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闻隽看着赵旻近在咫尺的睫毛,突然觉得赵旻非常狡猾——因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而狡猾。
他想了想,严肃道:“赵旻,我同你实话实说,今日这话我只说一遍,你记住就行,以后别再说这样让人遐想连篇的话了。”
“就算做不成情人,你我还是表兄弟,那天在我家你听见了,我母亲管你父亲喊一句大哥,我管你小姑喊一句小姨,有这层关系在,你被困在香港我不会不管你。就算退一步讲,这些宗族血缘你我都不在乎,可你小姑帮过我,我跟着她,跟着你,都学了不少,你们都为我铺了不少路,这些我没有忘记。就冲这个,我都不会坐视不理。别再夹枪带棒地试探我了。”
赵旻反问道:“就只因着理,不讲半分情吗?”
应闻隽警告他:“你适可而止,这是在说正事。”
若放在两年前,这话一出,两人保准得大吵一架,可赵旻此时却是幽幽地看着他,仿佛故意激怒应闻隽似的,眼中带着股满足与审视,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态度这样好,应闻隽就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赵旻突然发难:“刚才那男人是谁?”
应闻隽立刻道:“和你没有关系。”
“你的新男友?”
应闻隽弹了弹烟灰,没有回答。赵旻又自顾自地点评着:“长相倒还可以,说话也不惹人讨厌,就是瞧着很无趣,跟他在一起,就像提前把自己埋到坟地里似的,一眼就望到头了。哎,你应闻隽受得了这样的日子吗?”
他看着应闻隽的眼睛,那未说出口的话,应闻隽听明白了,当初在四川的时候,赵旻说他骨子里就不安分,不屑于墨守成规,只是从不承认罢了。
乔老师讨不讨厌,应闻隽尚不了解,倒是觉得眼前的赵旻可真是烦人。
那层隐秘的心思被赵旻一眼看透,应闻隽心中恼羞成怒,面上却不显,问赵旻:“你现在住哪里?”
“眼下是住在旅店,我在香港的户头里还有些钱,得快些找条出路才行。”
应闻隽想了想,说道:“潘七爷从前给过我间茶铺,我后来转交给了你小姑,你既说你们运输的路子现在用不了,那想必铺子过不久就会空出来,二楼能睡人,你可当个周转的地方,好歹也是间旺铺。”
赵旻道:“你让我睡阁楼?我还没穷光蛋到那种地步吧,当年冯义都能给你买栋房子,难道我赵旻买不起,非得去阁楼凑合。”
应闻隽忍了又忍,没忍住,骂道:“你就不肯委屈一点,非要享受,非要把钱都花光,不肯未雨绸缪是不是?”
他一骂他,他一操心,赵旻就又用那种意味深长又幽深的眼神看着他,盯得应闻隽毛骨悚然。
过了半晌,才无所谓道:“那就先住进去,往后再说,放心,我不会缠着你。就算你不管我,我也还有其他门路,在香港也饿不死。”
应闻隽不赞同地看着他,心想就赵旻认识的那些人,哪个不是拜高踩低因利相聚?这种朝不保夕的时候,谁又愿意帮谁?有权有势,人家客客气气地巴结着,喊一声赵公子,等赵旻无权无势了,还不都像宋千兆的二位女婿一样,巴不得撇清关系。
今日应闻隽心中乱的很,说不出个所以然,二人就这样不欢而散。
几天过后,赵旻雇人,将那间旺铺收拾干净,又派人去应闻隽工作的地方,不依不饶地吵着要他过去。应闻隽左右为难,今天本是他同乔老师第二次约会的时间,二人早已说好,乔老师下课后会来维多利亚港接他。
左思右想了一阵,应闻隽只得对伙计道:“我出去一趟,若是等下有位姓乔的先生过来,你就让他等一等我先。我会尽快回来。”
赶到茶铺时,赵旻不见踪影,倒是有别人站在里头,应闻隽听到来回搬家具的人喊他“小荣”。
应闻隽之前见过小荣,一次是在华侨战前动员会上,一次是在茶餐厅,两次都被赵旻搂在怀里。小荣见应闻隽来了,笑着喊了句“表哥”,便给他端茶倒水,恭敬客气的很,又主动让出座椅,应闻隽说他站着就行,小荣急赤白脸,大喊不行不行,非得叫应闻隽坐下来,他在一旁站着。
搞得应闻隽像这里的老板,小荣则是他的马仔。
应闻隽按捺住在面对小荣时的隐隐不自在,问道:“赵旻呢?”
“旻哥买床去了。”
应闻隽嗯了声,两人再无对话。
小荣的长相和柏英是一挂的,大眼睛,尖下巴,但言行举止比柏英要老实乖巧许多,说话做事小心翼翼,连应闻隽看着他,都忍不住心生怜惜,更别提赵旻这个时刻要人对他恭顺的无赖。
外头动静响起,工人抬着张大床,要往二楼搬,应闻隽被挡在后头,听见赵旻走进来,对小荣说了句:“这床怎么样?”
小荣道:“挺好,就是不知道结实不结实。”
赵旻换了副暧昧语气:“今晚试试。”
小荣朝应闻隽的方向一指,赵旻像才发现应闻隽似的,朝他走过来。当着旧爱的面与新欢调情本就令人不耻,可赵旻却十分坦荡,径直走到应闻隽面前,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应闻隽也态度平静:“那就快些,我等下还有事。”
赵旻看着他,要笑不笑的,轻声道:“我那床怎么样?”
应闻隽不说话,抬眼看向赵旻。
四目相对间,二人之间气氛微妙起来,应闻隽看向赵旻的眼神中,带着被挑衅后的冷意与不耐,赵旻瞧着,忍不住笑出声,揶揄道:“应闻隽,你想哪里去了,是不是又想着我在挑逗你,暗示你啊。我勾引人的时候什么样,你还不清楚吗。我这是勾引?算不上吧。”
在应闻隽发火前,赵旻收了那副嬉皮笑脸的神色,从大衣口袋中摸出个薄册子丢过去。
“我现在觉得,你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人到了新的地方安家落户,是要置办些东西。我方才去挑床的时候顺手拿回来的,你看看。”册子里印着的,都是些大件家具,诸如床架、衣柜、餐桌等等,应闻隽很快明白赵旻的意思,忍不住道:“你想做大件家具?”
“费事儿。”赵旻摇了摇头,大件家具做起来对场地要求极高,单从制造厂运到卖场的运输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你不是说过,你刚到香港的时候都跟你那便宜妹妹在客厅打地铺,中间拉个帘子就算堵墙了。眼下从大陆来的人越来越多,香港这地方小,能抢到处遮风避雨的地方已是不易,你们一家人刚过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吃了很多苦?”
应闻隽回忆道:“……我刚来的时候住在九龙,每到下午三点,我爹都要拎着铁桶去打水,打来的水除了要喝,还要洗菜做饭,他跑一次不够,得跑两三次。我们住的那间屋子很小,特别是爹娘的房间,床一摆进去,别的什么都放不下,我每天都起得很早,只有把地上的铺盖都收起来,我们才能坐下吃饭。”
赵旻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极其复杂,看着应闻隽头顶的发旋, 好像有些痛惜似的,不知想到什么,皮笑肉不笑道:“这样的苦日子你也甘之如饴是吧,只要不在我身边,你就高兴的很,舒坦的很。你所谓的选择的自由,就是选择今晚睡地板的时候,是叫你那光吃不干活的妹妹睡左边,还是你睡左边。”
应闻隽神色冷下,看着赵旻,来了句:“除了这个,我还可以选择现在是痛痛快快地给你一巴掌撒气,还是我现在就走,从此以后咱们老死不相往来。你现在都有别人了,就别再提从前。”
一旁的小荣站得远,虽听不见二人说话,但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是有眼睛就能分辨出的,慌忙跑上前去,好声好气道:“表哥,刚才有人找你,我看你在同旻哥谈正事,就叫他进来等了。”
应闻隽和赵旻顺着小荣指的方向看过去,乔老师正在门口。
明明没有确定关系,应闻隽看见乔老师,却下意识心虚起来,再一看到旁边的小荣,更是不自在,忍不住骂自己昏了头,赵旻已有新欢,他也决定同别人试试,那现在又是在干什么?难不成又要跟以前一样重蹈覆辙,总喜欢偷偷摸摸的吗。
第91章
乔老师走了进来,解释道:“闻隽,你的伙计说你在这里,我想着你两头跑来跑去好麻烦,我就过来了。”
应闻隽一怔,神色微妙一瞬,看了眼乔老师,继而道:“不碍事儿。”
赵旻审视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见应闻隽眼神古怪地盯着这男人,忍不住打断道:“我要做塑胶,做日化,联系了几个厂,香港这地方我不熟,万一被人坑了怎么办。你陪我去看。”
应闻隽直接道:“我不去,你若怕被人坑骗,我叫其他人陪你去就是,比我合适的多的是。”他看了眼一旁站着的乔老师:“你我不是说好了,这几天你学校放假,正好有空叫我多陪你一些?”
乔老师错愕一瞬,很快反应过来,点头承认:“是,是有这么回事儿。”
小荣站在一旁,极有眼色地搂住赵旻的手臂,对应闻隽细声细气道:“表哥,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吧,这还是我第一次来香港,也想到处走走,实在不行,就把乔老师也带上。”
赵旻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小荣,小荣就不吭声了。
他对应闻隽道:“你跟我过来。”
应闻隽没动,赵旻又看了眼其他俩人,小荣对乔老师说:“乔老师,您跟我出去等?”二人出去了,连带着楼上装床的工人一起喊走。
铺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应闻隽用一种极其隐忍,欲言又止地目光看着赵旻,似乎要说些什么似的,一阵耐人寻味的纠结中,赵旻先开了口。
“我在香港没有信任的人。除了你。”赵旻顿了顿,又道,“从前我是个混蛋,但现在不想当混蛋,也不想折腾了。小荣是跟着我一起来香港的,有家回不去,我都这样了,他也没提要离开我。我本来要炒股票,是小荣劝我做实业,说这样踏实。”
“他不说但我知道,他自己也想做,因为他这个人跟你一样,敏感,要强,脾气倔,总觉得别人看轻了他,看着挺好说话的,可一旦下定决心,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这要换在从前,我会觉得他瞎折腾,会不耐烦,但跟你分开以后,我想明白了,我是要好好爱他,又不是恨他,一条路子走不通,我再换一条不就行了。总归都是我的人,非折腾得两败俱伤干什么,虽然目的不一样,但最后殊途同归不就行了。”赵旻瞥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应闻隽,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应闻隽,你确实教会了我很多。”
应闻隽的头依然低着,听到赵旻这样说,也只是问了句:“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哦,那也没什么,就是叫你知道,这个塑胶厂对我很重要,我一定要开起来。”赵旻看着应闻隽,揶揄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心里可别不痛快,小荣占了你的光,回头得叫他好好谢谢你。”
应闻隽不说话了,抬头看着赵旻。
赵旻看着他的眼神,很快也不再嬉皮笑脸。二人沉默着,像回到从前似的,以往这样对视,赵旻总会过来吻他,可今日,赵旻也只是平静而又坚定地补了句:“小荣要心里没我,我也就不折腾了。”
片刻后,应闻隽道:“好,我陪你们去。”
得到想要的回答,赵旻脸上却并无笑意,他同样神色复杂地看向应闻隽,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终是没有伸出去。
赵旻抹了把脸,若无其事道:“我这两年没干别的,净琢磨这些事儿了。”
三天后,赵旻同应闻隽一起,去到沙田附近一家刚公开售卖的制造厂。这是日本人建的制造厂,后来英国重新占领香港后,日本人撤走,此处就闲置下来,前些日子才被英国人挂出来售卖,而赵旻则通过自己的门路和人脉,把这块地给拿了下来。
旧厂里还有不少生产设备,只要再添置些就能投入生产。
赵旻解释道:“你在九龙住时应该知道,家家户户都有不少塑料桶,接水,洗菜,洗衣服,当恭桶,一家少说也要备上两三个。”赵旻嘴上说自己不常来香港,但却对应闻隽住过的九龙极其熟悉,又道:“从内地过来的人越多,这东西就越不愁卖,小到塑料桶,大到座椅和室内建设,还有什么破牙刷啦,这东西只要有模型,就能产。”
他得意地看着应闻隽,问道:“你今天同我过来,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像是咱们一起去四川看药厂的那一次。”
那次赵旻在赵芸面前挨了打,至今想不通是怎么露馅的,后来还同应闻隽大闹一场,留下了二十条小黄鱼的把柄。
如今再想,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不一样的风景,身边站着的却是一样的人,他应闻隽又不是钢打铁铸,怎会无动于衷?
从前他在宋家时,总是害怕想起从前和冯义在四川的事,他在宋家的生活是毫无希望的一潭死水,因此他害怕回忆从前的那一点点透着虚伪和谎言的甜蜜,总觉得他的人生就这样了。
这两年在香港,他改头换面,他重获新生,倒是不避讳想起赵旻,遇到难缠的人时,也会偶尔想一想赵旻会如何处理。
应闻隽没回答他,而是问道:“小荣怎么没来,你这塑料厂不是要开给他的吗。”
赵旻也没回答,而是讳莫如深地笑着。
应闻隽道:“你这两年好像也变了许多。”
“嗯?那你说说。”赵旻侧头,静静地看着应闻隽,“我哪里变了?”
应闻隽凝视他许久,才认真道:“你好像变正常了,从前你总是很偏执,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也不在乎代价,给人的感觉像一个疯子。你现在变得讲理了。”从前跟赵旻在一起,总觉得时时刻刻要被他燃尽。
赵旻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却又莫名其妙地笑着,对应闻隽道:“走吧,回去了。”
二人一路无话,应闻隽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赵旻则气定神闲,时不时对视一眼,又很快各自撇开脸看向别处。一出车站,身边就扑了个人过来,赵旻顺势将小荣揽在怀里,对应闻隽道:“那就改日再聊?”
应闻隽道:“改日再聊。”
赵旻笑着补充:“应老板,你金口玉言,可别说话不算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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