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也不怎么像人话的句子说完,他笑意不减又接了后半句,好像这样说完便不曾冒犯佛祖似的。开慧身形一动不动,脸上表情丝毫未变,道:“有。”
有,是说他也有梦。萧潋意来了兴趣,接着问道:“为何?”
“惭愧生余念,我心有愧。”
案上烛灯快要燃到了底,越到末端,火苗反而燃得越大了些。二人隔着这团平静的火光,萧潋意唇边噙着淡淡笑意,目光直直盯着对面那人。开慧并不看他,盘腿坐着,双掌合十垂着目,神态平和,半边苍老的侧脸沟壑遍布,被烛火隐隐映出了种奇异的金光。
萧潋意定定瞧了他一会,不知想到什么,笑意添上丝讽意,“大法师功德圆满,说什么愧念,怕也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望不可得的。”
开慧不言。
“我愚昧,还有一惑想求所解。佛说梦可为他力所引,也可是诸天以力加持于人。也或为上天降谕,渡苦众免受蹉跎。不知这可是真的?”
开慧道:“你明知我不可违逆照空,又何苦绕这个圈子?”
“如何算绕圈子。”萧潋意道:“您修为高深,得您教诲,我只觉心境亦宽阔几分。”
开慧只说:“不能证得。”
萧潋意自然知道他未说出口的前半句话是什么,微笑道:“明日是个好日,圣上自行许久,久不得神谕。我想现下或许是个进言的好机会。”
开慧默了半响,“你要如何?”
“诸天佛祖虽无所不在,但显化之力难免需仰仗香火。我想整个京城,香火至盛之地也莫过兰渡寺,若能请圣上亲驾,与神佛离得更近了,也好能求来更多的庇护。”
开慧久久不言,半天,道:“殿下只说我讲得不是人话,你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的圈子,难道就是人话了?”
“大法师慧眼,我不是人。”萧潋意面上笑意更甚,“我是恶鬼。”
开慧不再说话了。
他便保持着这个姿势,久久不再动了。桌上苟延残喘的烛灯终于燃到了尽头,生出最后一股青烟,哧一声便灭去了。
这一丝余韵轻巧地在他升腾旋转片刻,转瞬便消散地干干净净。窗外没有月亮,再无其他光影透进来了,四面漆黑,像被关在了个窄小的木盒子里。萧潋意便在这黑色中静静坐着,开慧仍维持着那姿势不动,像是已入了定。
萧潋意看了他会,笑了声,也不论谁客谁主,慷慨地将这屋子让了出去,自己推门离开了。
桃蹊侯在门外,见他出来,点燃了手中的竹灯。昏黄的光便又在两人之间亮起来,在这不见边际的黑夜中划出了一小圈还算明亮的天地。
他面无表情,也不说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这么定定站着。桃蹊也不多言,在他身后低头候着。许久,忽然听见他问:“阿云可睡下了?”
桃蹊忙道:“现下子时,早早便见徐大人屋里烛灯灭去,想是已睡下了。”
萧潋意喃喃重复了一遍,“睡下了。”他说:“睡下了,那便不去扰他了。”
说完这句,他抬步往前走。桃蹊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敏锐地发现这个方向像是去徐忘云院里的。她不敢多言,抬头瞧向萧潋意的背影,却看他步伐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渐渐地,桃蹊非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步伐,手中竹灯无法抑制地摇晃起来,光影颠簸朦胧,几近愈熄。又突然,萧潋意忽直直地朝前摔在了地上。
桃蹊吓了一跳,叫道:“殿下!”
萧潋意趴在地上,抬着头望向某处,面上忽扯出个甜蜜蜜的笑意,柔声道:“阿云,你来了。”
桃蹊心下一跳,抬头看去——见那里漆黑空旷,半个人影也没有。
萧潋意恍若未闻她这声喊,彷佛那真的站了个人,又真向他走了过来似的,萧潋意道:“这么晚了,你怎还没睡?”
桃蹊知道他是又发了病,胸腔中漫上股苦涩,也只好先劝道,“殿下,夜深了,先回房去吧。”
“你穿这身白衣好看。”萧潋意道:“从前怎未见你穿过?”
峪阳临行前陈簪青曾说过两年之期临到,萧潋意的痴病会慢慢发得愈发频繁,每一次病发的愈久,残毒对他的神智也就伤得更深些。桃蹊心下一狠,并掌为刃,使力重重砍在了萧潋意的左肩处。
萧潋意重咳一声,噗得喷出了口紫黑的淤血。
这口血吐在眼前,在他面前留下了一团污。萧潋意下意识擦了一把,在土地上抹出了五根清晰的指印。直至这时,他脑中清明这才缓缓回位,萧潋意长出了口气,低声叫了声:“桃蹊。”
“奴婢在。”
“传人把这擦净了。”
说完这句,他站起了身,远远地又看了眼某个方向,回了身,大步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了。
第77章 有念念成邪
“你说,要朕亲去兰渡寺。”
正殿中,萧载琮坐于高台,开慧合掌立在大殿正中,闻此言,垂眸道:“是。”
堼清殿的御座修得高,鎏金红木上透雕着龙纹宝花,立在台下的人若垂头低眼,便只能看到皇帝靴上绣着的两条张牙舞爪的龙。
萧载琮左手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两个玉核桃,半阖着眼问道:“为何。”
“昨夜贫僧打坐,得应身佛祖入梦,要贫僧带给陛下一句话。”
“什么话?”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萧载琮布满沟壑的脸上缓慢扯出个笑意,眼底光芒锐利,“劳大法师替朕解读一二,佛祖此言何意?”
开慧道:“贫僧不敢妄言。”
大殿中没有别人,两侧只留了几个奉茶的婢女,开慧说完这话便不再多言,殿内一时落针可闻,只偶有几声玉石彼此缓慢擦过的声响,那是萧载琮手中的玉核桃发出的动静。
“大法师笑言,即是佛家言你却不可解,岂非愧对佛祖。”
开慧道:“佛祖一言,落在众生耳却有不同解。”
“那依你看,佛祖又是想让朕有何解?”
“贫僧不知,敢问陛下可曾有过愧心事?”
一旁立着的小婢女手中茶盏轻微地一抖。
她小心地抬起了脑袋,迅速瞥了一眼萧载琮的脸色。却看苍老的帝王端坐在御座上,半边侧脸不见有异色,神色倒算平静。
萧载琮面上笑意淡去,不动声色打量他半天,缓慢道:“你倒胆大。”
开慧八风不动地立在原地,平淡道:“皆从因起,是说过去所发生事。一切诸报,是指未来可结果时。贫僧并不知陛下过去曾有何因,自也不明今后或有诸果,一切所言,皆只在陛下心中所想。”
萧载琮喉间滚出声模糊闷笑,像是嗤意,“你说下这些话,难道就不怕朕会让你丢了脑袋?”
“佛祖有言,弟子不敢违逆。圣上在前,贫僧不敢诳语。”
他这句话说得不卑不吭,其意也算高明。萧载琮不再言语,面上却也瞧不出喜怒的样子,手中玉核桃来回转着,又问:“那佛祖要朕亲去兰渡寺,又是为何?”
开慧却道:“贫僧不知。”
萧载琮听了这话,反倒哈哈大笑了两声,问:“这月吉时何日?”
“回陛下,明日冬月甘九,正是吉日。”
“嗯。”萧载琮忽抬手将手中玉核桃一抛,他身后那婢女忙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便听萧载琮道:“准了。”
一阵轻风吹过。
盏中茶汤上飘了一片枯叶,萧敛意轻挑去了,两指一松,便被卷进了寒风中。
徐忘云独坐在长廊上,头顶黄铜铃铛随风轻声作响。他神色平静,正望着青灰石瓦廊下透出的一方天色出神,脸侧却忽地一热,是被萧敛意捧着一盏茶贴在了他的脸颊上。
“阿云在瞧什么?唤你半天也不应我。”
萧敛意在他身侧席地坐下,徐忘云接过茶盏,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并未答他。萧敛意仔细端详他侧脸半响,自然知道他心下所想,却也只能佯装不知,起了个无关的话头,“阿云尝尝,这是宫人新采买来的戴胜香,据说城外一叶千金十分难得,你快尝尝看,是不是真有他们说得这样好?”
徐忘云依言尝了一口,简短道:“好。”
这句点评给得敷衍,萧敛意却也罕见地没多纠缠。他将自己手中的那杯放在一旁,抱着双膝歪着脑袋瞧他,瞧他面色平淡地望着别处,哪怕席地而坐脊背却也挺得笔直,不由轻笑了声,忽伸手撩去了他额边被风吹乱的头发。
他这样隔三岔五的动手动脚徐忘云早已习惯,只看了他一眼便再没给什么生动的反应。萧敛意手指牵着他那缕发丝滑到他的耳侧,指尖轻轻地蹭过他的眉尾,却也不敢再有什么别的动作,缓缓收回了手,落回徐忘云看不见的地方,又将那根指头悄无声息地攥进了掌心里。
这一套鬼鬼祟祟又满怀少女春情的动作徐忘云自然丝毫未察,两人各都静下来,一红一白两个影子,便这样默不作声地坐了许久。廊下系着的黄铜铃时缓时急地摇晃着,天地一隅,便只剩这只铜铃轻响,和远方隐隐传来的鸟啼声。
桃蹊揣着一封书信匆匆入了院,一脚踏进大门见着此景面色当即一变,正欲转身就走,萧敛意却在这时叫道:“桃蹊。”
桃蹊如临大敌地转了身,萧敛意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将信拿来。桃蹊于是小心翼翼地递给他,萧敛意展开看下去,见那上面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明日。
徐忘云问:“谁的?”
“棠儿的。”萧敛意将那信随手折起,丢回了桃蹊手上,“说在外仍寻不到陈簪青的踪影,问我还要不要继续找下去。”
徐忘云不疑有他,“陈医师还未寻到?”
“谁晓得她是跑到哪里去了。”萧敛意对桃蹊道:“去给棠儿回封信,写知道了,自去就好。”
桃蹊应了声,忙捧着信纸匆匆跑走了。徐忘云关切道:“陈医师不在,你的药还有多少?”
萧敛意笑道:“阿云这是关心我?”
徐忘云道:“你只回有多少就好了。”
“不慌不慌,还剩许多呢。”萧敛意捧着脸瞧他,“她临行前给我留得这些,足够我吃上许多时日了。”
徐忘云嗯了一声,又扭回了脸。两人各自的茶盏皆被仍在身旁,这城外一叶千金的茶汤早已暴殄天物地凉了个透彻。萧敛意看他许久,没话找话道:“阿云近来睡得好不好?”
徐忘云瞧他一眼,短促回道:“好。”
“可有做梦?可梦见什么了不曾?”
徐忘云说:“不曾。”
萧敛意有心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又道:“那阿云……床铺软不软?要不要我传人给你换一床新的来?”
徐忘云侧头看他一眼,不再回话了。
“我近来总觉得床铺睡得不如从前软,枕头也不似从前般舒服,你说是不是这个我才总做梦?前些日子我听宫人说京城里有个姓梁的纺织娘很会做被褥,你说,我若传人去买一床来,是不是便能睡得更安稳些……诶!阿云!你去哪?”
他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没了,徐忘云实在听不下去,起了身往屋子里走了。萧敛意见他要离开,旋即不乐意地叫了起来,徐忘云路过他身侧时,便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做安慰。
这安慰好似一阵轻风,转瞬即逝地拂过他的肩头便散得无影无踪。但他的手离开时,却又有个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肩头掉进了他怀里。萧敛意狐疑地捡起来一看,见那从徐忘云手心掉进自己怀里的,竟是一块包的仔仔细细、个头小巧的饴糖。
“……”
他捧着这块小小的饴糖,半响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哭笑不得地说了句:“阿云拿我当孩子哄?”
徐忘云的身影早就进了门中,连一片衣角也再看不见了。
宽阔的长廊上,萧敛意独坐在上面,捧着那块饴糖,半响再没了动静。
廊下的黄铜铃铛“叮当”一声轻响,便又重归了一片寂静。
次日,冬月甘九。萧载琮如约乘车到了兰渡寺,身旁,还跟着身披凤袍的皇后。
皇后神态平淡,头顶珠冠在日晖映照下闪着华美光芒。萧载琮携她拜完了神佛,当晚照例留宿一宿。到了夜里,萧载琮与皇后回寝房的路上,却撞上了个身形匆忙的灰衣僧人。
灰衣僧人瞧着年纪不大,手里捧着个木盒子跑得匆忙,险些当头撞上萧载琮。身后侍卫出刀便要将人扣下,萧载琮抬手止住,道:“佛门净地,莫要放肆。”
“小僧莽撞,冲撞了施主,实在对不住。”灰衣僧人约莫是长在寺中的行僧,不识他是当今圣上,脱口只叫施主。萧载琮或许是今日心情好,并未与他计较太多,看他低着头垂着眼,怀里宝贝似的捧着个木盒子,起了兴趣,便问道:“里面装得是什么?”
灰衣僧人道:“一些秽物,只怕污了施主的眼。”
萧载琮道:“打开看看。”
“施主莫怪,实在不便……”
萧载琮微白的眉毛蹙了起来,他年纪大了,眉头微微一蹙便在额心显出深深的纹路,语气一沉,帝王威压便深沉的压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头上,“朕说要打开,你便打开。”
灰衣僧人哪怕再少经人事,听了萧载琮脱口而出“朕”,便也知了来人是谁。他面色一白,依言将手中木盒的盖缓缓打开了,众人目光落在那里面,瞧清楚其中之物,却都不约而同的呼吸一屏。
——只见那盒子里竟躺了一只被剥皮的猫,浑身血肉模糊,肢体僵硬而扭曲,早已是一具尸体。
皇后面色轻微地一变,抬头死死盯住了那灰衣僧人。萧载琮面沉如水,缓慢地掀起眼皮,“何意?”
“尊者曾言天地一本,狸猫若剥了皮,和刚出世的人有些相像。”灰衣僧人道:“这是今日做法事上用的,正要拿去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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