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就说我已经年纪很大了!
卡尔找到了又一个他很适合退役的理由。
他出门了,他光明正大地出门了,因为担心别人发现不了,他根本不像昨天被抓包的小年轻一样从小路出去,他直接走正门,力求留下一百八十个明确犯罪证据。果然酒店值班的安保人员看到他的时候都困惑又惊讶,不懂大半夜的好好先生卡尔不睡觉在这儿干嘛,揉揉眼睛结结巴巴地询问他要去哪儿。
卡尔说我要出门喝酒。
他甚至极其坦荡地反问对方:“这附近哪里有夜店?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多少?”
坐上出租车时,卡尔的脸上已挂上了运筹帷幄的微笑。无论这个工作人员是德足协打过招呼的、会直接把他深夜私自出门的事上报给勒夫,还是和足协没关系,但和媒体们更亲近,转手就卖出情报让他们赶紧去拍,对卡尔来说都是赢。
两边都干?那就是赢两次,简直赢麻了呀!
和上次的脚踝大作战不一样,今天出门就如此顺利,让卡尔不由得体会到了果然在赛场上运气成分太多了,你永远没法知道对面那个前锋是多么的不靠谱,脚就差往他的脚底板下塞了都没用,但生活中的操作就不一样了。
谁还能把他捆在床上一动不动了呢?
一旦发挥起主观能动性,实在是有太多可以做的事了。尽管是在寂静的深夜,卡尔却感觉自己的生命充满了能量,这实在是太好了,他打开窗户,让风吹吹头发,空气仿佛都在释放着清新的、自由的味道。
说起来好笑,入队十二载,他还是第一次像大多刚被征召的小年轻一样偷溜出基地玩。虽然说他完全不偷摸,但违反规定确实还是第一次。
卡尔也想不起十几岁的自己是怎么想的了,但他能很清晰地记得,他不光是出于慎重和爱惜羽毛,才总是非常遵守规定,而是因为喜欢国家队,喜欢和大家待在一起,待在酒店里做各种事——打牌,看电视,看电影,玩台球……什么都好,什么都欢喜。
那是非常温暖和快乐的世界,他根本不想逃离。
到了迟一点的时间,需要各回各的房间睡觉了,有些人会熟练地三三俩俩结伴溜出去继续玩,卡尔不会觉得好奇和向往,反而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他是个异类,大家在国家队里尽量开心些是因为没得选,只能在这段时间里尽量好好相处,找点乐子,他却是真喜欢。
自己的家并不好玩,自然会眷恋一切外在的大家庭。在那里,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年纪最小的孩子,备受关爱,直到穆勒克罗斯那一批也入队。他们进来后,他成了既有人爱,又有很多同龄人一同玩的状态,那实在是最幸福的一段时间,即使发生了很多悲伤的事,那也是很幸福的一段时间。
不过最早他超级讨厌跑出去这件事,还是和巴拉克有关,他误会了对方得有一整年,一直气恼地、单方面地在心里难过,发现搞错了后那种甜蜜、喜悦和好笑的感觉是那么强烈,好像一辈子都忘不掉。可现在不过十年,卡尔再小心翼翼、不情不愿地回味起来,就已经只能品尝到苦涩了。
人的一生里,如果连回忆都不能保鲜的话,到底还有什么是不会腐坏的呢?
夜店挺热闹的,群魔乱舞,一看就鱼龙混杂,很适合当丑闻背景板。这大概是他们下榻的酒店附近最近的城镇的中心,所以人多也不奇怪,卡尔的心情变好了。他马马虎虎地戴了个帽子来伪装自己,避免被人当成失心疯——没有哪个真的想鬼混的球星会大摇大摆、毫无遮掩地跑到夜店来吧!
但挤过绕着跳舞台狂欢的人,坐到有着清晰顶光灯照亮每个人面部的环绕型吧台后,他就刻意把帽子抬高了点,生怕监控或狗仔拍不清他的脸,向着调酒师要了一杯烈酒。
喝是不能喝的,真喝醉了原地睡过去还怎么演……卡尔端着酒杯假装掉了东西,把酒倒了点出去,仿佛已开喝,打定主意,从现在开始熬。
什么时候感觉到闪光灯什么时候算成功,感觉不到也不要急着走,要给狗仔来捕捉他的时机,一定要尽可能地帮助他们的事业,万一遇到了什么新人慌慌张张去换设备、摇人蹲点什么的呢?一切都有可能,不要着急,退役的事全靠他们了,现在狗仔们不再是他的敌人,而是重量级合作伙伴,所以卡尔心中充满了对他们的慈爱(?)
正擦杯子的酒保大概是从上往下,看不清他帽子下的脸,就随意和他搭话道:“嗨,先生,第一次来吗?一个人?怎么不去跳舞?”
卡尔的英语能力没问题的,但对不起,在这么吵闹的环境里,叠加上对方的口音,他真的什么都没听清(…)他不敢动作太大露太多脸,防止被认出来,虽然说在北爱尔兰德国球星肯定没那么受欢迎,但足球嘛,影响力太大了,卡尔这种程度的巨星,走路上被人脸熟认出一点都不奇怪,要不是这种场合灯光混乱没人注意角落里的自闭男子,估计他早被包围了。
他抬起头正要回复,忽然身边传来一道熟悉的、但绝不该出现在这儿的声音:“不,他和我一起的。”
酒保看他,也满脸疑惑:“哦,我不记得你,先生,但你看起来很眼熟……”
“那我肯定就不是第一次来,不是吗?”
“我这次一定记住你,哈哈。”
卡尔难以置信地扭头,彻底惊呆了。
仿佛从天而降的拉姆身上还套着西装,这会儿刚把马甲脱了,正在拆领带,变成只白衬衫后与这个环境匹配了一点。他利索地点了一杯啤酒,手腕上有些年头的但保养得很精心的腕表依然闪闪发光,酒保赞叹了一声,笑着询问这是什么牌子,拉姆也笑,大拇指向着右边倒过来,点了点卡尔:“定制表——我朋友送的生日礼物。”
“太赞了。”酒保把还冒着泡的啤酒推给他:“祝你们聊得愉快。”
卡尔都感觉时空错乱了。
拉姆退役了,他确信这一点。拉姆再也不会出现在国家队了,他确信这一点。
但拉姆现在就在这儿,坐在他旁边,头发向后梳去,抿了一口酒后做了个“哦天哪这也算啤酒”的表情,然后把胳膊架在吧台上,满脸笑意地扭过头来看他。
“怎么了,karli。”他看向卡尔的眼睛:“老朋友坐一起喝酒,可不该一言不发。”
“不是,你……”卡尔震惊地轻轻推了他一把,再次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你从哪来的?”
“来看比赛啊,想念大家,不可以吗?”拉姆笑:“没告诉你,想创造点惊喜的,明早早餐再见……谁知道还没进大门,安保就告诉我你刚走,我就让司机调转车头跑过来了。”
“不可能,你才没这么闲。”卡尔惊讶完,也就反应过来了:“工作令下来了?”
“嗯,发展顾问。”
“还有?”
“24年的形象大使,虽然看起来还在申办,但其实已经差不多定了。”
“哦。”卡尔眨了眨眼皮:“我们要有历史上最年轻的欧洲杯组委会主席了。”
拉姆笑了起来,伸出手轻轻弹了下他的脑袋瓜:“别揶揄我。”
卡尔是真的太惊讶和太惊喜了,以至于在聊完拉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后他才回想起来自己今晚是来干嘛的(…)这真是太糟糕了(…)而且对方显然不可能放过他:
“出什么事了?”
拉姆托着脸,不看他,只把他的酒杯挪动到自己手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安静泼了,再翻动手腕拿上来,无声无息,连袖口都没碰到一点。深棕色的眼睛在灯光下细细闪光:“大半夜跑出来,还这么随随便便的——这帽子能挡得住什么?这也不是你会喝的酒。”
卡尔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就是故意出来想被拍黑照的,于是开始嘴硬:“哪里不像?”
“不想说就不说,别和我兜圈子。”拉姆说:“但就算是想做蠢事,这也有点太蠢了,别想了……我刚进来时候已经把狗仔抓了,sd卡掰断了。”
他重新看向卡尔:“还闹吗?回去吧,车在外面等着。”
卡尔真服了。
卡尔真的服了。
卡尔的服了中有着巨大的不开心。
从果断出门到遇到拉姆,一直以来不断上升的快乐被斩断了,苍白的无聊的让他疲倦的生活,拜仁的生活,队长的生活,笼罩住了这个小小的二人空间。他觉得这一切好没意思,昨天遇到巴拉克后强行遗忘的痛苦现在又翻滚了起来,他不答话,反而又靠回吧台上,出神地看着旋转的霓虹灯投下的斑驳影子。
这一点都不公平,卡尔想,无论看透他,看不透他,都没有一个人会支持他。
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哪怕是他的心理医生,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离开现在的生活,哪怕他们明明看到了他在受苦、犯错。可他们只会说“我不看,卡尔,拿回去”“照顾好你自己,别做蠢事”“还闹吗,回去吧”……心理医生也不过是换一套更温和的说辞:
“等你好了,你就会改变主意的。”
本质还是觉得他在胡闹似的。
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人,哪怕一个人,可以赞同他呢——不是赞同完美的、健康的卡尔,是赞同愚蠢的、虚弱的卡尔,赞同真正的卡尔。
完美的卡尔拥有的朋友越多,真正的卡尔就越孤独、越痛苦。
“我本来看到你很开心的,菲利普。”卡尔低声说:“我很想你,我一直很想你,我们也几个月没见面了……我总是觉得很累……”
拉姆轻轻拥抱住他拍了拍,卡尔希望能靠着他的肩膀待更久一点,但那样会太像一对南桐了,所以果不其然拉姆已松开。
“我知道你很累,karli,我也赞同你应该得到更多休息。但你想要感觉好受一些,和做蠢事是两码事。”
他永远都不会被真正理解了,卡尔悲伤地说:“我就这样才开心……只有这样。”
“我不想夺走你的快乐,那我们先回去,我陪你再喝一点,好吗?”
“我又不是真的想喝酒。”
“我倒是真的想陪你。”
不管再怎么编辑中年伤痛文学,卡尔也不能昧着良心说拉姆不爱他、对他不好,如果因为朋友不能完全理解和赞同自己就要全面否认掉他们的好,那卡尔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所以尽管很不开心,可他还是沉默着压抑难过和对方一起出去,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然后要上车。
卡尔看到售卖烟卷的小商铺,开车门的手停住了,和拉姆说等他一下。
“抽烟,不会吧?等一下,等一下,我麻烦司机去买。”拉姆一把拦住他,把他塞进车里:“karli,你是不是小时候乖过头了,现在是什么迟来的叛逆期?”
卡尔趴在车窗边,赌气不要看他:“你说是就是。”
拉姆笑了:“那我说不是,你一直是最成熟,最好的孩子——来,安全带。”
“我才不是。”卡尔难过地说:“我才不是呢。”
在这个司机离开的安静车辆中,他们一起坐在后排座椅上,陷入了一点点空旷的沉默,窗外有遥远的鸟类鸣啼传来,像忽然并肩坐在狂野中似的。拉姆搂住卡尔,把他的脑袋按到自己的肩膀上:“你又见米歇尔了吗?”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只能因为他才不开心吗?不,不是的,生活里所有小小的事都比他更让我痛苦,活着本身就是在忍耐——”
“嘘。”拉姆打断了他:“不许说这样的话。”
卡尔也自知失言,他虽然难受,但没难受到轻生和讨厌生活中一切东西的地步,他就是不想再上班了,被拉姆搂着哄,撒娇劲也好,抱怨劲也好,一股脑涌上来了,可他早不再是小孩子,所有人对他的期许和默认的想法,他自己对自己的期许,都是他早已不再是小孩子。
他这会儿又蔫吧起来,声音重新沉下去,恢复了平时的轻柔和冷淡:
“你就当我乱发脾气,别当真。”
“我不怕你发脾气,卡尔,问题就在于你从来没学会过发脾气。你以为你现在这样,是在和我生气吗?你只是在赌气,欺负你自己。人千万不能同情自己,你现在就有点太同情自己了,给你个镜子,你能看着流一箩筐眼泪,这反而帮不到你……但我不想怪你,是不是又受了很多委屈呢,我走掉了,你总是会更辛苦的,我知道。”
隔着手套,他轻轻握住卡尔的手,用力,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后又松开:
“可我不是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了,karli,我和米歇尔不一样,永远不一样,我们和他不一样。我现在不就回来了吗?而且我会帮你。勒夫的事我来处理好了,我保证最起码到世界杯前,没有什么值得你担心的。”
拉姆总是这样的,他的冷静、成熟、面对困难和压力时仿佛总在说“这没什么”的态度,以及永远能真的帮上忙这件事,确实让卡尔感觉好了一点,但自责和愧疚很快也立刻如涛涛江山翻滚而上:
“我心情不好,也不是要挟你,要你替我解决这些事的意思,本来就是我的……”
“你有点侮辱我了,卡尔。”拉姆扭头认真看他:“没有你我也会做,为了你做也不意味着我是无底线地因为你不高兴就替你干活。我只是在做正确的事,不管是实现我自己的目的,还是作为一个朋友忠诚地帮助你……你再这么说,我才是真的要生气了。”
司机正好回来了,拉姆和他说道:“谢谢您,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烟要现在抽吗?不然我关窗户了。”
“是的,不过没事,把窗户关起来吧,味道不会太大的。”
拉姆接过烟和打火机,亲自拆开,捻着烟屁|股塞了一根进卡尔嘴里。
卡尔有点迟疑,拉姆挑起眉往他嘴里又塞了塞:“嗯?”
卡尔垂着眼含住,他完全没抽过烟,只感觉已有强烈的烟草和苦涩味在唇齿间弥漫。外面路灯颜色太单了,银白色,晃眼得有种车子正停在茫茫雪泊中的错觉。晚风从逐渐升起的窗户中泄露最后一丝进来,拂过他的头发,他抬起眼皮看向拉姆,对方默不作声地咔嚓一下按动了打火机,第一下只冒出了一点烟雾和汽油的味道,第二下,橙红的火苗才跳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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