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我,还是不明白。”
“你一生几乎不曾出过月华之城。天下苍生,你曾亲眼见过他们么?如何知其善恶,辩其庸碌?你可知你献祭之后,世人并不知你,还有闲人笑你短命、辱你骂你。”
“为何你却仍旧宁可舍弃我,去救那些庸人、蝼蚁。”
“天下苍生,谁都比我重要。”
“……”
血泪流下面颊,压抑已久之情突如沸水蒸腾,再难遏制。怀曦神色扭曲,激愤疯狂:“哈哈……哈哈哈,你舍我而去,还欲登仙途,成为神祇?”
“你凭什么,你再高洁无瑕、献祭苍生,可谁让你当初救了我——”
“你救了我,所有的功德就全没了,全没了!”
“你看看我手下亡魂几何啊?如此深重罪孽,全是你的业报!你献祭天下你有功德?哈,可苍生苦难都是因你而起,你若也能成神,岂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怀曦怨念滔天,口中疯笑不绝。
“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他污血滴落,每一滴都成了万丈深渊。两人近在咫尺,那些血水却仿佛勾勒出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永分阴阳。
清冷月色,楚郁垂眸:“是,我有罪孽。”
他望着怀曦满面血痕,看他身上每一寸肌肤血肉模糊。他像是一具腐烂残尸,浑身上下都是虫咬血污,丝毫看不出当年月华宫时的少年模样。
那几乎不是怀曦,而是一具千刀万剐的行尸怨魂。
站在他面前,双瞳满是血泪。
五百年太过漫长。
漫长得所有都面目全非,唯有楚郁一如从前。
怀曦恍惚想起,其实当年在月华城他也会发疯,会说自己恨、说自己无可救药。那时楚郁便会叹气,会温柔拥抱他:“不是,我们怀曦才不可恨,我们怀曦最好了。”
楚郁是凡间最慈悲的神祗,直到此刻。
他仍是一如往昔,缓缓跪怀曦面前。不介意血污,不介意他残破不堪躯体,向他伸出手来。
怀曦愣住,瞳仁微微颤动。脚下血泊猩红,而他怔忡的眼里则映着楚郁多年以前温柔的眸子。慢慢,他的眼神也变得一会儿狰狞可怖,一会儿又无助惶然。
他终于再次落入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月神力量散开,修复世间伤痕。
怀曦眼睛睁得好大,随后缓缓闭上。
一切,结束了。
这么多年的疯狂、委屈、怨怼、迷茫,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如潮水般退去。
他紧紧地抱住楚郁,几乎想要揉烂碾碎。
那是五百年前欠他的拥抱。
仿佛要将这五百年的亏欠,都融入这片刻的拥抱中。然后一起就此化作尘埃,用他的污浊,去混他的洁白如初,最后变成一团泥泞的灰色。
是不是,那样的话。
来生,或许还有可能……
后心一凉。
楚郁长剑直透他身躯。
怀曦不敢置信,呆呆看着楚郁平静的目光,脑中一片山河破碎,所有思绪混乱不堪。一切好像回到五百年前,楚郁决绝地放开的手,走向古祭塔。只余他一个人发疯、嘶吼,却再也没有回头。
“你……”
那一剑不是杀人,只为诛心。
怀曦本来就已经濒死,并不需要特意再杀一回。只是走上成神之路最终要无牵无挂,这一剑楚郁斩断的不是怀曦性命,是只是二人往后余生所有尘缘因果。
月华城主楚郁生前献祭苍生,生后五百年虔诚侍神。
干净人生唯一的污点,确实就是养了他这么个畜生、孽障。
那冰冷沁入骨髓,冷得人发颤。怀曦就这样看着楚郁抽出长剑,丢下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天阶神道。
“不……”
他声音嘶哑,不成调子。
“哥哥,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崩溃绝望大哭,浑身剧颤,眼里淌出的全是血。
他跪下来,咳出好多血。五脏六腑被剧烈的痛苦揉得粉碎,他不死心地抬起眼,从血污往外看。楚郁无声,目光平静,曾经这世上最温柔慈悲的神明,不再看他一眼。
多可笑啊。
结果,一切原来还停留在五百年前。
而他这么久以来,又在奢望什么?那时楚郁已是决然,五百年后又能有什么变化?
“五百年,五百年啊……”
“对你来说,我就只是个累赘,是个罪孽,是个笑话,是吗?”
“……”
神道之上,楚郁微微皱眉。
无数怨魂突然潮水一般裹挟来,喧嚣、扯着,他停下脚步。
他身为半神,手中剑本可轻易劈开这些冤魂。但那样就会让这些魂魄直接灰飞烟灭,永远无法再入轮回。
可他不愿残忍,剥夺那些怨魂的最后机会。冤魂却不放过他,簇拥在众鬼中间的,分明是怀曦四分五裂、扭曲变形的魂魄。
他惨然,就在楚郁咫尺,冤魂索命一般抓住他手中的剑。
阴魂不散的血泪,落在半神的剑上,竟烫出一个洞。
“楚郁,我本不想挡你的仙缘路……”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斩断你我缘分。让我这百年千年……活像一场笑话。你想要从此人神殊途,永生永世再不相见?做梦!楚郁,我怀曦发誓,从此生生世世不入轮回,再也不要重头来过!”
“我要缠着你生生世世,与你永远不死不休!你若不想,就在此刻,用你手中之剑彻底令我灰飞烟灭!否则,我就在此脏了你的神道,永远做你夙世的污秽孽债!”
“以后千年万年,总有一日爬上神界。同你不死不休。”
“除非你此刻杀了我。楚郁,神明无畏,大道无情。你莫不是还怕最后脏了自己的手,坏了自己的慈悲名声?”
“……”
天雷响彻,神道颤抖。
楚郁提剑,眸中无波无澜:“那便如你所愿。”
……
夙世执着,也可能是错的吗?
可究竟谁能真正告知世人对错。
谁能看透实际因果。
谁能……
怀曦坠下神道,最后一抹目光,落在月华城主身上。
这五百年,他看过很多故事,过程再难,总有好结局。总有人至死不渝。
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一直认为,不可能的。
可是。
总有幸运的人,世上总有幸运的人。
只是那个人不是他。
虚空之中,他最后一次伸出手……自己这一生,曾经接近过幸福吗。但其实,好像也早就不重要了。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得不到。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第152章
楚郁收剑之后,眼前的神道仙桥只比之前更加光明璀璨。月华如练,幽幽洒落,仙乐渺渺,不绝于耳。圆满之境眼见触手可得。
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向前迈出一步。
明明距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他却只是长久默然驻足,直到神桥光华渐隐,万籁重回寂然。
慕广寒:“楚前辈……”
为什么。
楚郁明明亲手斩断了此生唯一的罪恶,却为何停下?
整整五百年,他应该清楚明了,怀曦种种的罪孽执念其实早已与他无关。
而他,作为一介苍生凡人,既有救世之功,又已度过了月宫五百年的清冷历练。如今既再无牵挂,亦了解尘缘罪孽,还有什么能牵绊住他,让他最后关头竟不愿选择成神?
“大概因为,成不成神,其实都没有什么意思。”
“……”
楚郁浅笑,望向眼前那怀曦纵身投入的,无尽幽暗的深渊。
“神明的一切,其实和凡人也没有太多不同。”
“只是一切比起凡人,更加淡泊,却也更加漫长很多。”
“……”
成了神明,就再也不会有刻骨铭心的寂寞,但从此会永远孤身无尽。再不会有锥心蚀骨的痛苦折磨,但也再没有欣喜若狂的喜悦快乐。
一样有朝一日会死,只是要等很久以后。
而归于尘土以后再很久,一样会被世间忘记。
甚至所谓的无欲无求,也只不过是想见之人,从此会比凡人的一生一世更加漫长、更加无穷无尽地永远无法相见。只是最后思念会变得浅淡,却也永生永世无法忘怀。
这其实,多残忍啊。
“……”
楚郁没有继续说下去,月华如银轻轻笼罩,他的眼神也在这一刻分明变化。
慕广寒与燕止互看一眼。明明上一刻,眼前人还是楚郁,这一刻,却好像已是五百年后清冷淡泊的半神般目下无尘。
整整五百年,楚郁不成新神,也早不再是一般凡人。他此刻是谁呢?是半神月侍,又或者是月神的最后一丝魂识?
不知道。
两人只知,此地广寒宫阙,无比高远,他们只有倚靠神明的力量,方能踏上归途。
燕止拱手施礼:“还烦请月神阁下,最后送我二人一程。”
那神明轻轻点头应允了,一双浅浅水眸却又看向慕广寒:“你,可要随他一同离去?”
“当然……”慕广寒未及说完,却被燕止打断。
燕王一双深邃明澈的眼睛安静看着他:“阿寒,你若选了我,以后可能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什么?
燕王移开目光,微垂他有些凌乱的兔子头。
因为他确实“死了”,在原本的寰宇肉身被黑害之雾焚烧殆尽,化为虚无。
只是他的灵魂确实成功漂泊到了另一个寰宇,被那里的魔神重塑肉身。新的身体是纪散宜精心打造,是比以前更好、更强大耐用,只有一个问题——
这个身体因是阴夏寰宇的魔界精华所凝,因而今后也只能长久地在阴夏寰宇中生活。
阿寒若是选了他,便只能陪他一起去往另一个寰宇。
从此再也回不了故土,再也回不去南越。
再也品尝不到洛水里鲜甜的小黄鱼,再也回不去月华城。再也看不到火红的枫藤、夏夜的芦苇萤火,再也见不到那些有趣的、珍贵的、最重要的……亲朋好友们。
他今后的人生,都要在一个陌生的寰宇重新来过。
而那个陌生的新寰宇,人间界仙法昌盛、暴戾纷扰、弱肉强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凡人”想要在那里拥有一份安稳的人生,难如登天。
不似阳夏,一切阴霾散去,正在万物复苏、平稳走向安定繁荣。而居功至伟的月华城主,受万人景仰。
“阿寒,其实……”
“当然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胳膊一沉,手臂被死死抱住。慕广寒就这么保持着挂在他身上的姿势,眼神无比坚定对月神道:“他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家。”
“就算他要赶我去别的地方,我都绝对不会去。总之,我已经打定主意一辈子缠着他了。绝对不会后悔,所以您听我的就好,把我们往一个地方送就好。可千万别听他胡说……”
……
在被神明的银色月华包裹,去往阴夏寰宇的路上,慕广寒两只手捧起燕止的脸。
他先是轻轻把兔毛拨弄拨弄,露出燕止那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睛。
然而……
慕广寒又想了想,介于他过去一向对着那张太过好看的脸发挥不好,于是拨弄拨弄,又把一头白毛乱草给拨弄回去了。
嗯,还是对着没眼睛的大兔子说话更容易!
“燕止,我是特别喜欢南越水土,留在南越的伙伴们也对我很是重要。若是真的以后都见不到了,我也会时常很想念他们,也会很难过。”
“但对我来说,你最重要。”
“你比谁都重要。”
他的手抚过柔暖的兔毛:“我不会后悔。”
“我只想陪着你。”
“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一辈子本来也没有太长。”
“余下的岁月,此生此世,我只想常伴你左右,以后只对你一个人好。”
以前,那么久的时光,没有人对顾小菟好,也没有人对燕止好。
有人拼尽全力,却几乎从来不曾被坚定选择。慕广寒很庆幸,他是第一个坚定地选择过他的人,后来的每一次,也都能再次坚定地选择他。
可那不够,还是根本不够。
这个世界还是欠燕止太多太多的好了,而他,也一直一直,欠燕止一大堆一大堆的偏爱。
他想给他。
想好好地给他那些偏爱。
在将来的岁月里,一直给他世间无上的、独一无二的、满溢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偏爱。
燕止的新身体,碰触起来灼人滚烫如初,其实和之前没有太多的不一样。
非要说的话,只是可能没有了许多这些年南征北战的陈年伤痕。慕广寒搂着他的腰埋头其中,细细蹭过那炙热的胸膛,失去了很多伤疤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新奇又迷茫。
“……但,你又添了好多伤。”
新伤多是之前被神兽嘤如抓出来的,慕广寒下意识就想要给他治疗,无奈抚上去时才突然想起,自己早已没有了治愈月华。
燕王见状垂眸,笑了笑:“没事,我不要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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