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予枫掀开被子,坐到床边去,伸手想去按墙上的开关,却被印致远握住了手腕,然后很快松开。
“别。”印致远说。
彭予枫沉默片刻,说:“我看不见你的脸。”
印致远说:“你不用看。”
彭予枫想了一会儿,觉得他这回大概不会再猜错,问:“你是吗?”
印致远笑一声,反问:“是什么?”
彭予枫口齿清晰,说:“喜欢男生。”
这回轮到印致远沉默。彭予枫想。如果他不回答也没有关系,反正他看不见印致远,明天可以把这一切当做是梦。但片刻后,印致远似乎败给了内心的挣扎,他说:“我不知道,有时候是,但是有时候不是。”
“我的初恋是个女孩,再接着还是女孩。然后……也约会过男生。”印致远补充。
彭予枫的语气稍微变得冷淡些,但他仍然理解地道:“哦,好吧,那你是双。”
“你呢?”印致远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似乎在床上翻了个身,“我一直怀疑你是不是,但是我给了你一些讯号,又觉得你是,我害怕被你当成变态。”
彭予枫笑了笑,没有隐瞒这件事,承认道:“我是,但我不喜欢女孩,这没什么。”
印致远说:“这样啊。”
彭予枫说:“嗯。”
印致远说:“你困了吗?我是不是跟你聊太久了?”
彭予枫说:“有一点。”
印致远也笑起来,说:“那就睡吧。”
印致远那边似乎彻底安静了,彭予枫也重新躺下,盖好了被子。他其实想再聊一会儿,有一点睡不着了,但是怕影响印致远。想拿起手机再玩一会儿,又怕自己在黑暗中玩手机眼睛会瞎掉。
于是,彭予枫就这么一动不动,维持着头脑清醒的状态。
印致远的情况和自己差不多,但是又不完全一样。
一个人的性取向是可以如此丰富的吗?他有给过彭予枫讯号吗?好像……确实是有一些。
但无论如何,这天晚上的对话中最让彭予枫感到震惊的是,印致远怎么能说自己喜欢陈礼延。
陈礼延是个直男。他可不喜欢他。
思来想去,彭予枫觉得这绝对是印致远看错了。
他的眼镜度数可能配错了。
第二天,彭予枫被印致远洗漱的声音吵醒。今天是素拓的第二天,还没有结束。彭予枫挣扎一会儿,起床换衣服。
“早,你醒了。”印致远从浴室里出来,笑着跟彭予枫打了个招呼。
彭予枫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说:“嗯,早。”
“浴室你可以用了。”印致远说。
彭予枫点点头,走进去,然后刷牙。昨晚睡觉前的谈话……还是不要问了……彭予枫想。
印致远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如果他不想继续说这件事,彭予枫自然也不会再说。
吃过早饭,上午是素拓的最后一项内容,每组队伍都拍了很多傻气的合照。接着,他们一起集合去爬山。在山顶,有一块大空地,几块石碑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显然很少有人会去看。
一架白色的无人机飞向天空,有人操控起来,从空中给他们拍照。
结束后,他们回去吃饭,今天的饭依然没什么进步,但彭予枫还是挺饿的,也算是吃了蛮多。转眼到下午,一切终于快要结束,他们挨个排队去退房,酒店工作人员忙碌起来,因为听说很快就要有别的公司来人了。
回去还是坐熟悉的大巴车,开到公司,最后再各自分散。
“印致远,到了,我先走了。”彭予枫推了推身边的印致远,他已经又睡了过去。
印致远睁开眼睛,迷糊道:“哦,好的,到了啊。好,再见。哎——”
“等等。”印致远追了上来,“你等会儿是直接回家吗?”
印致远睡了一路,后脑勺的头发还翘着。
彭予枫笑了笑,说:“不是,我先回工位一下,时间还早。”
“哦。”印致远摸了摸脑袋。
“怎么了?”彭予枫看着他。
印致远想了下,试探着说:“等会儿一起吃个饭吗?”
“饭搭子的那种吃饭吗?”彭予枫问。
印致远说:“如果可以,是约会的那种吧。”
第6章 “敬请期待”的告示牌
“你要跟我约会?”彭予枫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话。
印致远扬起眉毛,故意做出伤心欲绝的表情:“哦,原来……你是不愿意吗?”
彭予枫被逗笑了,他摇摇头,说:“没,那你等我一下。”
印致远点头,说:“好,我也先回去一趟,等会儿直接六点钟,在楼下见?”
彭予枫说:“没问题。”
两人在电梯处分开,彭予枫的项目组就在二楼,不准备跟其他人一起等该死的电梯。印致远则不同,他项目组在九楼,一般不是特别想不开的正常人都会去坐电梯。
然而,彭予枫刚走上楼梯,还没走上两步,就听见印致远跟过来,笑着走在他的身边。
彭予枫问:“你不坐电梯了吗?”
印致远笑得很开心,说:“不坐了,锻炼身体。”
彭予枫有些惊讶地看着印致远,心中的某根弦被极轻地拨动了一下。二楼不过几步之遥,彭予枫也对着印致远笑了笑,脚步不停,朝着自己的工位走去。
“等会儿见。”印致远继续走楼梯去了,远远地喊。
彭予枫觉得有点奇妙,又觉得一切的发展还挺符合事物规律。
昨晚他和印致远突然聊那么多,有些话说出口像是秘密的勾结。原本彭予枫就和印致远关系还行,甚至是比较相熟。那么,印致远想和他试着“约会”看看,也没什么问题……吧?
彭予枫在打卡机面前刷自己的工卡,慢慢地走回去工位。
关系还行,但不代表真的“喜欢”。不。彭予枫肯定地想,他和印致远之间离“喜欢”还是太远了。可如果不给对方一个机会,那就算有故事也不会发生了。彭予枫开始对印致远产生一种好奇。
彭予枫回到工位,已经快要下班,周围的同事看到他还挺惊讶,都问他怎么忽然出现。彭予枫笑了笑,说自己来拿点东西。
组长看见彭予枫,笑着问:“素拓怎么样?”
“特别无聊。”彭予枫实话实说。
其实彭予枫本来是想再来看下有什么需要提前做的工作,甚至还想在办公室蹭蹭空调,但因为印致远刚刚突然约他吃饭,彭予枫就没什么心思了。
他坐在椅子上,总觉得屁股底下有针,反正怎么坐怎么不舒服,还喜欢用鼠标无意识地右键刷新桌面。
六点钟,准时下班。
这时候彭予枫站起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关了电脑,去楼下等印致远。他边走边给印致远发消息,黑压压的人群从楼上不断涌动着下来,彭予枫也混在其中。
他们约在楼下的一座银色雕像旁——一个颇具艺术感的空心圆,其中含有几条曲线。传说这是公司老板某个艺术家好友的作品,放在公司里当吉祥物和路标。
谁知道印致远还比彭予枫要快一些,彭予枫走到一楼,就看见他换了件深绿色的T恤,单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里等他。见到彭予枫后,印致远隔着很远的距离便笑了起来。
“去哪儿吃?”彭予枫问。
印致远想了想,说:“宝龙吧,有家新开的粤菜馆还不错,你吃粤菜吗?”
彭予枫说:“吃,不挑食。”
印致远说:“那我打个车。”
他们的车艰难地堵了三公里,最后接上两人,再艰难地挪动着去宝龙城。司机很年轻,看起来和彭予枫和印致远差不多大,印致远和司机聊天,才知道他也是在附近上班的,说下了班出来跑几单,增加点额外收入。
印致远说您真辛苦,司机叹口气,说:“打两份工,为了早点安定下来。”
印致远说:“那你可真是太累了,兄弟。家里不帮衬吗?”
司机一哂,手指在方向盘上点点,说:“帮衬,但是帮不了多少,大头还是得靠自己。”
印致远继续跟司机闲聊,彭予枫插不上话,所以只能侧着头看外面的车流。
堵车太久,天色已经变暗,宝龙城并不远,但因为下班高峰期,前前后后还是开了一段时间。等到达目的地,商场的人更多。准确点说,是年轻人多。走进明亮的商场时,不知为何,彭予枫觉得像是走进了一头发光巨兽的身体里。
“啊,糟糕。”印致远有点懊恼。
彭予枫说:“怎么了?”
原来是印致远所说的那家粤菜馆还没有正式开张,两人扑了个空,想来也许是印致远记错了日子,只看见“敬请期待”的告示牌。
印致远过于尴尬,不太好意思起来,连忙打开大众点评,问彭予枫有没有其他想吃的餐厅。彭予枫说没关系,说了好几遍,印致远觉得才稍稍好一些。
彭予枫笑着说:“我没什么想吃的,也没什么不爱吃的,你选的我都可以。”
印致远很没创意,翻来覆去地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彭予枫一样,懒得去做选择,最后他说:“那……海底捞吃吗?我排个队吧。”
彭予枫说:“好。”
火锅很少出错,海底捞更是安全中的安全。
彭予枫不讨厌,每家火锅店都有不同的感觉。
两人又转头去海底捞,那边也很火爆,但是服务态度太好。他们就在外面的等候区等叫号——面前放着飞行棋,彭予枫随手扔了一下骰子,骰子在棋盘上旋转起来。
印致远还是觉得抱歉,说:“对不起。”
彭予枫的骰子停在了六,他说:“真不用。”
于是,印致远也开始和他一起玩起飞行棋,两人不认真玩,只是打发时间,或许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排解尴尬。
说是“约会”,但直到此时此刻,彭予枫也毫无感觉。现在想一想,反倒是昨晚他们在黑暗房间里的气氛要更好一些。
彭予枫又有点阴暗地想,他拿不准印致远的喜好,又或许……和同时喜欢“男人”与“女人”的人约会,还是超出了彭予枫的理解范围。说不好,这真的可以吗?彭予枫内心对印致远的好奇渐渐淡去了一些。
这么想着,彭予枫听到印致远在试图打开话匣子:“我妈……嗯,想让我一直留在这里,以后说不定他们也会搬过来。”
彭予枫一愣,倒是没有想到印致远会聊这种话题。
彭予枫说:“留在这里感觉压力还是挺大的吧。”
“是啊。”印致远笑了笑。
“也许可以先工作,晚几年再说。”彭予枫思忖着说。
印致远扔了一下骰子,同样是个六,他笃定地说:“我应该不会回家了,人往高处走嘛。”
彭予枫说:“嗯,你说得对。”
印致远说:“你呢?什么想法?”
彭予枫想了会儿,轻声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可能再等等吧。”
他的确不知道。彭予枫从没考虑过这些事情——他根本没考虑过以后的这些事情,一种人的社会化的模式,一种安全的生活,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在一个地方,而且是从老家搬过来。
一辈子。
对于彭予枫来说,这个词太过遥远和沉重。如果他能一眼看到自己既定的未来,彭予枫就会全然失去斗志,他似乎只能永远让自己活在无法确定的未知里。
所以,一切都太早了。
为什么印致远刚刚毕业就要想这些?彭予枫不是非常能理解。
最后,彭予枫笑了笑,带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耸耸肩说:“可能我会去不同的城市生活,然后选一个最特别的、最喜欢的地方,然后留下来。”
印致远听了,不以为然地说:“我以为你会很喜欢我们公司,毕竟在其他地方也未必能给到你这样的薪水和发展。”
彭予枫轻描淡写地说:“那不重要。”
印致远扬了下眉头,说:“那什么重要?”
这下彭予枫彻底回答不出来了。
商场里仍然人声鼎沸,噪音一浪接一浪地朝彭予枫身上涌过来,没有尽头,也不会有尽头。什么重要呢?彭予枫想不到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来这里是因为一份最高的工资,他还没开始真正的认识这个城市。
他们的号快到了,服务员看看手中的平板电脑,过来问印致远和彭予枫的号码。谢天谢地,终于可以适时地打断彭予枫和印致远聊不到一起去的话题。
印致远给服务员看一下手里的号,服务员举起手来,准备带两人过去。然而就在彭予枫也站起来的那一刻,他感到身边有个比他更快的人影朝着印致远跑了过去——
“印致远。”
那是个很瘦削苍白的男孩子,看起来年纪比彭予枫还要小,他跑过去拉住印致远的衣袖,眼睛里的眼泪像是忧伤的湖水。
“小君?”印致远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彭予枫更加错愕,他的第一个动作是又坐了回去,然后呆滞地看着印致远和那个男孩子。
“我给你打了很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男孩子说,“我一直在找你。”
愣在当场的不止彭予枫一个人,还有海底捞的服务员,以及七八位同样在等待的年轻男女。
印致远的脸陡然涨得通红,简直是唰的一下,血色顿时涌上他的整张脸。他皱起眉来,表情有些不自然,想要甩开那个男孩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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