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忘云看了眼那小厮,见他手掌宽厚,面相老实,便说:“我该走了。”
沈沅微微一怔,“阿云有什么急着要去的地方?”
徐忘云摇摇头,老实道:“没有。”
“那便是了。”沈沅说:“就劳阿云再陪我一会,随我去府上坐坐,我还未曾好好谢过你。”
徐忘云刚想说不用,可见沈沅神色切切的看着他,不知怎么就想到在洞中沈沅蜷缩起来的背影,便鬼使神差道:“……好。”
沈沅这才笑起来,“好阿云。”
徐忘云单手一翻,利落上了马车,与沈沅坐在了一处。小厮“驾”一声挥鞭启程,车厢摇晃起来,沈沅侧头看了一眼徐忘云,倒谁也没有说话。
一路摇摇晃晃,外头闹市的嘈杂声也渐渐平息下来,不知走了多久,小厮喝停马匹,快步跑来撩开帘子,低眉顺眼道:“小姐,到了。”
沈沅没答话,仍端坐在厢中。她不动,小厮也不敢催促,低着脑袋等在车下。
半响,她才应了一声,侧头看了一眼徐忘云,“我要去见父亲一面,阿云先去偏房中等我,好吗?”
徐忘云点了点头,沈沅冲他微微一笑,下了马车。
车夫侯了多时,见她下来,声音极低道:“殿下,需不需要奴才……”
沈沅面无表情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车夫便瞬时噤了声,躬身退到了一侧。
沈沅抬手,缓慢的理了一下胸前的衣襟。在她面前的,是一座高大的宫门。抬眼几乎望不到全貌,琉璃绿瓦折射出斑斓的光,门楣上金雕的凶兽威严伫立,冷漠俯视着她。
她唇角总是挂着的三分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近漠然的,麻木的冷峻。
她走进了宫门中。
——诺大宫殿中,沈沅跪在正中,殿内四周雕塑似的站着一群服饰一样的宫人,神色表情如出一辙,低垂着眼帘站在那,瞧着便让人压抑地喘不过气。
殿上修建的高高的踏跺上,自髹涂金漆的屏风后现出来个极高大的影子。那人穿一身明黄缂丝彩云袍,头戴镶珠玉冠,满头白发已苍苍,一双眉习惯性的蹙着,深不见底的眼落到人身上时,仿若千斤重,刮骨的刀一般,让人不由自主从脊骨处窜上一阵寒意。
沈沅叩拜道:“儿臣萧潋意,叩见父皇,父皇万安。”
萧载琮从喉咙里滚出一个音节,坐到宝座上,一旁宫人上前为他奉了茶,他翻起了案上折子,掀开眼皮瞧了一眼萧潋意,语气平缓,听不出什么喜怒,“回来了。”
萧潋意低垂着眉眼,恭敬回道:“劳父皇挂念,儿臣此去祁州已十一年载,常感念天恩,今日回宫,见父皇一切安好,儿臣也自可以宽心了。”
“你有心了。”
萧载琮干枯的老脸稍缓和了些,“路上一切都好?”
萧潋意轻声道:“回父皇,都还平安。”
“好。”萧载琮也只是随口一问,又专心看起折子来。萧潋意安静地跪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萧载琮将折子一丢,疲倦似的捏了捏眉心,这才想起来萧潋意还在殿下跪着,“起来吧……什么时辰了,你便还住回原先的府邸吧。”
一旁便有宫人道:“回圣上,已是申时了。沈贵人生前所居的逢春轩现已拨给俪才人住了,令和公主当年尚年幼,还未曾赐府过。”
萧载琮“嗯”一声,随口道:“那便长敬宫吧。”
萧潋意:“谢父皇隆恩。”
她这一跪,便就不起来了,“儿臣斗胆,还想向父皇求个恩准。”
萧载琮:“你说便是。”
萧潋意:“儿臣此次回宫,身边有一个从祁州带来的侍卫,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儿臣想求父皇,允令和将他留在宫中。”
萧载琮翻着奏折的手没停,目光探究似的扫视了一眼萧潋意。萧潋意跪得直直的,眼睛只管看着地上,不与天子对视。许久,只听萧载琮道:“随你。”
萧潋意微微松了一口气,谢恩道:“谢父皇!”
殿上一侧忽然上来一个宫人,双手捧他一道奏折,低声道:“皇上,这是方才冯将军呈上来的帖子,说是边疆有急事要报。”
萧琮蔺眉头一皱,不耐道:“叫他去御书房等着。”
宫人低头道:“喏。”
萧潋意及时道:“儿臣告退。”
萧载琮干枯瘦长的手指并在一处,朝外挥了挥,是个允了的意思。萧潋意领命,叩拜几下,随宫人走出了大殿。
第5章 考公上岸
偏房之中,徐忘云安静坐着。
送他来的小厮送他进来后便一动不动的侯在门口,再不与他多说一句话。徐忘云便自己四处看了看,习惯性的下意识观察起周边的环境来。
他现在身处一个宽阔的房间里,窗户门板上都雕刻着精细的花纹,房内摆设不是很多,但胜在精巧,每一件都瞧着巧夺天工,每一处都透着价值不菲。
方才一路过来,外面声音嘈杂声只有片刻功夫,静却静了好久。这说明沈沅的家定是个远离闹市的僻静之所,而且院落的规模一定不小。
他望着门板上繁丽的花纹出神,正想着,厚实的门板忽然被人猛地拍开,沈沅被两个下人搀扶着进来,有气无力的耷拉着脑袋,着实将徐忘云吓了一跳。
徐忘云接过她,惊诧道:“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明明在车上时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两个下人自觉退出去,将房门关上。沈沅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倚着徐忘云勉强站着,强笑道:“挨了顿家规……没什么大事。”
徐忘云扯过椅子,想扶她坐下,皱眉道:“什么家规,为什么?”
沈沅却不坐,示意徐忘云去看她的背后。徐忘云一看,只见她衣裙后隐隐染着些血迹,自她腰背一直蔓延到膝盖,其状之血腥,简直惨不忍睹。
徐忘云涩声道:“你……”
沈沅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徐忘云想了想,扶她进了内屋,将她背朝上放到床上,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
沈沅垂着眼:“我爹……说我迟了太久才回,蜗行牛步,让长辈好等,要罚。”
徐忘云讶道:“你在外死里逃生,还要罚?”
“外面的那些事,我没和他说。”沈沅动了一下,不知是抽到哪处痛处,嘶一声,“我兄长受宠,若说了,父亲非但不会帮我出气,还要惹我兄长的记恨,何必呢。”
徐忘云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世间岂有如此道理。”
沈沅凄然笑了一下,“他要罚我,我也只能受着,横竖不过一顿板子,也总比在外面刀架脖子上苟活着强,阿云,你陪陪我……”
徐忘云默了片刻,“我去找人给你上药。”
沈沅却扯住了他,动作间又拉扯到伤处,闷哼一声,“……别走。”
徐忘云只好停下,为和沈沅齐平,便在她床头蹲下来,认真道:“我不走,你听话。”
屋内此时快步进来两个低头的婢女,为首那个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膏,垂眸道:“殿下,该用药了。”
殿下?徐忘云听了这称呼,转头看了沈沅一眼,沈沅却只呆呆的看他,忽然眼圈红了起来。
她先前受痛时不哭,讲到父亲不公时不哭,如今反而哭了起来。徐忘云无措道:“你怎么了,别哭。”
沈沅再抑制不住,两行晶莹的泪无声从她眼眶中流出,悄无声息的没入枕巾中。徐忘云不知该怎么办,蹙眉安慰道:“是疼了吗?疼的很厉害?”
沈沅哭腔浓重,一段话几乎颤成了好几段,“对不住,对不住,我骗了你……”
徐忘云听不太清楚,“什么?”
那两个婢女已被这番情形吓得噤了声,连忙退了出去,沈沅不敢看他,“我……我真名叫萧潋意,这里是皇宫,我爹,便是当今的国君!”
徐忘云一怔。
沈沅,不,萧潋意看他久久不说话,顿时哭得更厉害了,“你讨厌我了吗?对不起,对不起阿云,我不是有意骗你,我只是害怕,我只是太害怕了,你别走,阿云,别留我一个人在这!”
她哭得可怜,眼眶鼻头红得不像样子,长长的眼睫尽数被泪水打湿,一簇簇黏在一起。
她死死盯着徐忘云,惶恐极了,竟不顾背上伤口直起身去扯他,伤心道:“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很害怕,阿云,我不是有意瞒你,你不要讨厌我。”
“……”
徐忘云无言了好一会,伸出手将她按回原处,“我没生气,你好好躺着。”
萧潋意不信,扯着他不松手,不断重复道:“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你不要怪我。”
徐忘云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怪你。”
萧潋意:“对不起阿云,你不要走,我好害怕,你不要走,别把我自己留在这。”
徐忘云说:“我不走。”
萧潋意听了这一句,才终于微微冷静下来,她趴在床上,侧头安静地看着徐忘云。那眼神实在有些太空了,空的几乎可以说是不正常。
徐忘云被那眼神看得心下一颤,闪过一个猜想,他沉声道:“你……”
萧潋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只说:“阿云,你会留下来么?留在我身边?”
徐忘云看着她不说话。
“你留下来吧。”萧潋意说:“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对你很好的。阿云,你不要走,别把我丢在这。”
她紧抓着他,白皙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起了青,一双眼十分哀切,期待,却又十分绝望的看着他,就好像她手中抓着的不是徐忘云的手,而是……而是虚空中的一根绳子似的。
徐忘云本是想说我不能一直留在这,或是我可以带你出去这样的话。但他看到那眼神,竟一时说不出来了,只重复道:“我……”
“留下吧。”萧潋意抓着他的手,轻轻的,贴在自己半边被泪濡湿的脸庞上,“阿云……留在我身边。”
“……”
徐忘云蹙眉看着她,久久无言。
——成武三十七年秋,边疆突发战乱,二皇子萧文琰率兵出征,次年开春胜战归来,收复雁江七城,取了边塞胡麓王首级,并带来了一纸求和贡缴的降书。
自此,边关再无战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时和岁稔,是以盛年。
再是两年后——
正是隆冬,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地一片苍茫萧瑟的白,满院枯枝沉寂地耷着,风一吹,便带起一阵凛冽的寒意。
朱红宫院的长廊间,立着一个着粉衣的小宫女,袖里偷摸拢着个汤婆子,约莫是站得无聊,正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院外雪地间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窸窣声,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走了进来,手上端了个精致的小碗,走至那瞌睡的小宫女旁问:“公主在吗?”
小宫女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自己身后站了个长相很俊俏的男子——那人穿一身黑衣,五官俊朗,眉目生得锋利,神色是一片淡然的沉静,好像天塌下来都不会让他有一丝忧虑似的——小宫女慌慌张张的将汤婆子使劲往袖子里藏了藏,行礼道:“徐大人安好,公主……公主在寝殿睡着呢。”
徐忘云知道“在寝殿睡着”是个什么意思,叹了口气,“我去看看。”
小宫女慌忙道:“大人慢走。”
徐忘云走到寝殿前,捧着那个小碗,推开了房门。两扇雕刻精细的门刚一推开他便兜头闻到一股呛鼻的酒味。屋内酒壶杯子四散,书案上伏着一个红衣女子,一头乌发散乱,钗环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双颊耳廓皆是酡红,全然一幅不省人事的醉态。
徐忘云面色不改,早已习以为常。他关上门,走到萧潋意身侧,将手中碗“咚”一声放在她脑袋旁的案上,轻声道:“殿下,起来吃药了。”
那一下动静不小,萧潋意果然被他惊醒,她醉眼朦胧地抬起头,见到徐忘云便笑了起来。
“阿云,你来了。”
徐忘云说:“吃药。”
“……唔。”萧潋意捂着脑袋坐起来,摇了摇头,像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又娇嗔道:“不是和你说过许多次,没人的时候,你便唤我阿沅么。”
徐忘云道:“不要闹。”
他将药拿起递给她,萧潋意却不接,兀自笑吟吟看她,娇懒的猫儿似的,道:“阿云喂我。”
“……”
徐忘云才不惯着她,转头就走。萧潋意却好像早就料到他会这样似的,眼明手快的一把拉住他,“别走别走,逗你玩的,我吃,我吃还不行么。”
她乖巧下来,接过碗一勺一勺喝起来。徐忘云站在一旁等她吃完,目光凝在窗子伸进来的一根枯枝上,不知在想什么。
屋外又落起了雪,细碎而下,蒙在枝上,便是一树银白。萧潋意喝完了药,瞧见徐忘云在出神,便问他:“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萧潋意一只白皙的手支着脑袋,唇角带笑地瞥了一眼那棵枝,道:“这株海棠在这里长了要有十几年了,生得很好,我这里还有去年这花酿的酒,阿云想不想尝尝?”
徐忘云摇了摇头,在她对面的软垫坐了下来,说:“逢春轩的俪嫔,昨夜死了。”
萧潋意无声的“啊”了一声,酒一下醒了,意外道:“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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