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雷迟、谢子京一起来的女人释放了精神体。她是个向导,精神体是相当可爱的小黄鸡。小黄鸡在桌上蹦跳,穿过灰雾靠近柳川,张开短小的双翅,笨拙地靠在柳川颤抖的手背上。
只一瞬间,正回溯这份记忆的向云来就感到了一种令人平静的清爽感。
这是一个精神调剂师。他忽然明白。
小黄鸡翅膀的羽毛四散,围绕着会议桌上正因为愤怒和悲伤而无法成形的灰狼精神体。雾气散去,柳川渐渐平静,但仍哭得很凶。
记忆再次动荡。视野疯狂地摇晃。他在雨里流着眼泪狂奔。
向云来撤离他的海域。柳川信守承诺,这是一次没有海啸、没有袭击的巡弋。向云来压抑住眩晕之感。这是他在接受秦戈的调剂之后,第一次完整地进入他人的海域——窥见任东阳防波堤的那一次完全不算巡弋。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秦戈疏导的作用,他进入柳川海域不仅没有丝毫阻滞,离开海域之后,以往常见的不适反应也没出现。
向云来低头看柳川的双脚。跑得太猛、太远,他的鞋子都被磨损了,沾满了潮湿的泥巴。
“你受伤了。”向云来说。
脚趾被什么撞裂,血混在雨水和泥水里。十指连心,柳川竟然没有发现。他睁大眼睛看自己的双脚,眼泪还在流淌:“我不痛……不痛……”
“外婆知道这件事吗?”向云来轻声说,“柳川,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我可以……”
“外婆已经不在了。她回老家没多久,心脏不舒服,就……”柳川露出了难看的笑容,“幸好她不知道。”
幸好她不知道。我来承受痛苦就够了。
向云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继续讲话,表示自己还陪在柳川身边:“你打算去哪里?你不要再跑了,我送你过去。”
向云来让任东阳自己想办法回百事可靠。但任东阳不打算再跟隋郁玩幼稚的抢分游戏,他把打印机放在电瓶车后座:“你拿走吧。”
向云来搬起打印机,左右看不到合适的地方,就放在了一旁的电瓶车棚子里。任东阳的脸微微扭曲:“向云来,这是我给你的东西。”
向云来一旦开始叛逆,便会持续地、提心吊胆地叛逆。他之前可从来没忤逆过任东阳,这回不仅打了耳光,强行闯入海域,还敢把任东阳送的东西放在雨水横流的地上。放在以前,每一件都足够向云来跪在任东阳面前道歉三小时。
这非常新鲜。对一个一直控制着他的人展示自己的无所谓和张牙舞爪,只有在这个时候,向云来会短暂地忘记向榕。他启动电瓶车、载着柳川出发的时候,想起了秦戈给他安排的任务:每周至少做一件特别特别想做的事情。
这就是了。跟任东阳对着干,没有比这更迫切的事情了。
他在沉重的哀愁里,自娱自乐般得到了松一口气的闲暇。
把柳川送到前夜酒吧时,又在店里碰到了夏春。自从胡令溪在斗兽场大战、与邓老三闹翻,这家酒吧时不时就会遭到地底人的破坏,客人更是锐减。今夜倒是稀奇,店里除了夏春还有几个黑兵,其中一位戴着黑口罩,甜玉米般鲜艳的发色在昏暗的灯色里亮得像一团鲑鱼子。
他冲向云来抬抬手,权当打招呼。向云来点头当作回应,牵着柳川来到吧台前。
胡令溪正跟劝他当哨兵和向导首领的夏春迂回,一见柳川模样,立刻敲响吧台的小钟:“打烊了。”
夏春张口想说话,胡令溪继续说:“现在离开,所有人免单。再多说一句,你来买单。”
黑兵们离开后,柳川走近胡令溪,脑袋一歪,靠在了胡令溪的肩膀上。他头发上的水珠立刻濡湿的胡令溪没扎好的长发,因浑身湿透,冷得发抖,两个人身体靠近之后,胡令溪的银框眼镜上浮起了雾。
胡令溪轻抚他的头:“嗯?”
柳川问:“我可以去地下室吗?”
胡令溪牵着柳川,为他打开通往地下室的拉门。“需要我吗?”目送他走下去,胡令溪问。
“我想一个人坐会儿。”柳川瓮声瓮气地说。
小门关上了。片刻后,柳川的哭声从下面传来。胡令溪抓起烟盒,催促向云来:“出去说。”
雨一直没停。路灯在雨水中氤成一团,让向云来想起那位年轻半丧尸人灿烂的发色。他把方虞的事情告诉胡令溪,胡令溪狠狠抽烟,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胡令溪的身份是一个谜。向云来只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觉察出,他的教养很好,家世应该不错,但为什么会在王都区这种地方独自开酒吧,还要在斗兽场里打擂台来挣钱?向云来没有问过,直觉告诉他,胡令溪不会说。
在向云来的观察里,和胡令溪关系密切的人之中,柳川是最特别的一个。柳川曾开着胡令溪的机车带向云来找过方虞。那辆机车是胡令溪的老婆,向云来连骑上去都要被胡令溪死死盯着的,可他居然放心地交给了柳川。柳川连驾照都没有,今年才19岁,开机车的经验比向云来摸机车的经验还要少。
他们关系不一般。向云来当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胡令溪后来还去医院探望过方虞外婆,外婆出院回家,那辆收费昂贵的接送车也是胡令溪掏的钱。这就更不一般了。
胡令溪很少对自己的恋人这样上心。他信奉人应当独立自由,只要对方不开口求助,他绝对不会多问一句——而即便开口求助,他也会先掂量一番,这是依赖还是正常的求助?这是利用还是正常的求助?向云来曾见过他叨叨不停时,被前任一拳砸在脸上的精彩时刻。
这样的人,现在居然和向云来一样忧愁。
他聊起了自己和柳川、方虞的相遇。
那是秋季的一个雨天,狂风和暴雨骤然而至。明明只是下午两点,天却黑得像午夜时分。胡令溪开门营业,远远看见路上跑来一个高大却臃肿异常的人。那青年的步子迈得很沉重,在水路上踩出巨响。
他跑到前夜酒吧的屋檐下,和胡令溪对上了目光。可以在这里躲雨吗?他问。
长得挺凶,但礼貌不缺。这是胡令溪对柳川的第一印象。
臃肿是因为方虞正趴在柳川的背上。他从魁梧青年的背上爬下来,甩出了手里的折叠盲杖。胡令溪朝酒吧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进来坐吧。
和健谈的方虞相比,柳川简直像块黑魆魆的石头。他只有在品尝到胡令溪免费赠送的酒时,才会惊讶地抬头看酒吧的主人。酒精让他深色的皮肤上渗出了更浓郁的红。胡令溪那时候又觉得他十分可爱:好喝吧?
方虞和柳川原本打算去已经约好的客人家里为其按摩,但暴雨让计划不得不取消。客人打来电话,语气很恶劣,问方虞是不是看不见路摔死了。柳川一下被这句话点燃,像个即将爆开的炸弹,抢过手机结巴半天:你,你才死了!
方虞从他手里抠出手机,胡令溪则笑得前仰后合。他已经看出眼前的双人组合性格迥异,方虞灵活、讨喜,柳川却不善言辞,甚至在表达上有一些笨拙的困难。得知这个恶劣的客人出手大方,他俩很为失去这个珍贵的客人而懊恼,胡令溪问:那你可以给我按摩吗?我照价付款。
出乎意料,眼前两人却没有立刻答应。方虞怔怔的,露出有一点勉强,又有一点无措和惶恐的笑容。柳川则仍旧黑着一张脸,凶狠瞪着胡令溪。胡令溪后知后觉,这是倔强的自尊心在作祟,他们不想得到施舍。
但方虞的手按上胡令溪的肩背时,猜疑烟消云散。他甚至发出了惊奇的声音:你的肌肉怎么这么僵硬!
胡令溪躺在四张椅子拼成的床铺上接受了一次质量奇高的按摩。他浑身被按得又酸痛又舒畅,像死了又活过一趟。方虞在水盆里洗手,胡令溪挣扎着起身,柳川就端坐在他身边,一脸的紧张。
胡令溪朝他竖起大拇指:你的朋友,绝对是王都区最出色的按摩师。
柳川的笑容从乱蓬蓬的头发下绽放。他笑起来不顾形象,嘴巴咧得夸张,但眼睛明亮。
“我当时就很喜欢他了。”胡令溪说。
他留下了方虞的联系方式,顺带也骗了柳川的电话号码。他在微信上加柳川,一天好多问候,没话找话聊。柳川很少回复,偶尔来一句:你很闲?
胡令溪频繁地约方虞来做按摩。但方虞的日程排得很满,他跟柳川只能每周见一次。胡令溪渐渐察觉,想让柳川高兴,只要夸方虞、让方虞高兴就行。这个有些笨拙和呆板的青年人,在方虞身上维系着自己悲喜。这种不太健康的关系让胡令溪开始担心起他来——尤其他发现,方虞有时候会刻意操纵柳川的情绪。
“……我还在盘算怎样让他俩变得健康点儿、正常点儿,计划才实施一半,方虞就没了。”胡令溪说,“你知道方虞和柳川过去的事情么?他总是不肯跟我讲。”
向云来:“那我也不能讲。”
胡令溪:“你对待别人的海域如果有那么严格就好了,兄弟。”
向云来:“怎么了?我可从来没进入过你的海域。”
胡令溪吐出一口烟,他吸得很凶很猛,那支烟已经快要燃尽了:“真羡慕你。我只是最普通的向导,没办法进入他的深层海域。我想了解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
雨声中,两人耳朵同时一动,同时起身,胡令溪抢先推开了酒吧的门。哭够了的柳川从地下室走了上来,站在吧台边上连打几个喷嚏。
“有事一定联系我,柳川,记住了。”把柳川交给胡令溪是安全的,向云来骑着电瓶车回铺子了。
胡令溪拿过擦杯子的抹布按在柳川头发上,柳川筋疲力尽地靠着胡令溪。他像一头被雨淋湿的大狗,正乞求温暖和安慰。胡令溪吻了吻他的头发:“我送你回家吧,快洗澡,换件衣服,别着凉了。”
“……不想回去。我不知道怎么跟爸妈说这些事。”柳川的声音闷闷的,“我可以跟你回家吗?”
第87章
从进了胡令溪家门开始,柳川一直没怎么说话,寥寥几个词语,好了,嗯,可以,都是回应胡令溪的。关于自己和方虞,他总是保持沉默。
方虞还在的时候,柳川时常聊起方虞。方虞没了,名字和人被他埋进心底。
脚趾的伤很严重,基本上从柳川坐上胡令溪的机车开始,胡令溪就没让他的脚落下过地。给柳川脱鞋后,胡令溪发现袜子因为血粘结在伤口上,不得不用剪刀和酒精辅助弄掉。浸透双氧水的纱布盖在伤口上,瞬间翻起泡沫。
胡令溪知道柳川很能忍疼,但他落手很轻,并不希望他疼。迅速处理好伤口,周密地贴上防水的无菌敷料,胡令溪抬头问柳川感觉怎样。
他微微一愣。柳川坐在椅子上,穿运动短裤的双腿朝胡令溪打开,满是泥水和雨水的痕迹。察觉他的目光落在鼓起的位置,柳川弯着腰起身:“我去洗澡。”
他很能忍疼。同时疼能让他兴奋。
胡令溪的手从宽大的裤管里伸进去,柳川一激灵。向导把他按在椅子上,吻落下来。柳川顿时从脸颊到耳朵都通红,因为羞耻和难过而很轻地嘟囔:“不好意思。我没有……我不……”
胡令溪把柳川抱起,走进浴室。
“疼会让你这样吗?”胡令溪问。他搬来椅子让柳川坐着,自己则站在柳川前面为他清洗身体。他自顾自地说话,讲店里的事情,他在巷子里被半丧尸人小孩打劫了23块钱的事情,然后就是这一句。
热水淋得柳川发抖,他低着头,一言不发。胡令溪给他洗头发时,他忽然靠在胡令溪赤裸的腹部上。人体的温度让胡令溪怔愣,散发香味的泡沫粘在皮肤上,很滑腻。
“不是因为疼。”柳川的声音几乎淹没在水声里,“是因为你。”
这句话太可爱,太过分了。胡令溪捧着他的脸,把他吻得呼吸急促。柳川无论是兴奋时还是最亢奋时,都很少喊叫。他好像总是忍耐着什么,仿佛疼痛和因此带来的快感都是一种耻辱。有的人确实会这样。但耻辱有时候反而是更绝妙的催化剂。
在热气氤氲的浴室里,胡令溪帮他处理了一切。
吹干头发,他们躺进了松软的床铺。
“不。”胡令溪挡住了他伸来的手,抱他像抱一头失落的小狗,“不要做。你今天很累。”
他们亲密地贴在一起,胡令溪轻轻抚摸柳川的头发和背脊。柳川很喜欢被他这样对待。很快,柳川蜷缩着哭了起来。
他有无数要哭泣的理由。胡令溪非常耐心。在安全和放心的氛围里,柳川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和方虞过去的事情。
我和他交朋友的时候他只有那么小,比我小多了。当时他的眼睛还能看到一点点光。
那你是他的哥哥了。
但我没有保护好他。治眼睛的钱被人偷走了,在我眼前被偷走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当时也很害怕,对吗?
柳川说了更多更多。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蓄意杀人,他想为方虞铲除噩梦的根源。但他那个年纪,根本不明白怨恨一旦扎根,轻易无法拔除。他陪着方虞在河堤上坐了很久很久,看人们处理丧尸人的尸体。回家的时候他牵着方虞的盲杖走在前面,方虞带着哭腔在身后说:别以为这样我就不恨你了。
胡令溪渐渐明白困住柳川的是什么。若当日与小偷面对面的是胡令溪,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件事,但这厄运落在善良的人身上,就会变成永恒的枷锁。柳川哭得声音嘶哑,连面对向云来他都没有倾吐过这么多的心事。恐惧、悲哀,还有年长之后渐渐清醒,却始终无法狠心对待方虞的挣扎。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隐约看到答案,但无法在答卷上写清楚。
他们聊了很久。胡令溪大部分时间只是听。他会吻柳川红肿的眼皮,轻拍他的背脊,与他十指相交,无限耐心。
只睡了两个小时,他们就被窗外的鸟鸣吵醒了。柳川在胡令溪怀里拱来拱去。胡令溪又说:“你脚伤了,不做。”
柳川睡得头发乱蓬蓬,他轻咬胡令溪的下巴,手往薄被里伸:“你小心一点就行。”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进来,在没有开灯的卧室里切割出刀片一样纤薄的光线。这一寸粗的光柱沿着床铺爬行,覆盖在两个人重叠的身体上。柳川受伤的那只脚被胡令溪给予了特殊对待,只能搭在胡令溪肩头,没有放下来的机会。
是胡令溪先表白的,在方虞出事之前。这正是他跟向云来说的“计划”。他很中意柳川,这青年有璞玉般的单纯,但也有令人诧异的暴力冲动,两种根本不搭界的气质微妙地混合在他的身上。胡令溪对挑战这样的人充满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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