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橱窗映出她和邵清的影子,两个人都用手语在说话,简直就像打架,混乱又不体面。路过的人都会看他们两眼,有的人甚至拿起手机拍摄。窃笑、注目、议论,她听不见的世界正在嘲笑她。
秦小灯的手停止了动作。久违的惊恐和羞惭捕获她,要把她拖进深渊——就在这个时候,邵清忽然抓住她的手,笑着说:“你也看到了吗?我们两个人,好像武林高手在过招。”
秦小灯带着眼泪笑了。她不知道邵清是不是看到了自己的眼泪,是不是知道自己那一刻想的什么。但她被邵清那句话解救了。
“他有时候会因为太过专注看我,而忽略我的手在说什么哦。”秦小灯在手机上写。
向云来和头顶的象鼩同时目光闪亮:“喔唷……”
他们置身在华丽、幸福的会场里,交流着这样细小的、令人快乐的秘密。这是最近这段时间里向云来听过的最好的事情。即便秦小灯还在犹豫,即便这段感情还没有落定,他心里也为秦小灯满溢着轻盈的泡泡。
邵清的师姐毕业后办了个专门为特殊人类服务的婚庆公司,邵清是他们公司的模特。他没有向云来想象的英俊,那也可能是向云来总习惯以隋郁作为想象的模板。戴眼镜的邵清一身靛蓝色礼服,挽着的是一位半丧尸人新娘。他们的出场赢得了小小的掌声。
向云来低头看手里的手册,封面注明了活动中会有特殊人类新人出场。想到这一点还需要额外注明,他不禁笑了笑。抬起头时,他对上了邵清的目光。
邵清精准地捕捉到秦小灯的位置,眼神一亮。他很快地扫过向云来,顺带也对向云来笑笑。他在台上牵着搭档的手亲吻的时候,向云来坏心眼地对秦小灯说:“好过分啊,明知道你在这里,还跟别人亲热。”
他嬉皮笑脸说完,看见隋郁从暗处走进舞台的灯光之中。
心脏明确地、绝不模糊地剧烈搏动。向云来看着舞台上的隋郁,瞬间理解了隋郁平时是怎样看自己的:周围一切都是虚影,他只能捕捉到唯一打动和吸引自己的人。
第47章
隋郁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站在舞台上,微微抬起手,昂起头,等待从旋转楼梯上缓慢步下的新娘。他的目光没办法落在新娘脸上,而放低了也不合适,他盯着新娘头顶的装饰品微笑。这个不起眼的视线错交,在场的人也许只有向云来发现。
他把新娘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珍重地拍了拍。两个人往前缓步行走,长而美丽的拖尾在新娘身后徐徐展开。
会场中灯光交错,人声乐声稠密。一切都像真正的典礼一样喜悦,但向云来眼中只看见灼灼闪烁的一张脸。隋郁的笑是程式化的笑,灯光扫在他身上的瞬间,他像橱窗里玫瑰色的假人一样无瑕但不真实。他面向人群时,会垂一点儿眼皮,眼珠子飞快地一扫。和前排的向云来碰上目光,像对接了暗号,他没有笑,但眼神在片刻间变得浓郁了。
又是一个秘密。自从结识隋郁,向云来和他之间每时每刻都有秘密。他怔怔看隋郁把这位新娘送下台,回头去接另一位新娘。博姐带了好几件婚纱,誓要榨干隋郁的价值。在宾客的笑声之中,隋郁解下外套搭在手臂上,等待情人一样靠在舞台的立柱上,笑着注视走下楼梯的另一位同伴。
“你当时在想谁?”向云来问。他带着秦小灯到后台去,先碰到的是下台的隋郁和喜笑颜开的博姐。隋郁没有卸妆换衣服的空隙,他跟秦小灯打了个招呼,秦小灯便去找邵清了。向云来拉着他衣角又问:“你当时肯定想着什么人,我看得出来。”
隋郁:“哦……想着我大哥。”
向云来大吃一惊,象鼩原地一蹦。隋郁看着向云来因为头发被狠揪而痛得皱眉,笑了会儿才说:“我在回忆大哥的婚礼上,他是怎么走、怎么做的。”
家人体谅隋郁,在兄长的婚礼上没有要求他务必出席,但隋郁还是到场了。他西装革履,认真扮演一个寡言的兄弟。那时候刚成年的他已经很擅长在人群中把自己伪装得淡定冷静。他无法长时间注视兄嫂的脸,便记住了他们的动作和行为。他也不知道他们笑得好不好,数日后拿到婚礼当天的照片,才稍微理解什么表情可谓之幸福。
向云来:“你能看清照片?”
隋郁:“嗯,照片和画像都可以。”
向云来:“哦……”他原本以为隋郁真的只能“看清”他,但原来不是。
一刹的失落。他正要想新话题,恰好有客户到后台来找博姐,博姐立刻将隋郁拉了过去。向云来左右找不到可去的地方,也蹭过去偷听。但对方讲的是英语。他一听这种语言就头大,想走开时,隋郁偷偷抓住他的手腕。向云来很不喜欢这种场合,他听不懂,也没有人会为他解释众人聊什么、笑什么。
但隋郁略低下头:“他说我很帅,希望找我去拍他们的婚纱。”
向云来眨眼看他。隋郁以为向云来没听清楚:“我又有兼职了,向老板。”
然而向云来分神,他想起了任东阳。第一次在任东阳家中和任东阳的朋友们见面,向云来记得,那是三位来自日本的年轻人。他们对自己彬彬有礼,其中有一个还用蹩脚的中文跟他打招呼。但在无比漫长的两小时里,向云来不止一次想离席。任东阳是不允许他这样做的。有时候他会怀疑,任东阳仿佛在用这种难以忍受的事情测试他的耐性和爱。
他完全听不懂周围的语言,除了吃饭和喝酒,无事可做,只能陪笑。他尝试向任东阳求助,他相信自己在桌下紧张地牵着任东阳的手、用目光示意自己的不适,都足够让聪颖的任东阳理解自己的意思。但任东阳只是偶尔亲吻他的面颊,或是揽一揽他,让他再喝些酒、再吃些东西。
很久之后向云来才能原谅那一天手足无措的自己。任东阳在炮制和欣赏他的局促。局促证明他比他低微,而他比他高贵。局促是向云来被迫摇动的白旗,它说明谁站在优胜之地。
在这个时候想起任东阳是不礼貌的。但向云来不知道还能想起谁。关于感情的所有知识都是任东阳教的,他只能用这些来作索引,试图找出和隋郁言行有关的答案。
见他不应,隋郁又说:“他现在说,你也不错,他可以签我,顺便打包签你。”
向云来回过神,嘀咕:“要去你去。”
客户又跟博姐说了几句,说完扭头冲隋郁咧嘴露出大白牙。
隋郁也笑,应答之后又跟向云来说:“我说我只上台一次,我有自己的工作。”
向云来:“你有啥工作?每天闲着在王都区跑来跑去。”
送走客户的博姐接话:“专心跟人老板说话不行啊?你还给他翻译什么。”
隋郁:“可他是我老板,博姐。”
博姐眉毛飞到头顶,冷笑扭头。她显然把这几句话当做小情侣之间的玩闹。
向云来:“怎么,隋老板想来百事可靠工作?”
隋郁:“是啊,可以吗?”
向云来:“简历拿来看看。我要求很高的。”
隋郁笑得眼睛都弯了,他问象鼩:“你呢?你要求高吗?”
叛徒根本不顾向云来怎么说,耗子一样窜到隋郁肩头,长尾巴还兀自在向云来头顶打来打去。
压轴与最后的表演者都出去候场,后台空荡了很多。秦小灯把邵清介绍给他俩认识,邵清看到了依偎在隋郁脸颊旁边的象鼩:“这是……?”
隋郁面不改色地继续撒自己有两个精神体的谎。在哨兵向导群体中,普通的猫狗、家畜、家禽和麻雀,是最为常见的四类精神体,象鼩很少有。邵清朝象鼩伸出手,无奈他容貌的吸引力完全比不上隋郁,象鼩十分直白,扭头不理他。
得知向云来在上调剂师培训班,邵清来了兴趣。他也是向导,但资质普通,并不能执行深潜,所以在去年的调剂师考试中不幸被刷了下来。隋郁又被博姐拉走,且勒令他放开象鼩。象鼩不情不愿回到向云来身边,用撕碎的纸巾捂住双眼,一抽一抽地装哭。秦小灯没见过它这个样子,细致地轻抚它背脊安慰,带它到会场里看其他的表演。她跟象鼩打手语,象鼩看得聚精会神,看完自己也学着打,像外国人初学中国功夫,同手同脚,乱舞乱挥。
“你跟小灯认识很久了?”邵清忽然问。
向云来:“今年才认识的,前几天还帮她搬家来着。你怎么没来?”
邵清:“王都区太乱,小灯不让我去。”
向云来:“之前确实发生了些事情。”
他俩没什么话聊,向云来的注意力都在孔雀般绕场飞舞的隋郁身上,一时担心他看到这么多怪异脸庞会不会难受,一时见他笑意盈盈,又觉得自己瞎操心。在隋郁面前想起任东阳是一个不妙的信号,而且他并非单纯的“想”,他是在作比较。人只有在对新东西心动时才会认真细致把新的和旧的作比较,这个好一点,那个差得很,越比较,答案越清晰。然而越清晰就越危险。
邵清又问:“你知道小灯的精神体是什么吗?”
这句话让向云来生出警惕,他不想谈论秦小灯的秘密:“不知道。”
邵清眼里掠过一丝胜利的喜悦:“我知道。”
向云来越想越不对劲,他第二天才反应过来,邵清把他当做假想敌了。好幼稚、好臭屁的比较方式,成熟的大人向云来边吃包子边冷笑,但在收到秦小灯信息时差点呛到了。
秦小灯一口气发来好几张照片,是他和隋郁在后台聊天时偷拍的。后台嘈杂,他俩说话的时候靠得很近,一个是黑色西装,一个白色西装,在杂乱的环境中旁若无人地看着彼此。向云来嘀咕:“什么东西啊……”边说边点开照片,放大,先看自己再看隋郁,看完隋郁再缩小了看两人怎么对望。
路过的收银小妹说:“你喝酒了啊向云来?脸这么红。”
向云来逐张点击原图、保存,把头埋在碗里吸食豆腐脑,确保没任何人看到他的脸。
唯有耳朵冒着热气。
之后几天隋郁都没到王都区来,向云来独自行动。隋郁又打电话又打视频,叮嘱向云来绝对不能够随便进入别人的海域,无论浮潜还是深潜。浮潜指的是在浅层海域巡弋,深潜则是深层海域巡弋,他学向导课程比向云来还要认真百倍。向云来自然满口答应,但实际没放心里去。片刻后隋郁发来一条语音:你如果不遵守,我就告诉秦老师。
向云来气坏了:怎么打小报告啊!
但这一招对他很有用。一想到会被秦戈责备,他只得收敛。37份档案很快全都走了一遍,除了不在王都区的、没什么异常的,最奇特的果然还是汤辰的海域。
向云来又去同光教的教堂,刚在大门停好电瓶车,已经听见一片闹腾。同光教教徒围着一个老头大吵大闹,只听见接二连三的“退钱”“还钱”。老头正是那日气冲冲赶走他们的人,是同光教的领头人。他十分狼狈,领口挂着两个蛋黄,白头发上一撮油菜花,还在徒劳大喊:“我没有贪钱啊,这是大家一起用的,上次的诞辰就花了六万块嘛,我只是还没有整理好收支细节……”
一个电瓶车锁头从人群中直冲老头飞过来。老头嗷嗷大叫,斜刺里一个人扑出来,护着他倒在地上。锁头砸在教堂的瓷砖地板上,很大的一声响。
人群瞬间静了。挤在人群里的向云来第一眼先看见那锁头是自己车上的,随即发现护着老头的正是汤辰。汤辰抬头喊:“杀人啦!神父!神父没了!我的妈呀!”她张开手,猩红的液体往下淌。
人群哗啦一下散干净。向云来怔怔站在门口,汤辰捡起锁头扔给他:“不好意思啊,借用一下。”
一瓶红油碎在地上。老头颤巍巍站起,踩在油上差点儿滑倒,汤辰又扶了他一下。
“……谢谢。”老头黑着脸,一瘸一拐地去里头换衣服了。汤辰关上教堂的门,拆了纸巾丢在地面的红油上。她似乎是去超市采购,拎了个大袋子。
向云来站在汤辰身后。此时的汤辰毫无防备。向云来对她的海域实在太过好奇了。他心想,只是看一眼,只看一眼。汤辰一直很正常,她的海域绝对没有问题。
秦戈在培训班上教过他们如何在不接触精神体的情况下,和巡弋对象寻求共振。这个课程向云来的分数是最高的:他几乎不用调动任何自身经验,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迅速完成共振。
就一瞬间,也许快到连汤辰本人都不会察觉。
他把隋郁的叮嘱抛在脑后,象鼩轻飘飘地跳上了汤辰的背,霎时间散作雾气,包围汤辰。
向云来屏气凝神,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仍站在教堂里。地上红油散发香气,汤辰边擦边说:“我救了他一次,他至少也该跟我透露些往事吧。”
向云来怔怔回答:“对啊。”
雾气重新凝聚成象鼩,回到向云来手中。象鼩困惑地甩尾巴,向云来更是惊愕:不是他无法进入汤辰海域,而是汤辰——根本没有海域。
第48章
秦戈在课堂上提到过,哨兵或向导海域遭受重大破坏以至于彻底崩溃时,它会呈现一种虚空状态。有的人在失去海域构建的同时,还会永远失去自己的精神体,这是一种不可逆的伤害。秦戈认识一位失去过精神体的向导,并对大家承诺过,如果有同学对此感兴趣,他将提出邀请,让这位向导以亲身经历告诉大家“精神体消失”和“海域崩溃”具体是怎样的感受。
但即便是失去精神体的人,他们的海域也仍旧能够进入:只是进入的人会感到无处落脚,海域中没有任何信息量,调剂师什么都无法感受到。
绝非汤辰现在的状态。她就像一个普通人。
向云来一时并不确定汤辰是否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但他还有一个验证的方法。
象鼩跳回汤辰肩膀,爬上了汤辰的脑袋。它习惯揪着头发爬上爬下,这次也一样。汤辰似乎感到了疼痛,她伸手抓抓头。象鼩揪住她长到肩膀的头发,荡秋千一样晃动,啪地一声趴在汤辰的鼻梁上。
向云来:“……”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给象鼩下了这么具体的指示,还是它单纯地想要这样玩儿。
但汤辰只是皱起眉挠了挠自己的鼻尖。她的手指穿过了象鼩的身体,接着她拎着购物袋站起来,把袋子递给向云来:“帮我提,我手有点儿疼。刚刚丢锁头太用力了。”
37/145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