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总是会忘记。
重新在一起时,属于他们俩的时间,好像才重新开始流动起来,重新向着他们现在真正的年纪飞速奔跑。
错过的永远错过了,巴拉克在站起来时情不自禁地想,烛光会遮盖掉眼角的细纹吗?他在卡尔的眼里还像昔日一样英俊吗?
卡尔在外头冰冷冷地抱着膝盖蹲了那么久,心里都只是冰凉凉,空荡荡的茫然,一推开门被光填满,心里忽然就又酸了。
他古里古怪地把包放在鞋柜上,完全忽视了平时的他不会这么做的事实,换上拖鞋后仿佛才找到脑神经。
但换拖鞋也让他感到陌生——白色的,毛绒绒的,他很多年前才会用的款式。
真奇怪,总是躺在深色床单里、房子里几年都没买过一束花的卡尔,也喜欢过毛绒绒的拖鞋吗。
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想起来才觉得好像以前是这样。
低下头,脚指头在拖鞋中情不自禁翘翘,他看到毛绒绒的表面被顶出小小的弧度,脚感又厚又绵软,感觉这一切好像一场梦。
晚餐也让他略感不自在,他想,十年前都没这样呢……但一丝不变的环境和朦胧的烛光好像把一切都带回去了,他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二十岁的卡尔没有留在基地里工作到晚上九点,十点,而是和巴拉克一起开车从球场回来,在一场辛苦的比赛后一起开心地吃饭。
“可惜蜡烛不对称。”巴拉克轻声说。
“没关系。”卡尔低着头,轻轻戳戳盘子里他最喜欢的蜂蜜鳕鱼,不想让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卡尔在每一场比赛里安宁,出发去比利时踢欧冠也好,回到德国踢联赛也好,他的心里忽然暂时不去想任何事了。他只想要回家,一次又一次打开房门,一次又一次看到巴拉克站在阳光里,或灯光下。
他们又一起做了很多以前想过没来得及,或没想过但应当做的事,例如一起去连着看好几部电影。
像雷神3和正义联盟这样的超级英雄电影也看,在发现里面的卡尔也叫超人时眨巴眨巴眼睛;像东方快车谋杀案和看不见的客人这样的悬疑电影也看,被血浆刺得头昏脑涨;像寻梦环游记这样的动画电影也看,卡尔想到了莉拉,但在电影院里没流泪,只是觉得心脏空空的,想到如果莉拉也看过这部电影该多好,他会在她离开前陪着她,告诉她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像至暗时刻这样的2战片他们都看,看自己的爷爷辈在里头当大恶人。
我在巴黎大放厥词那会儿怎么就不能把我直接封杀了呢,卡尔寻思着。
也许过几年他会觉得特别后悔和难过,但现在的他巴不得自己能成一个自由呼吸的过街老鼠,躲到没人能冲他扔鸡蛋的地方不就好了?
离开嘚国,离开欧洲,离开地球算了。
如果他能去外太空活着该多好,他就不用在回到现实时,本能地想到外在的一切注视、期待、评价和思想落在他身上,像层层叠叠的蜘蛛丝,把他捆绑起来。
它们是隐形的,可又确实存在着。
他们还做别的事,例如在把客厅改造成舞厅,然后跳舞,乱七八糟的,从金色大厅跳到三流蹦迪厅,原本还好的,但从卡尔灵机一动把镜子搬到客厅里开始就全乱套了,看着自己的话完全跳不下去,简直笑死个人。
笑累了根本跳不动,就一起坐在沙发上,把老式的带线耳机轻轻插到光碟机里,沉默着听很多他们好像讨论过,但从没完整购买和倾听的歌曲。
例如一起打好玩的游戏,现在的游戏实在是比十年前好太多了,但也很让人上火,连做饭游戏都能红温起来,巴拉克甚至终于愿意摘掉隐形眼镜换上框架的,而卡尔把用来磁吸装饰画的小白板抓起来抖抖,拿水笔在上头认真规划两人各自的动线和工作内容。
巴拉克听一半看到卡尔万分严肃的表情、非常专业的语言和充满激情的手势,忽然忍不住闷笑着倒在沙发里,愤怒的队长卡尔对不懂事的队员讲:“态度端正一点!”
巴拉克歪在那里,笑着说:“你真的长大了,karli。”
卡尔忽然一下子想起自己现在有多“威风”——他在巴拉克眼里会是什么样的?那种天天开会的烦人小领导?他睡得再好,脸上浅浅的泪沟,两颊微妙的凹陷也回不去了,骨骼像岁月一样支撑起来,他永远不会再是柔软的小karli,十八岁的他照镜子时最大的苦恼就只是为什么他的肌肉线条不够深刻,肩膀长不宽,现在呢?
他情不自禁地把板子放下去了,感觉自己有点丢人,但巴拉克又拿了回来,仔细询问他是不是这么这么做,自己有没有理解到位。
卡尔一边无措于岁月,一边一看牌子就开始跺脚:“不是,不是!你要先把卷心菜扔给我,再去切鱼!”
例如一起去骑双人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在桥梁上行进。
例如层层伪装好后开车去外头兜风,然后在宽阔的森林前停下来散步。
圣诞月要到了,天气真冷,而且四处乌漆嘛黑,卡尔透过围巾和巴拉克说:
“如果这里有狼的话,我们就完蛋了。”
巴拉克笑起来,轻轻把手递给他。
手牵手。
我不是小孩子了,卡尔想。
除了小球童,我十年没和旁人手牵手过,卡尔也想。
顺着寂静的森林走远一点,倒是又开阔起来,是一小片人工湖,应该是有温水排放,有天鹅落在这儿了,正在休憩。
更远的地方有一栋房子,看不太清楚。
他们在草地上坐下来,静静地在风里发呆。
“要是在这里也被拍到怎么办?”
“不会的,这是私人地界。”
“那我们不是犯法了。”
“是我的。”
卡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巴拉克在带他看他现在的房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情猛然差劲起来,扭过头去不愿意看眼前的一切,但过了一会儿后又充满失落地拧回来,怔怔地望向这一切。巴拉克也不说话,就只是心不在焉地低头揪了一会儿身边的草,听到卡尔过了很久才问:
“回来后……会做什么?”
退役后,巴拉克一直在做退役球员那熟悉的老生常谈的几件套工作,解说,电视嘉宾,开慈善组织,经纪公司,收购小足球俱乐部搞青训……卡尔问的不是这些。
他其实在柏林和外国的时间更多,唯独不怎么到慕尼黑——说穿了,这就是他打工过几年的大城市,不是所有人都一年拜仁旅,一生嘚国情的,在这里受了伤不愿再回的人不要太多。
虽然拜仁还是把他列入名宿,但巴拉克自己不喜欢这里,对拜仁并不温柔感激。一天不喜欢,一辈子就都不喜欢,再沉默着顺应生活、不谈往事了,也不喜欢,不愿意好歹装模作样说两句恩爱,他就是这样不讨仁喜欢的性格。
卡尔无法想象他拿着话筒站在安联的场边微笑着侃侃而谈的样子,施魏因施泰格更适合那样的工作。
他不懂巴拉克买房买地的意义是什么。
对方也回避着他的问题,反而轻轻咳嗽了一声,指着远处的草坪和他说:“在那里可以养马……”
“你以前也不喜欢马。”
“我们以前没一起骑过,我不知道。”巴拉克迟疑着补完了接下来的句子。
卡尔的声音顿住了。
“我不喜欢骑马。”他轻轻说:“不过是你要养,没关系。”
“那边可以种花。”
“你以前也不喜欢花,你嫌它们花里胡哨的。”
“是吗?”
是啊,最开始的时候,每次巴拉克看到卡尔带回来的花都会面目扭曲,苦大仇深地靠着桌子看半天,像是不知道拿这些色彩斑斓的祖宗们怎么办。
卡尔不爱买没开花苞的鲜切花,天天当大冤种买已经开好了的——这不过是某种无用的道德安慰,觉得开了的花被斩了也不可怕,根系会被留着,再开再卖,但实际上花农们的很多作物就是一季的,到时间就拔掉换新的,除非是多年生的玫瑰或薰衣草,鲜切或盛放的没有区别。
商品花从第一颗种子在土壤中萌芽开始,奔赴的就是被砍断的命运,繁殖的机会都不大有。
于是卡尔买来的盛放的花在桌上,往往只漂亮一两天,第三天边缘就有一些小点点,踏上衰败的路了。巴拉克一开始急得要命,以为它们理论上来说能活得更久,就偷偷去买花来续上,让卡尔好生纳闷,抚摸着花瓶,不懂这是什么生物学奇迹,让花能活这么久,后来才发现是恋人偷偷在换。
“你不是不喜欢它们的吗!”卡尔大为震惊。
巴拉克尴尬又恼火,抿着嘴气哄哄地说:“花里胡哨的,还天天死,我能喜欢吗?”
“那还总是买做什么?”
“你不是要看着的吗……吃饭都要看,画画也要看,天天都要看……”
高大的男人泄气地往沙发上一坐,抿着嘴声音闷闷的样子,简直有点委屈。
卡尔一下子整个人都垮塌掉了,像忘记放冰箱里的黄油一样全都化掉,流淌走。
“切下来的花就是这样的。”年轻的卡尔喜笑颜开,走过去搂住恋人的脖子,和他说:“种在土里的就好了。”
谁不知道种在土里的就好了,那不是屋里没地方种吗。放花盆里养卡尔也不敢,怕养死了,他宁愿去外头买。
卡尔从回忆里,回到寂静的、长风穿过的草坪,轻轻说:“是啊,你忘记了。”
他们又很长时间没说话。
巴拉克说:“太冷了,走吧,回去吧,卡尔。”
卡尔却不动,还是坐在地上:“你这个房子还没装好吗?为什么不来住?”
“……”
卡尔的眼睛在月光下像揉碎的湖水,也许是因为他确实正在凝视湖水,他不敢看向身边人:
“我们不可能一直待在一起,你知道的。”
他们现在能安心缩在那个小房子里的时间,还远不如十年前呢。那时拍个照还得找私家侦探,现在人人举起手机就是一张,都不知道狗仔们架着长焦镜头,能在一个地方停一辆房车,耐心地等上多久。
不过卡尔真正不懂,真正想问的是,巴拉克到底想做什么呢?卡尔一度觉得对方要在晃动的蜡烛里问他能不能重新在一起了,一度在牵手的那一刻以为对方会说:“以后都一起这么走好不好?”,但现在在他温柔但不知落脚点的话语里,忽然感到格外茫然。
确实是很冷,他抱起腿,远远看着这一切,意识到这并不是属于“他们”的……可巴拉克又带他来看。
这些天一直是这样。
卡尔搞不明白。
“你要结婚了吗?”他问巴拉克。
“……”
“你又变成哑巴了吗,米夏。”
“……”
卡尔再抬起脸时,眼泪含在里头,没有落下来。
他忽然哭不出来,在巨大的痛苦面前,他忽然哭不出来,已经流出的眼泪好像也要退回去,因为他不想在巴拉克面前流泪,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苦痛、渴望、挣扎和卑微,不想流露抱怨、埋怨、哀怨,他多么希望对方永远看到的是最好的他啊。
他多希望对方从没和他在一起过,去过他本该有的,绚烂、光彩、不受任何委屈的人生。
他希望巴拉克幸福,可幸福里最大的障碍物就是他,从来都是他。
他执拗地拉住他,让他也不要走开,让他也一直心痛,一直悲伤,一直不要忘怀。
“你是来和我再分一次手的吗?”
巴拉克重新坐了回来,过了一会儿,轻轻替他擦掉眼泪。
“我们没法住在一起,是的,我知道。”
“我可以退役……我已经不想再这样了……”
“退役后,你的人生依然要继续,而我依然不可以在一旁。”
“我可以不再工作了——”
“我还要呢。”
“……”
“我还有家人,你还有朋友,他们也接受不了。”
“……”卡尔闭上眼睛:“那你做这些……是为什么呢?这些天是为什么?……看我太可怜了,施舍我一下吗?难道我会变得开心吗,我……”
巴拉克轻轻打断他:
“不是的,karli,不是的。”
“我只是想和你好好道别。”
他轻轻亲吻卡尔的额头:
“当年那样分手,直接说难听的话,把你扔在屋里,然后自己走掉……对不起。”
“我从来都没后悔过,也从来都不恨你。”
卡尔声音颤抖:“别说了。”
“第一次看见你的那天,依然是我人生里最好的一天。”
巴拉克也说不出更多的情话来了,他从来都不是花言巧语的类型,顶着拽拽微笑、不可一世的脸蛋活了三十年,疼了就忍忍闷头睡,开心了就胡乱挥两下手在原地蹦两下喝喝到睡着,所有沉默和不沉默,所有沮丧、眼泪、慌张、女人一样细腻的心思,孩子一样纯然喜悦、充满爱意的大笑,全都是因卡尔才产生的。
有一天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青铜钟,发不出一点声音,一直待在那里,直到一只小鸟飞了进来,在他的胸腔里乱撞,最后委屈地呜了一声,留下来不走了。
他开始发出各种各样自己都没听过的声音。
但小鸟总该飞走的,青铜钟圈住了它的空间。活在他的身体里当然很好,但如果它本来应该飞去更多更多地方的呢?
只是鸟儿飞出去后,哪怕会受伤,却还是可以翱翔的。
只剩他还是留在原地,久久都停不了回音。
但卡尔没必要知道这样的事。
他把他们俩当成相逢而后离开的候鸟就够了。
“我很爱你,只是我们没法在一起,人生就是这样的,有时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我知道你也早就早就明白了。不是不告别,就可以一直不分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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