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歪头,很是坦荡:“首先,自然是开仓放粮,赈济失粮百姓。”
“收效如何?”
燕王摇头:“被烧之地,人人慌乱,以至于调粮开仓之后,无论是饥民还是殷实百姓,纷纷挤兑抢粮、屯粮。往往一开粮仓不到半日就疯抢一空。这样下去,整个西凉的余粮亦根本不足以分,加之各级官员还有不少暗通富户、商人,借机盘剥、收粮、屯粮、高价待沽。”
“此事,燕某有心整治,奈何人太多,又从上到下牵涉甚广,根本罚不完。”
“想杀一儆百,亦要考虑法不责众。地方百姓许多愚昧难教,一时难以规训;何况户户藏粮、家家相护,亦是难以一一寻罚。”
“为今之计,只能暂缓放粮。”
“但只怕深秋已至、冬日渐近,到时真正的饥民或要饿死、或要闹事。”
“此事自让人于心不忍,却又并无他法,实在是……”
“……”
慕广寒伸出手,拍了拍杂毛兔头。
燕王虽只是平常语调叙说,但听来依旧好生委屈。
西凉近来,本来外患所扰已让人焦头烂额,怎奈燕王想方设法想要先解百姓内忧,可往下从官员到平民,又人人为自利着想。
或许他们也并非存心添乱。
只是人性如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人人囤粮避害,反而缺粮者更无粮、乱得要死。
燕王又恰逢重伤,难免心累。
此事慕广寒暂时按下不表,又问他:“之外呢,燕王还做了什么?”
燕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慕广寒稍微一愣,觉得此人也是有种又有趣。
“莫不是,燕王也派刺客,去了华都和北幽?”
燕止立马反问他:“城主也觉得,刺客与烧粮奸细,是华都与北幽那边派来的人?”
慕广寒:“应该是,除非你同别人还有什么恩怨。”
“但若是个人恩怨,寻常小的州侯城主,也难以有这般厉害的谋划与人手。何况眼下西凉大乱而最得益的,也是华都天子势力。”
“更不要说,一直听闻国师闻铮身边有几名骁勇异常、来去无踪的黑衣骑士,很是符合刺客特征。”
慕广寒正说着,忽然两腮又被捏住。
慕广寒:“……”
他看傻子一样瞪了一眼遮脸大兔:“是,除他之外,我也有动机。可我若杀你,还需那般大费周章?”
燕王咧嘴,吃吃笑了:“是是,自不是城主。城主一向……待燕某最好。”
这话听着怪怪的,慕广寒烦他,作势啊呜一口要咬他手指。
“还有呢?”
燕止摇头:“没了。”
“无非是内忧外患,燕某自知独木难支。修书一封求城主过来救命。”
慕广寒:“……”
如此听来,燕王也算是尽力了。聪明人做聪明事,几乎哪一步都没走错,走错的也及时止损了。
干净利落。尤其还知道及时喊他过来、向他求救。
“多谢燕王信任。”
“不过想来燕王也听说,近来我在陌阡,混得可是风生水起、日进斗金。想必燕王的交换筹码,定是要备得更为贵重得多、让我难以拒绝?”
燕王大言不惭:“嗯。”
慕广寒这就好奇了:“是什么,我能否提前看看……喂!”
后颈忽然间,指尖轻轻碰触、缓缓按压,脊背瞬间一片酥麻,直达头皮。
月华城主瞬间炸了:“我再说一次。你要说话就好好说,休要动手动脚!!!”
燕王:“嗯,好。”
人犹无耻,譬如燕止。
明明答应,手上动作却片刻没停。不止没停,撸得更欢了。
赵红药:“……”
那动作,和他撸馋馋时一模一样。
在西凉,将领多数都把自己的鹰当做亲密的战友、伙伴,很是敬重。唯独燕王,猛禽当宠物。每次都不顾反抗,捉过来一通揉、再一通亲,每次都把鸟弄炸毛。
可鸟又做错了什么呢?
而她又做错了什么?
整整一个时辰,要在这看这种表演!
……
好在,下车之时,她终有机会报一箭之仇。
眼见着月华城主扶起燕王,猝不及防转身同她四目相对,赵红药拖着腮,饶有兴趣地见证那人的脸上精彩分呈的表情。
哈哈哈。
哈哈哈哈。
笑死她了啊哈哈哈。
她是开心了,倒霉的却是燕王,当场就被扔下不管了。
第44章
不得不说,月华城主“医术”的确不凡。
几滴血,一会儿功夫,躺了大半个月的燕王下马车时,已勉强能走了。
赵红药:“真不疼了?”
燕止:“嗯,好多了。”
雨亦小了许多。燕王抢过随从的伞,唇角微微一抹笑,就追着去给月华城主撑伞。
一靠过去,又是往月华城主身上自来熟地贴。贴完还嗅,小狗似的。被月华城主嫌弃,也不气馁。
赵红药:“……”
双目尽毁,非礼勿视。
簌城小城,好容易得来的下榻之处,还是燕王临时征用的城中富户之家。
小城富户的庭院宅邸,虽也五脏俱全、曲径通幽,但毕竟还是小家把式了些。不过区区二进院子,一方小塘,一排画虎似猫不伦不类的仿江南小亭台与红色檐角,既不能与王都气象万千相比,亦同洛州风情比拟相形见绌。
赵红药下榻之处就更无奈。
簌城富户不多,她只能暂住簌城太守的宅邸——太守是个清官,府邸活生生一农家小院,脱落的墙皮上还挂满了晒干的苞米、大蒜与辣椒!
罢。
往年打仗时,也不是没经历比这更糟得多的住宿。学燕王能屈能伸,忍一忍就过去了。
这么想着,她刚泡了一壶浊茶,准备随便喝着暖暖身子,就听说何常祺与师远廖回来了。
西凉“刺客们”回来了!
……
片刻以后。
农家小院小雨已停,抬眼一片七色彩虹。小桌上三杯茶、一壶酒,简单平庸的西凉面点。
师远廖:“王上身体能无大碍,我就放心了!”
“这就好,此次实在凶险至极。我险些以为他此次要撑不过……呜。”他说着说着,竟要哭了的样子,赶紧吃了块糕做掩饰。
赵红药闻言呆了片刻。
她倒是,从未想过燕王可能撑不下去。
燕止即便重伤,依旧始终只是每日安静躺着,不见抱怨、亦不见烦躁不安,云淡风轻。
虽医者都说伤得很重,亦说他要日日承受痛楚,但毕竟,看着不像。
加上他从来都能逢凶化吉,她就没当一回事。
可如今想想,她还记得自己这辈子受的最重的一次伤。是十九岁那年,跟着燕王被月华城主烧。大腿后侧被烧伤了一大片,留了好重的疤。
好在她遇到了不错的医者,好得很快。
只是那过程中受的罪,以及因伤而导致的无聊、沮丧、吃不下饭、摔东西的暴躁,至今历历在目。
与她那次不同,燕王这次,不仅有生命危险,且状况一日差似一日。
若没有月华城主,他是否……真的会出事?
她才突然惊觉,只怕真到要死的那一天,燕王可能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的样子,然后或许忽然就再也不会醒过来。
究竟,是别人没有心、没有感觉。
还是她太过迟钝?
万一别人其实什么都懂,只是不擅表露,习惯做出一副逍遥模样。
不,还是别这么想。
她摇摇头,耳坠晃了晃。转而问对面两人:“对了,说说你们此去华都,成效如何?”
……
何常祺和师远廖此次,虽是奉命去华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却根本无法混进守卫森严的皇城。
因而只得自行退一步,在北幽之地搞了一些事情。
师远廖:“我本来还想努努力、混进皇都直奔那国师府去大杀特杀一番,奈何常祺他死活不允。”
何常祺:“我自有计较。华都守备太过森严,咱们派去的手下全部有去无回,自然不能再多涉险。”
师远廖:“但你也说了,那些手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是蹊跷。”
何常祺:“是蹊跷,我本也有意查明原委,怎奈此去之前,王上特意叮嘱,如今国师矫天子诏煽动天下,西凉本是众矢之的,我等务必处处小心。”
“我就想,万一我和远廖再出了事、落下把柄被抓,只会对西凉大大不利。”
“再者,若那日黑衣刺客真是出自国师府邸,即便混进华都,面对那等高手,以我与远廖实力也未必占优。”
“综上种种缘由,我才临时决定,转而去戒备不那么森严的北幽,在那处暗杀了好几个守城将领,走时也烧了他们几处粮草。”
“除此之外,我们还收买了一些当地商贾,做西凉内应。亦让几个心思灵巧、训练有素的手下佯装匠人奴仆,卖进北幽高门大户府中。”
“总之有备无患。”
师远廖叹道:“红药,你是不知。华都、北幽之地,几年之前还是一片混乱破败,谁知这次再去,多处竟已被治理得森严井然。”
“由此可见,那国师筹谋、野心实力皆不容小觑,难对付程度,未必会在月华城主之下。”
“唉。”
“总之我们西凉如今,可真是前狼后虎。”
赵红药:“话虽如此,咱们王上艺高人胆大,还在筹谋与‘虎’谋皮。多半还想着攻心为上、‘驱虎吞狼’呢。”
何常祺挑眉:“驱虎吞狼,他确定?”
“可不要最后弄巧成拙,成了狐假虎威,又或者是为虎作伥、骑虎难下、羊入虎口、被虎吃掉才好。”
“哈哈哈哈哈……”
燕王不在,大家自然拿他开涮。涮得正起劲,冷不丁一只白毛大兔子无声无息伸头过来。
众:“……”
师远廖:“哇,咳,燕、燕止,你、你能走了?”
何常祺则没有那么多虚伪:“上次看你还快死了,看来那月华城主确实不俗,一招便能起死回生,也真不怪王上对他……嗷,疼疼疼!”
赵红药再度有些发呆,原来何常祺的手臂受伤了。
她同他坐在这吃喝了那么好一会儿,都不曾发现。燕王却是眼尖,一眼看穿,顺手丢了一盒药膏给他。
何常祺看了一眼盒子:“乌恒特产的鹿韭愈创膏?”
随即打开盒子闻了闻,果真一阵牡丹香:“但我记得,王上从城主之处摸到的那一盒,不是早用光了?”
燕止:“是。”
“但他知我受伤,这次过来,特意又为我带了许多来。”
何常祺:“……”
就,明明寻常的一句话,为何此刻从燕王口里说出来,却怎么听怎么古怪?
是因为那言语中暗戳戳,又……呼之欲出的炫耀之情?
这种情绪若在旁人身上,倒都正常。只是出现在燕王身上很奇怪。毕竟众所周知,燕王这么多年那么多胜仗,都不曾自得意满。甚至就连最后“篡位”,都篡得一脸兴趣缺缺。
燕王何时,竟也有了这般摇曳得意的模样?
何常祺不解。
赵红药: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
燕王坐下,饮了三杯。
据他所说,是月华城主要泡澡驱寒,因而将他从小院里赶了出来,这才令他有空,过来同三人喝一回儿茶。
但一会儿就得回去,陪城主用晚膳。
何常祺:“……”
看起来,十分上赶着的样子。
果然,才两三炷香之后,燕王就坐不住了:“时候也差不多了,我回去了。”
“不急。”
“今日城主刚到,舟车劳顿。待一切安顿好后,你们也都有机会。”
“……”
“……”
燕王走了,师远廖不解:“什么叫我们也‘都有机会’?”
赵红药叹气:“大概是说,我们之后也有机会,同那月华城主一起吃饭吧。”
师远廖一脸更大的不解:“谁稀罕他一起吃饭了?”
谁稀罕,燕王自己稀罕。
太稀罕了,以至于误以为别人也稀罕。
……燕子发癫,令人头秃。
一旁,何常祺喃喃:“你俩看到了吗,适才燕王手中……一直在玩一条束发带。”
众所周知,西凉这边束发用绳。
而燕王适才手中那丝质光泽又带暗纹刺绣的发带,一看就是江南风情。
加之他又说某人沐浴去了,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该不会是月华城主散了发带去沐浴,燕王他偷了发带拿来玩吧?
一时何常祺亦面露困惑。
何至暧昧于此呢?
赵红药发誓,她和宣萝蕤不同,几乎从不八卦。因此她忍住,努力忍。
桌上有茶亦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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