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忘云听完他的话,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不再多言,低头又去翻他的书卷。
萧潋意端坐在他对面,见他不再搭理自己,哑然片刻,又叫他:“阿云?”
徐忘云抬起头,面上神情明明白白地写着“又怎么了?”
“……无事。”他顿了片刻,又说:“你近来,无论如何……不要出这扇门。”
“啪”一声,徐忘云将掌中书卷合上了。他面色平静,抬头问道:“为何?”
——因为我……
萧潋意却不说话了,他定定瞧了徐忘云会,心下滔天的绝望与痛苦共翻涌,交织片刻,他面上忽惨笑了声,道:“阿云,你会不会离开我?”
这话说得古怪,徐忘云觉出不对,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萧潋意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要杀了她。”
“谁?”
“她。”萧潋意说:“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妖魔鬼怪,脏淤烂泥,我迟早要将他们送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他面色惨白,发丝凌乱,神色之中已隐隐有癫狂之意。徐忘云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知道他近来病情反复无常时时有犯,心下叹一口气,便道:“你坐好了。”
他起了身,要去传宫人要一碗安神汤来。不想他刚一动,萧潋意却活似受了什么大刺激,竟猛地朝他扑了过来。徐忘云一时不设防,被他整个人仰面扑在地板上死死按住了。他使劲一挣竟挣不动,又怕使过了劲又会让他刺激更甚,徐忘云面色微微冷下来,道:“你做什么?”
“你不许走!”萧潋意将他死死抓住了,“你要去哪?!”
徐忘云蹙眉道:“放开。”
“我不是告诉你了不要出这扇门?”萧潋意紧抓着他,绝望而惶恐地大叫道:“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他神色癫狂,言语混乱,发病发得毫无征兆。徐忘云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先安抚道:“我不出去了,你先起来。”
“你会离开我吗?”萧潋意不松手,胡乱在徐忘云身上乱抓,“你会不会走?”
“你先……嘶。”
萧潋意力气使得大,所过之处皆是阵阵钝痛,不用看也知定是留下了许多乌青。徐忘云只好腾出一只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不走,起来吧。”
萧潋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紧握着贴上了自己的面颊,道:“到开春再走吧。”
“到开春再走,等海棠开了再走。”
“到那时……我已经……”
他眼神空洞,“已经”了半天,却再说不出什么来,又忽然一低头,掉下了眼泪,“你去哪?能不能带我一块走?”
哪怕是带着我的尸首,我的骨灰,哪怕是一根残骨也好。
别把我留在这,别把我自己留在这!
他说:“求求你,阿云,求求你!”
徐忘云被他压在下面不能动弹,脸被他掉个不停的泪珠迎面砸得噼里啪啦。有几滴顺着他的唇缝洇进了他的舌尖,让他尝到了些淡淡酸涩的苦意。徐忘云被他箍得死紧,避无可避,只觉像人摁着强行洗了把脸,无奈道:“带你走,我去哪都带着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这句话萧潋意听懂了,他呆呆地瞧着徐忘云,脑子里被狗吃了的神智这才终于聚回来了些,“阿云?”
“嗯。”
“……阿云。”他大梦初醒似的,愣愣看着徐忘云,“……我又发疯了?”
“……”徐忘云无话可说,“先起来吧。”
萧潋意的目光从徐忘云的脸上移到自己紧抓着他的手上,上下转了一圈,眉头忽狠狠一抽,他闭上了眼,逃避什么似的,身上的力气卸去,慢慢将脸埋进了徐忘云的胸口。
徐忘云却也没立即推开他,他伸手慢慢在萧潋意背上拍了拍,静静地望着天花板。
二人谁也没动,静默了片刻,萧潋意疲惫道:“阿云,我总这样发疯,你是不是也觉得烦?”
徐忘云问:“头还疼吗?”
“……”萧潋意不说话了。
过了会,他说:“我不想做蚂蚱。”
徐忘云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要先断了这跟绳子,我要借着先前的余火,我要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出来,我要让她再无翻身的可能,我要她偿命,我要她自食恶果。”
他话音低,声音含糊,像是喃喃自言自语,麻木而机械地重复着“我要如何”,好像这几句话已在他心里过了千百遍,前半生便是靠着来回咀嚼着这几句话活下来似的。
徐忘云再无话可说,慢慢揉了揉他钗满珠环的发顶。
“你知道吗?阿云。”萧潋意问:“你知不知道?”
他只问,却不说该知道什么。徐忘云却好像全然明白似的,低低道:“我知道。”
萧潋意闭上了眼。
额际阵阵刺痛翻涌不止,犹如一把刀尖正寸寸磨过他脑中每一根血脉。萧潋意阖着眼,自虐似的细细受着这痛,又听徐忘云说:“你要我做什么?”
萧潋意说:“我要你……待在长敬宫,哪里也不要去。”
“……”徐忘云说:“只这样?”
“嗯。”萧潋意说:“只这样。”
徐忘云叹了口气,答应下来,“好。”
他说:“只是,若有异动,做之前,要将细则一一告知与我。”
萧潋意伏在他胸口,好半天,闷声道:“……好。”
徐忘云垂眼看着他萧潋意趴在自己胸口的头顶,也不知他这句“好”有多少可信度在,正欲细问,却听房门忽被人扣响,桃蹊在屋外小心翼翼的叫了声:“殿下?”
萧潋意胸膛起伏一下,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从徐忘云身上爬了起来,回道:“等着。”
桃蹊便闭了嘴,垂头在廊前站定了。萧潋意坐起,道:“阿云……”
没等他这句话说完,徐忘云便道:“我知道。”
萧潋意便敛了剩下半句,看了一会他,神色莫名晦涩,又忽然一把将他揽进了自己怀里。
“我不是……”他话说一半又顿住,低声道:“你等着我。”
这句话说完,他闭了下眼,紧紧抱了他一把,收回手,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屋外,桃蹊站在院中,见他出来,快步上前,凝重道:“殿下。”
萧潋意神色晦暗不明,一声不吭地垂眼往外走,“安置妥当了?”
“妥当了,已和开慧大法师打了招呼,暂先将小宋公子的……尸骨,存在了兰渡寺的佛堂中。”
萧潋意未言,脚下步履不停,走得飞快,“传命下去,宫内里里外外侍者宫人都闭好自己的嘴,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杀。”
桃蹊忙应道:“是。”
二人头顶上方,忽闻一声清脆鸟啼。萧潋意的步子登时停住了,他循声抬头,却只能看见头顶的常青树哗啦啦掉下了几片叶子,碧空如洗,连只鸟影子也瞧不见。
萧潋意不动了,他望着那棵树出了会神,淡色的眼一转,突然说:“我没想害死他的。”
桃蹊在他身侧跪下了,“奴婢明白。”
萧潋意说:“他会不会怪我?”
桃蹊提心吊胆,拿不准萧潋意口中的“他”指得到底是徐忘云还是宋多愁,也只好模棱两可地回道:“公子也会明白的。”
萧潋意不说话了,又站了会,他脑中刺痛忽然翻滚更甚,简直犹如被一把石锤重重砸了下似的,只比从前他受过的还要痛上千倍百倍。萧潋意痛哼了声,双手抱住了脑袋慢慢蹲了下来,桃蹊吓了一跳,叫道:“殿下!”
萧潋意不言,喘过了胸膛里一口哽住的气,说:“……桃蹊,我怎么办?”
桃蹊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张了张嘴,好半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怎么办?”他抱着脑袋,“我该怎么办?”
“殿下宽心,总会有办法的……”
萧潋意不说话了,只抱头蹲着。桃蹊跪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半响,又听萧潋意低声叫她:“桃蹊。”
桃蹊忙道:“殿下,奴婢在。”
“你去……”萧潋意低低道:“去找照空,去将他那把锁求来……”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最近更得太慢了,工作原因占一部分没存稿了也占一部分,所以停了榜单申请想着喘口气,但还是会更新的,谢谢大家容忍我
到收尾阶段了,预计还有十万字左右完结,我争取在年底前更完。后续发展可能会有点虐,但这个坎会过去的,主角不会死,他们会长命百岁的在一起~
爱你们。
多愁,再见。
第76章
是夜。
夜色深沉,宫门前值守的宫人手捧一盏薄灯,也堪堪只能照亮面前方寸之地。四面触目只可见浓墨般的黑,冷风呜咽飘过,卷过宫人手中灯芯,惹那微光摇曳了两下,便随着冷风又没入夜色中,仿若只幽怨的女鬼,在人肌肤上留下丝挥之不去的寒意。
佛堂中,皇后如往常一样跪于拜垫之上。身旁莲花香烟雾升腾。大门关得紧,堂内除皇后手中念珠轻动的微响便再无其他动静。她双目轻阖,唇形微动,口中念念有词,许久,忽听窗外传来一声轻动。
皇后手中念珠停了,她缓缓睁开眼,抬头与面前巨大的金身佛像对视了眼。
砰地一声,殿门忽然大开,大股寒风呼啸着涌入,直直卷动了皇后凤冠上的珠翠。皇后面色如常,平静地微侧了点头,朝后看了一眼,见那两扇高大华丽的门大开,堂外漆黑夜色中,站着个半人高的小童。
那小童面色青灰,神色木讷,手捧莲花灯,身上披了件颜色有些古怪的灰色僧衣,胸腔处显得空荡荡的,像是那里面塌了一大块——见皇后瞧过来,那孩子直直地望着她,口中道:“娘娘,可到捧灯时了?”
皇后平淡地和他对视。
也是奇怪,方才起了这么烈的一股风,现下却又一丝都没了,天地间静地落针可闻,皇后维持着这个动作好一会没动,半响,道:“你也来索我的命了?”
小童静默不语,身形僵硬——也不知还能不能听得懂阳间话。
高大的佛慈目低垂,面含悯意,唇带笑意垂目望人间,静默不语。
“候着吧。”皇后不再看他,回正了身子,慢慢合起掌。
“要索我命的太多,你且先候着。”寂静中,只听皇后低声道:“若你能有那个本事,他日地府相见,剥皮抽筋,千刀万剐,你们这些个想如何,都随你们去。”
“你我母子缘浅。”她神色冰冷,忽抬手拔了香案上还燃着的供香,轻轻朝门口一扔。“只怕轮到你时,我早已半根骨头也不剩——孩子,你去吧。”
火星在空中连成一条猩红的线,转瞬即逝地砸在地上,连点声音也没发出,悄无声息地断成了三截。
万籁俱寂。
风又起来了,似哭似咽地卷过佛堂大敞的门,小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又散去了,夜色平静,似乎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皇后不再往那看一眼,复阖了眼,手中念珠轻动,重又开口念她的佛。
一股风吹进了堂中,卷起案上灯烛,火光摇曳两下,片刻之间,又重归一片寂静。
长敬宫中案上的烛灯燃得正好。
隔了一张窄小的木桌,萧潋意与开慧对席而坐。桌上寥寥摆了几碟清淡小菜,萧潋意提起茶壶将开慧面前的茶盏斟满,滚滚热气瞬时蒸腾而起,激起浓浓茶香。
白雾短暂地模糊了二人的脸,转瞬便轻飘飘地散去。开慧双手合十,垂目不言。萧潋意兀自晾凉了茶汤,缓缓喝完,看那老僧活像个铜皮糊成的佛像似的半天不动,像要将自己生生坐到涅槃往生。他倒也不催,手中茶盏空了便自又倒满,也旁若无人的品起茶来。
半响,开慧便维持着这个姿势,脊背微微弓着,低目道:“殿下夜里叫得这样急,是要老衲做什么?”
萧潋意轻笑了声,心下想这老秃驴面皮当蒜皮使,非要说这明知故问的废话,口中道:“大法师慧心,想必照空已和您略提过一二了。”
开慧长叹一声,“殿下既心似明镜,又何必叫老衲来这一趟?”
萧潋意面上笑意不减,“大法师此言,是说我叫不得您了。”
开慧垂眸淡道:“我未有此言。”
“孩子玩笑话,大法师莫放心上。”盏中茶汤久无人用,早已凉了个干净。萧潋意拿起随手泼了,重倒了一盏,缓缓推到开慧面前,“请用。”
开慧目光落在那盏茶上,顷刻便移开了,“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见他不接,萧潋意也不就此多言,笑道:“说来惹人笑话,我是个多梦的人,近来夜里睡不着,常常想起论藏中言梦有五因缘,心下便生了好奇,不知像大法师这般得道的大智慧者,夜里还会有梦么?”
开慧缓慢地摇了摇头,“净心水器,莫不彰显,常现在前。但器浊心之人生,不见如来法身之影。”
萧潋意仔细端详着他,微微一笑:“你瞧,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烦和出家入道的聊天——几个词能说完的句子,非得叽里咕噜地吐这么长串的鬼话出来,横竖就是不爱说人话——大法师见谅,冒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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