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东阳说过,那些时候的向云来“非常有意思”。向云来有时候记不清自己提出过什么要求,说过什么话,但在隐约能回忆起来的片刻里,他确实和平时完全不同。他常常会被这些回忆弄得面红耳赤,捂脸沉默。
“怎么了?”任东阳对沙发上的向云来笑道,“我们小云有秘密了?”
“我不想在这里……”向云来寻找理由,“榕榕会知道的。”
任东阳盯着向云来的眼睛,良久后直起身,放过了向云来。“吃点东西吧。”他把带来的晚餐打开。
向云来边吃边盯着任东阳。任东阳没有再追问,起身收拾铺子里的东西。
象鼩在桌上呼呼大睡,任东阳戳戳它小脑袋,象鼩睁开黑豆眼,和他手指打起架来。
水母环绕象鼩上下浮动,象鼩抽出一根牙线棒,气势汹汹地和它们对峙。
任东阳很快伸手捞走水母,掌心溢出轻雾。
“我走了。”任东阳拿起外套,揉揉向云来头发,“精神调剂师的培训班,不想去就不用去,你开心就行。”
向云来点点头。
任东阳:“觉得不舒服就来找我,好吗?”
他也没再提让向云来去上学的事儿。
向云来又开始沮丧:是因为我拒绝了他?还是他对我失望了?任东阳的出现并没有让他的情绪变积极,反而更坏了。失眠到凌晨时,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拒绝任东阳。
他渴望进入睡梦,又害怕梦本身。每次巡弋之后,他总会做跟他人海域相关的梦,仿佛他仍在折磨他的地方永恒徘徊。这次和以往也一样,他又被黑猫吞噬,在它的喉管里坠落,被它的肠胃里永无止境的尖刺碾碎,又拼凑成疙疙瘩瘩的一个人。
那并非肉身的痛苦,而是直接拨动神经的恐惧和痛,更深且更无法纾解。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揉搓他冰冷的指尖。温暖的触碰从指尖逐渐靠近,落在他的脸上。他说他是潜伴……但我没有潜伴。向云来竭力想睁开眼睛,但所见之处全是黑暗。他张开双手想拥抱眼前的人。
柔软的吻落在他的脸颊上,像抚摸,又像呼吸。向云来下意识张开了嘴。他吃进去的是比舌头还粗糙的东西。
向云来惊醒。象鼩站在他的脸上,正努力把被角塞进向云来嘴巴里。
向云来:“……你干什么!”
象鼩在他脸上蹦跳,指着卧室的窗户。
一瞬间,向云来以为自己看到了银狐。但揉眼睛再瞧:四爪张开,毛毯般趴在窗户上的,是柳川的灰狼。
向云来把衣服被单丢进洗衣机里,刷牙洗脸,还把昨晚没吃完的饺子放进微波炉。柳川和方虞在门外等了他足有半小时,向云来认为这是他们应得的。
两人记得向云来是“百事可靠”的老板,一路问人,才走到这里。柳川拎了一份糕点,方虞手里是一袋水果,俩人是专程登门道歉来的。
今天的方虞看起来比昨日平静了很多。他主动提起秦小灯。
秦小灯没有男朋友,但有喜欢的人。方虞听她提过那个男人,聊到他的时候,说不了话的秦小灯会漏出笑的鼻音。她会轻快地敲打手机屏幕,脚步变得轻盈,挎包上新的小挂饰叮铃作响。
向云来忽然明白秦小灯要重新装一个耳朵的原因。至少看起来,她希望自己是完整的。
对方是谁?那个人是好是坏?秦小灯为那个人掏空自己两年的积蓄,真的理智吗?她喜欢对方,对方喜欢她吗?向云来开始担忧。
“我以为小灯和我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是我错了。”方虞说,“小灯能看到的世界比我广阔太多了。”
他始终低着头。
“我会减少跟小灯的接触,我会放弃我的……”方虞顿了顿,“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向云来:“你先说。”
方虞:“别告诉小灯我对她的想法,也不要让她知道袭击她的人是柳川。”
向云来:“我不能答应。”
方虞抬起头,眼睛里滚动着眼泪。他抓着自己的盲杖,手紧了又松。
向云来:“我可以帮你说情。但首先,你和柳川必须去跟小灯道歉,说清楚一切。”
方虞摇头。
向云来:“你觉得秦小灯是个勇敢的人吗?”
方虞:“是。”
向云来:“你喜欢她的性格吗?”
不知道这些问话的意义,但方虞还是乖乖回答:“我喜欢。”
向云来:“那你也试试变勇敢点儿。去找秦小灯,去告诉她你想的什么,柳川又做过什么。”
方虞还是摇头:“如果她不原谅我呢?”
柳川的灰狼始终在向云来脚下徘徊,向云来搓它的尖耳朵:“难道你们觉得做错事情,不需要承担后果?她的‘不原谅’就是你要面对的最坏后果。”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浑浑噩噩的脑子快要转不动了。但为了给方虞多一点勇气,他继续道:“总之在这里,我原谅你。因为你至少敢来见我。”
送走方虞和柳川,向云来回到床上继续躺着。半梦半醒中接到隋郁信息,问他好些没。向云来心里尴尴尬尬的,不知道回复什么好。象鼩在他头上缠着头发打滚,揪得他脑袋愈发疼了。他拍了张象鼩在头顶做窝的照片给隋郁,隋郁很久才回复一张银狐围脖。
银狐占据照片的大部分,余下的就是隋郁的脖子、下巴,以及嘴唇。
向云来盯着隋郁嘴巴看半天,总觉得他似乎在笑。
“给你看吧,你喜欢的。”他看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把手机丢给象鼩。
象鼩立刻跳到手机屏幕上趴着,小尖鼻子几乎要贴到隋郁嘴巴上。
向云来没收了手机:“算了算了……你好奇怪啊。”
在象鼩的愤怒蹦跳中,向云来睡了个还算宁静的觉。
醒来居然已经是第二天。外头天色明亮,他没被噩梦滋扰。
吃早饭时隋郁发来信息:调剂师培训班,我给你报名了。
一口包子差点噎住向云来,他立刻回复:我?你知道我身份信息?
隋郁:只知道你名字。危机办说资料可以课堂上补。
向云来:一看就是骗钱的啊!等我去了课堂,肯定要交一大堆费用。
隋郁:我也报名了。
向云来不禁回忆了三秒钟:你是……向导?
隋郁:我是哨兵。这个培训有潜伴课程。
向云来被他的自作主张激怒,冷笑回复:哟,你还要学这个?你不是已经自称我的潜伴?
正要继续训斥隋郁的自作主张,他忽然愣了,连忙撤回刚刚发去的那句话。
就在他撤回的瞬间,隋郁:……你当时醒着?
这句话只出现了0.5秒。隋郁也撤回了。
向云来抓住手机,像看仇人一样盯着两个人的对话界面。
对话界面一直沉默。
向云来最后收起手机,当作无事发生,埋头啃包子。
最后一个包子刚咬一口,他忽然被人从后面狠狠一拽。包子脱手掉落,向云来正要骂人,柳川抓住了他的肩膀:“方虞和小灯出事了。”
他猛地递过手机,几乎敲在向云来鼻子上。
方虞的盲杖曾引起过向云来的注意,那盲杖的握柄处有一个方形的黑色小窗口。小窗口里是实况摄像头,方虞在路上若遇到自己无法判断的情况,可以随时跟柳川和外婆联系,借助窗口传输的画面,让他们帮他解决问题。
视频是盲杖记录下的一段画面。
画面有节奏地晃动,方虞正跟在秦小灯身旁行走。街上路灯次第熄灭,晨光照亮道路。秦小灯用手机和方虞对话:我要去上班,等我回来再说好吗?方虞说不,我怕再犹豫,我就不敢说了。
盲杖无法拍摄秦小灯面部,只集中于路面。秦小灯手机又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方虞没来得及回答。画面剧烈震动,盲杖落地,画面倾斜了90°。秦小灯被人拖着往前走,她不停挣扎尖叫,被人捂住嘴巴。两个人完整地进入了盲杖的摄录范围:对方是戴着口罩与帽子的陌生男人。
秦小灯的挣扎太过激烈,他扇了秦小灯两巴掌,把人扇晕了。同时一辆车驶来,车门打开,另一个同样装扮的男人下车:确定是这个吗?
抓着秦小灯的男人拨开秦小灯的头发,观察她缺失左耳的位置。
“就是她。”他说。
作者有话说:
主人今天拍了367张自拍,最后精选出一张发给老鼠。
我应该嫉妒吗?我觉得无所谓。
我已经不是会为这种事情伤感的狐了。
——摘自银狐的日记。
第17章
王都区主要的居民包括哨兵向导、狼人、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各类种族。地底人有属于自己的聚居区:011地下区域,半丧尸人大多隐居在王都区的角落位置,哨兵向导和狼人则分布在王都区的角角落落。
柳川平时除了在学校、自己家、打工的店和方虞的家之间来回,并不熟悉王都区的其他位置。但向云来经常为哨兵向导解决各种问题,一看那视频,立刻认出了地点:“是阿提斯酒吧后门那条街。”
柳川骑着一辆机车,隆隆作响。机车属于柳川的店长,不属于没有驾照的,19岁的柳川。他招呼向云来坐。
向云来婉拒后跨上自己的电瓶车,帽子还没戴好,整个人被柳川拎起来放在了机车上。
“我开得很好。”柳川只说这一句。
抵达阿提斯酒吧后门,向云来跳下车,两股战战。柳川已经在街上小跑着呼唤方虞的名字。
阿提斯酒吧位于王都区的出口附近,夜间十分繁华,白天则冷清异常。街上只有醉汉,店铺几乎全都关着。向云来很快找到出事的位置。
在黄色的垃圾桶后面,柳川找到了方虞的盲杖。握柄被砸碎了,包括那只实况摄像头。
他明显慌了。他一慌,状态就开始变得不稳定。向云来连忙提醒他:“先别伤心,快找方虞!”
半小时后,他们在通往界河的阶梯下面找到了方虞。方虞被一堆干瘪气球掩埋,柳川把他从那些色彩鲜艳的垃圾中抱起来时,方虞被折断的手软绵绵地垂下来。
在保存下来的实况视频里,秦小灯被男人扛在肩上往车子走时,方虞爬了起来。
他什么都看不见,但听觉敏锐,秦小灯被打的闷响、手机落在地上的振动声,还有那句清晰的“就是她”,全都给了方虞勇气。他跌跌撞撞朝那些人跑去,举起手,疯狂地在身前挥舞,试图击打敌人,或者抓回秦小灯。
秦小灯被丢进了车里。男人转身抓住方虞的头发,忽然笑道:“我操,是个瞎子。”
他的同伴捡起盲杖,跃跃欲试:“对了,我儿子在学棒球,击球手,听过没?挥棒击球,还挺帅……”
盲杖朝着方虞的脸击打出去。画面彻底暗了。
是柳川第一个发现方虞瘦削的脚从垃圾堆里伸出来。他抱起方虞,小心翼翼,但灰狼精神体在他脚边竖起了浑身的毛发,形态开始变得混乱。
要是平时,向云来立刻会强行侵入柳川的海域,压制他的愤怒和恐惧。但他现在不敢再这样做了。
“方虞还活着!”向云来轻轻扇了柳川一巴掌,“快送医院!”
方虞伤势严重,王都区的诊所无法处理,只能到医院去。但王都区没有地图,营运的车辆也几乎不会到这里来。柳川和向云来抱着方虞在路上狂奔的时候,两条轻飘飘的人影掠过他们身边。
是半丧尸人,而且是隶属王都区自治部队“黑兵”的成员。
“发生了什么?”他俩问。
向云来:“有一个双耳失聪的向导被不明人士掳走,这个失明的哨兵遭到了他们的袭击。情况很严重,我们必须立刻去医院!”
一个黑兵跟随在他们身后,另一个立刻闪进巷子。他们跑到王都区外头的大路上时,一辆小货车已经等候在路边。开车的女人招呼:“上车!”
她一路连闯无数红灯,风驰电掣,直奔国内唯一的特殊人类专门医院,二六七军区综合医院。
抵达二六七医院时向云来差点吐了,但没吐成功——因为发现这货车连车牌、车检标志都没有,又吓得把涌上喉咙的东西咽了回去。
方虞走急诊通道进了医院。医生推着车子边跑边通知同事:“2号手术室,急诊,危重,颅脑损伤,识别代码是……”
柳川跟了上去:“05!哨兵!他的身份证号码是……”
那医生看见他身边形状模糊的灰狼,大吃一惊:“保安!这里有个不稳定的哨兵!”
一通忙乱,柳川被强迫打了一点儿镇定剂,昏昏沉沉的,跟向云来在2号手术室外头徘徊。
货车司机连打几个电话,最后走来说:“阿提斯酒吧后门有监控,我现在回去看。”她让柳川把盲杖拍下的记录也发给她。
柳川愣愣的:“你是谁?”
“夏春。”女人说,“你朋友的这件事情,我们接手了。不好意思啊小云,我开车太猛。不过放心,目前还没死过人。”
她冲向云来挥手道别。柳川还是愣愣的:“夏春是谁?我们又是谁们?”
向云来:“她是黑兵的首领,狼人。”
黑兵是王都区的自治组织,主要由地底人、半丧尸人、狼人和哨兵向导组成。夏春是王都区的狼人之首,同时也是统率黑兵的人。任东阳和夏春是朋友,向云来见过她几次,彼此都认得对方。
这件事情有黑兵担着,向云来稍稍放心。中午时分,柳川的父母陪方虞的外婆来了医院。一行人足足等到晚上十点,手术才结束。方虞被送进ICU,是否能活下来,一切都是未知数。
“颅脑损伤太严重了。”医生说,“踩踏,敲打,不止一次重击。谁下的手?跟他有仇是吗?病人16岁,未成年,我们已经报告危机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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