他,彭予枫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说起周韬和妙妙。
今年年初他又送彭予枫去东站,他换了自己的行李箱,陈礼延当时没觉得,现在才想起他的那个箱子看起来轻飘飘的,像是什么东西也没装。初二那天陈礼延和张浩然出去吃饭,阿谭说今天碰见了彭予枫。陈礼延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想,可能彭予枫其实根本没有回家。
和彭予枫认识久了,陈礼延一次都没听过他聊到家人。他好像就这么忽然出现在杭州,忽然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里,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陈礼延一开始没有意识到,也是最近才慢慢想,可能他喜欢和彭予枫在一起玩,是不忍心看见他这么孤单。
他还是对彭予枫的了解太少了。
他也没问过彭予枫来杭州有没有谈恋爱,彭予枫在他这里是一个可爱的朋友,仿佛彭予枫根本不懂得男女情爱。
不过,彭予枫应该也有过……男朋友吧。陈礼延想。那些人长什么样?彭予枫喜欢什么类型?是要高一点?还是壮一点?他们怎么接吻的?他们又怎么拥抱?他为什么……为什么忽然就想知道好多。
陈礼延低头认真地吃完盘子里的食物,没有和人聊天,也没有玩手机。
他喝了点咖啡,让微苦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之后,陈礼延走出餐厅,走到熟悉的西湖边,遥望苏堤,遥望山影,遥望掠过水面的白色水鸟。
他找到一处凉亭,在无人的风景框里坐下。偶尔有游客结伴而过,那是一对老夫妻,双方都有了白发和皱纹。他们来和陈礼延搭话,似乎对他这么一个年轻人坐在这里感到不理解。
陈礼延喜欢和人说话,于是很快地和这对老夫妻聊起天来。他们是从山东来的,以前是知青,现在也早就退了休,孙子去年在杭州找到工作,这次是趁着有空来探望他。
陈礼延和他们说了杭州的几个好去处,老夫妻很耐心地听,最后他们笑着道别。陈礼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知道他这辈子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人和人的相遇大概都是如此。
无限的时间轮回中,有那么一瞬间,该相遇的人就这么遇上了。
大部分都很短暂,只是转瞬即逝的擦肩而过。很少的部分稍微可以攀谈,就像这对来自山东的老夫妻。还有极少的、极少的几个,遇见之后会为陈礼延停留,会为西湖停留,会为这些山和水停留。他们凝望、交谈、微笑,熟悉起来,成为朋友,一起吃饭,约定好明天再见,明天很快到了,竟然也真的见到那个人向他走来。
陈礼延走出凉亭,走到湖边,让山间微风吹过他,炽热日光照亮他。
他很想彭予枫,心里很难受,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觉得彭予枫一定很痛苦。他对彭予枫的感情是如此混乱不堪,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变了,但陈礼延就是迟钝地没有去仔细想想。他想见到他,想抱抱他,想让他别哭,想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陈礼延是gay吗?这个问题像是站在深渊旁,往下扔一颗石子,永远不会有回答。
于是,他最终也只是看向西湖,喃喃地念着:“其实你也喜欢他,如果那个人是他,是不是其他的那些都不再是问题。陈礼延……你敢不敢再去找他?”
平静的蓝色湖水轻轻荡起涟漪,西湖很温柔,妈妈总是无条件地去回应陈礼延的心。
第33章 泥沼
陈礼延给彭予枫送来的药很多,但彭予枫真正吃下去的也只是那一片退烧药而已。
一觉睡醒,发汗后浑身轻松,仿佛之前彭予枫是掉进一个泥泞无比的异世界,现在终于重返现实。
其实彭予枫是对的,他就算不吃药也会好,吃了只是好的更快一点,这完全是……陈礼延大惊小怪,小题大做。
彭予枫爬起来收拾房间,冲澡,然后吃饭。
他继续翻看陈礼延给他带来的那包东西,心想,如果陈礼延每次都买这么多药,那医保卡的余额可能是真的不够用。
彭予枫想着想着还是忍不住落寞地笑起来,打开手机想对陈礼延说谢谢,想对他说之前那些话并不是要针对他,只是当时的情况下,彭予枫觉得让他走是最好的做法。
彭予枫反复斟酌要怎么说才好,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不知道陈礼延是怎么知道的,想不出自己哪里出了差错,但直觉告诉他,这一切肯定是完完全全搞砸了。
忽然的,他又想起第一次坐陈礼延车的时候,他说过那个去摸他腿的gay,觉得很恶心。彭予枫已经很久都没想起这件事了,但此刻又觉得芒刺在背。
彭予枫没去联系陈礼延,世界不会因为他的坏心情停下旋转,他还是得去照常上班。
后来,他经常无聊地去刷朋友圈,却看不到陈礼延的任何消息。怎么了?彭予枫想。最近为什么变得这么沉默?
阿谭可能知道什么,毕竟陈礼延经常去Abyss,说不定已经跟阿谭他们大倒苦水。彭予枫也会变成一个陈礼延口中的故事吗?说不定再过不久,他会被抹去姓名,另一个新朋友会从陈礼延那里听到彭予枫的故事。
一层层的讲述是虚构的加工,故事的纹理中,到底哪部分是虚构的?哪部分是真实的?
彭予枫恢复了健康,但他觉得心脏处的某个位置还是漏风——这是朋友界限石碑倒塌之后的后遗症,泥土松软,下一场雨,最终变成了吞没一切的泥沼。
他就是泥沼。
陈礼延,快跑。彭予枫想。快跑远点,千万别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Kris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约彭予枫出去逛逛。
彭予枫没有犹豫很久,还是答应他:[那周六见?你想去哪里玩吗?]
Kris:[你好像对杭州挺了解。]
彭予枫:[也还好,去过一些地方。]
Kris:[去西湖怎么样?哈哈,好像太多人去了。]
彭予枫:[但是不会腻,因为很漂亮。]
他对Kris并没有什么感觉,Kris其实也没有表现出更进一步的想法,两人应该还是在慢慢接触的阶段。彭予枫挺感激的,因为Kris看起来是个正常人,就算彼此不来电,但约着出来吃饭也好。
周六那天,彭予枫和Kris汇合,两人先去银泰吃饭,再沿着断桥,走去孤山路,经过costa停下休息喝咖啡。Kris坐不住,于是和彭予枫走出去,在湖边对着远处望。
“我们是在北边,对吧?”Kris问。
“嗯。”彭予枫说,“那边是苏堤,那边是三潭印月,三潭印月过去是雷峰塔。”
“我从来没去过雷峰塔。”
“我也没有。”
“也没去过苏堤。”
“我去过,但苏堤上面很多人,有一个地方特别安静,也可以看见……”彭予枫说着说着停下来,觉得自己说出的话好像是陈礼延以前说过的。
彭予枫在网上见过一种说法,说有一种人会不自觉地模仿身边的人。彭予枫觉得,他好像和陈礼延待久了,从陈礼延那里听来太多的见闻和趣事,已经越来越习惯去“模仿”他。
Kris还在听,转过头问:“也可以看见什么?”
“……也可以看见苏堤,但是是从另一个方向。”彭予枫回过神,对他笑了笑。
两人剩下的时间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湖面。彭予枫又想。西湖就是他的妈妈,也不知道陈礼延最近有没有来看看西湖。可西湖这么大,经过的人这么多,他们哪会再见到。
Kris喝完咖啡,帮彭予枫扔掉手里的纸杯,两人继续走上苏堤。夏天的风拂过彭予枫的耳畔,他有一点热,却又再次迷失在闪着光的湖水中央。两侧都是水,这仿佛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最后,彭予枫和Kris去花港码头坐船,渐渐离开了西湖。
没想到彭予枫走到哪里,陈礼延的“鬼魂”就跟到哪里。处处都是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深藏记忆之中,重复在彭予枫的眼前。
彭予枫觉得Kris可能也有些失望,因为彭予枫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也没法和他深入交流,他们的一切对话都浮于表面。只不过晚饭后,Kris还是说在朋友圈刷到新开的一家酒吧,试营业打折,如果彭予枫想去,他们可以喝一杯再回家。
“好。”彭予枫没什么意见,“那去吧。”
他应该不会再去Abyss,那还不如再挖掘一些新店。然而,又出现另一件让彭予枫感到吃惊的事情,这家新店居然也是——
穿着黑色T恤的张浩然和彭予枫对视,两人都愣住几秒,随后张浩然笑道:“彭彭?”
“嗨。”彭予枫抓了抓头发,“这店也是你的吗?”
“新店。”张浩然说,“你好久没去Abyss了,我们好像还是上次一起去爬山之后就没再见了。”
“嗯。”彭予枫有些词穷。
张浩然给他们留了个座,说:“坐这儿怎么样?我把酒单拿给你。”
彭予枫现在走也不好,只能先硬着头皮和Kris坐下。Kris低声说:“你跟老板认识?”
“之前他有一家酒吧,叫做Abyss,去过那里几次。”彭予枫说。
他不安地调整着坐姿,在有些昏暗的酒吧里搜寻着什么。新店试营业,迎来不少客人,刚过饭点不久就人气很旺,张浩然笑着忙来忙去,彭予枫没有找到陈礼延。
彭予枫想对Kris说,要不我们干脆换一家吧,但对面的Kris已经兴致勃勃地看起酒单,彭予枫实在不好意思打断他,只能祈祷陈礼延并不会来。
对,陈礼延不一定会来。彭予枫不断地安慰着自己。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一会儿,随后和Kris一起点了酒。彭予枫看着吧台,连调酒师都是没见过的新面孔。
彭予枫感觉自己的肩部肌肉都绷紧了,他深呼吸几次,最后慢慢地放松下来。Kris试着和彭予枫聊天,但彭予枫的注意力被一拆两半,难免不自觉地敷衍起来。
彭予枫熬过极其艰难的三十分钟,以为一定不会见到陈礼延,下一秒却看见陈礼延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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