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医生说:别捣乱了你。
后来他又被带去做了很多测试。再后来爸爸就没有再让他做测试,把他带回了夏园。
“从今天起你需要接受长期的治疗,何医生每周都会来看你。”
李云济对李君桐说:“在治疗的过程里,你只需要学会一件事。”
“你要学会忘记。把不重要的、没有意义的记忆从大脑里删掉,不要让记忆成为你的负重。”
游跃做完手术的那天下午,李云济与李拙在办公室里有过一段对话。
李拙在听到李云济的话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李云济没有重复,他靠在桌边平静地看着李拙。李拙静了几秒,那一瞬惊讶的表情已经消失了。
李云济对他说:这次的绑架事件应该是伯父做的。
李拙问:“你的依据是?”
李云济:“桐桐听出了绑匪的声音。他说他曾经在伯公打电话的时候,听到电话对面就是这个声音。”
半晌后,李拙才低声开口:“......你确定桐桐没有记错?”
李云济说:“你知道,桐桐不会记错。”
关于桐桐的治疗方案,李拙也有所了解。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连白萱都不甚清楚桐桐的真实病情,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这个小孩仅仅是患上了儿童自闭症。
“......所以,你要查下去吗。”李拙低声道。
“我的人已经从那群绑匪身上审出了眉目。”李云济说:“没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我不会对你提起。李拙,伯父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我的底线,但你,我始终视你为我的亲兄弟。我不期待你会站在我这边只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答案。”
李拙取出一根烟递给李云济,李云济接下。他又取出一根,兀自点了,一向挺拔的身躯此刻流露出些许疲惫。他垂眸静静抽烟,看着桌上摆放的自己的主任名牌。
他已经做了七年的脑肿瘤医生了。
“有件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李拙声音微哑:“七年前父亲把小昀一家送出漓城,那时候的我什么也做不到,用尽手段也找不到小昀。是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帮了我一把,帮我一起找到了小昀。如果不是你,云济......或许直到小昀病死了,我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李云济沉声道:“都过去了。”
“不。”
天光阴沉,在人的身躯上留下切割的光与影,目之所及都是斑驳与模糊。李拙的思绪短暂地远去了,来自过去的阴影如同每分每秒都在缠绕他,那是曾经对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己站在他的身后,从未离开过。
“就算这么多年来,我治好了很多人。”李拙喃喃道:“可我永远也治不好小昀了。”
病床上的少年骨瘦如柴,苍白得像一片轻飘飘的纸。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了,少年好面子,见李拙的时候一定要把帽子戴上。但他两条手臂上青青紫紫的针孔痕清了,他每分每秒都头部剧痛,无法进食,也无法起身。
他正在李拙的眼前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倒计时。
“拙哥,我没想到......还能回到你身边。”沈昀已经瘦脱了相,他再也回不到从前那副灵动生气的模样,即使如此,他与李拙说话的时候,声音里仍是充满了亲近与爱慕。
“我好高兴......我真的......”沈昀因过度虚弱和无力而喘息着,他费劲地看向李拙在的方向,即使如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说:“拙哥,你抱抱我。”
李拙环过沈昀的背,把少年抱进怀里。沈昀依恋地靠在他的臂弯,李拙吻过他青白的脸,吻用力落在唇上,传递战栗的力度。
别离开我。李拙感到自己的胸腔被一把巨斧劈开,狂风灌入,令他的胸口疯狂地鼓噪,撕碎他在心中重复了千万遍的“别离开我”。他该恨把沈昀赶出夏园的父亲、恨因经济负担而放弃治疗的沈昀的家人、还是恨来得太迟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亦或是悲哀命运非要他们分离?
怀里的少年贴着他的胸口,好像听见了他无声的乞求和无助,抬起手摸摸他的脸。
“拙哥别害怕。”沈昀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没有一丝力气,却温暖得让他快要发抖:“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在夏园那几年......和你一起......”
“拙哥。”
少年的声音像徘徊不去的蝴蝶,一只一只停在李拙的脑神经上,一天比一天多,爬满了他的大脑。
[我走了以后,你要忘了我。]
[你一定要忘了我,继续你的人生。]
“云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李清平一脸荒谬的表情:“你是在说我让人绑架了那两个孩子吗?”
严乐晴也十分茫然:“云济,你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白萱和季若亭在此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李拙独坐一旁,垂眸看着手里的酒杯。
“根据我从绑匪手机里听到的所有你与他之间的通话录音来看,我想我没有弄错。”李云济平静地陈述:“奶奶寿宴后的第二天,你开始与绑匪联系,你让他们找机会绑走游跃和桐桐,告诉他们不要伤害小孩,但是要把游跃送上离开漓城的船。至于桐桐,你让他们制造出绑架是为了勒索钱财的假象,等我们给了钱,他们就可以把桐桐放了,然后带着钱远走高飞。”
“你之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让游跃消失,是因为他与张家的联姻让未来家中的实权真正地落在了我的手上。张仕杰将竞选漓城最高行政长官,一旦他当选,我与张司长互惠互利,届时我必定会清理门户,不会让你李清平一家多拿一分好处,所以你必须要让这个假弟弟消失,至少破坏这场联姻。毕竟你的大儿子在婚姻一事从不听你的管教,而你的小儿子也早已与海家那小姑娘订了亲。你得不到的东西,我也不能得到——我猜,您是这么想的,对吗伯父?”
李清平难以置信地看着李云济,好像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听不懂:“云济,你是疯了吗?你是怎么能对着你的大伯说出这种话?”
李云济:“需要我放上录音吗?”
李叔走上前,把一部手机放在餐桌上。手机里开始播放录音,里面出现李清平和一个男人的对话。
“......到时候你就想办法放了小的,大的那个随你们怎么处理,只要不要再让他出现在漓城。”
“这不是......您亲侄子的儿子和弟弟吗?这——”
“照我的话去办,钱先打到你的账上。放心,只要小的不出事,不会有人找你们麻烦。”
“老板,不是我们贪心,您家亲侄子可是有自己的安保公司的,要我们做这亡命事,还像从前那么给可不行!”
“定金一倍,事成后再给三倍......”
李清平伸手按断了通话录音。他冷冷道:“这又是你从哪弄来的假声音?”
李云济说:“李叔,把伯父和那些人的银行交易流水也拿来。”
“云济!”李清平勃然发怒:“这些流水凭证你想作假多少张都可以!你要是想把莫须有的罪证栽赃在我身上也是轻而易举,我只是非常困惑,为什么你要对你的伯父做出这种事?伯父平时究竟哪里得罪了你?我早就退休了,如今只是在医院做一个挂名院长,实权全都交给了小拙,我每天守在你的奶奶身边照顾她,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看护她,我所做的这一切又是哪一点惹到了你?!”
严乐晴开口:“是啊,云济,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伯父平时那么疼爱桐桐,怎么可能让人绑架他?”
李云济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
他耐心有礼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聊聊伯父和这群人结识的渊源。”
听到这话时,李清平瞬间变了脸色。
“根据那群人提供的证据,以及我冒昧地通过一点手段查证了您的通讯工具,大概在十年前,您加入了海杉和邱复的‘社交圈’。”
李清平猛地起身:“你翻了我的手机?你什么时候去了我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竟敢——”
李清平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终于反应过来,缓缓转头看向独自坐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自己的亲儿子。
“小拙......是你做的?是你听了他的指示,翻我的个人隐私?”李清平的脸色非常可怕:“你们两个是中了邪吗?”
“中邪?”李云济一笑,那笑却没有入眼,全无温度:“我想,应该是选择聚众亵玩未成年、并将这种行为拍摄录像上传到网络上供同类人‘欣赏’的您,才更像中邪了吧?”
第42章
一大盒录像带被哗啦一声放在餐桌上,与一桌丰盛但无人动筷的佳肴混在一起。
李清平瞪着那一大盒录像带,脸由红转青,又转成苍白。严乐晴怔怔站起来:“清平,这不是你一直收藏在家里的老式录像带吗?你说......你说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电影录像带,是现在有钱也买不到的古董。”
“我佩服伯父的勇气和智慧。”李云济道:“把秘密放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反而谁都不会怀疑。我猜您这次来参加李拙的生日聚餐也是秉持这种心态,您以为计划不会出错,却没想到我竟然会在桐桐这个非亲生的儿子身体里置入追踪芯片。您担心那群人会说漏嘴,但等了一周,一切风平浪静。于是猜测他们没有供出您,接下来您一定会来参加这次生日聚餐,因为这是您亲儿子的生日,若是不参加反而显得可疑,来了还可以打探消息,一举两得。我说的对吗?”
“你......你......”李清平整张斯文俊逸的脸此刻已经涨成猪肝色,他失了风度,此刻几乎是在对李云济咆哮:“这都是假的!是你污蔑我!你想害我!”
严乐晴后退一步,双眼无神地看着录像带。从这场闹剧开始就一言不发的白萱此时此刻已惨白着脸,她就像下一秒就要病倒了的样子,麻木地开口:“云济......别再说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
李云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的母亲身上。
李云济淡淡开口:“李叔,扶母亲休息去吧,让厨师送点吃的上去。”
李叔应下,过去扶起白萱。白萱浑身无力地站起,经过李云济的时候,她一下抓住儿子的手臂,发红的眼中是责怪,是惧意,也是请求:“你别太绝情......云济,你别做得太绝情了!”
李云济没有动。李叔低声劝了几句,白萱挫败地松开手,被带离了餐厅。
季若亭如同风暴外的一粒被遗忘的砂,他不知何时在桌下抱住了自己的双臂,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一句也不插嘴,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李云济,清冷的目光下含着千丝万缕的惆怅,茫然和仰慕。
李清平在盛怒之下要朝李云济冲过来,严乐晴惊呼一声,李拙和季若亭已起身要拦,而从餐厅门外更快地冲进来几个人,那是李云济的安保人员,他们把李清平生生按回了座椅。
李清平颜面全失,怒道:“放开我!放开我!”
严乐晴颤抖着捂住嘴看着这一切:“别这样,有话我们好好说!小拙,小拙你快让他们别这样对你爸爸!”
李拙一手按住餐桌站起身。李清平停止了挣扎,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儿子。
“——所以,那群人的任务就是找来未成年的小孩,为你们提供狂欢时不可或缺的助兴。”
此时此刻,李拙的身上已没有一丝往日的温柔与和气。他的眼睛是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这样的眼睛笑起来时如同一双蛊惑人心的弯月,全然不笑时,又冷得令人心寒。
“这箱子里的每一盒录像带我都看了,逐帧逐秒我都没有放过。您知道为什么吗?”
李拙一步步踱向李清平,他的父亲被按在座椅里,向来精心打理的头发乱了,那双藏在看似英俊的眉目下实际早已浑浊的目光怔怔望着他。李拙来到父亲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当我得知你那不为人知的癖好竟然是玩弄未成年,而且男女不禁的时候,我立刻就打电话给了沈昀的母亲。我请求她告诉我实话:当初我的父亲有没有对沈昀行过不轨之举?”
“从前我一直以为,小昀总是避开你,不喜欢你,是因为他畏惧长者的威严。没想到事到如今,他已经走了这么多年,我才得到事情的真相。”
李清平颤声道:“你在胡说八道!我没有碰过他——不,我没有参加过这些事情,我根本不认识邱复,我从来——”
“你的确没有对他下手。”李拙漠然道:“但你骚扰他,威胁他,在我出国念书那段日子,他就活在被你恐吓的阴影里。他不肯就范,你就恼羞成怒把他们一家人赶出夏园,还借口说是因为不想我和他在一起!”
李拙一把钳住李清平的衣领。他那副温和的表象被他得知到的真相一步步逼迫到彻底脱落粉碎,露出内里那个被年复一年的痛苦极尽折磨无路可去的困兽。他死死揪住李清平的衣领,对亲生父亲因窒息而涨紫的脸视若无睹:“我联系不上小昀,我坐十六个小时的飞机回来,跪在你面前求你告诉我他在哪,你无动于衷。”
“我翻遍了你的手机,电脑,一帧一帧看完了你那些恶心透顶的录像带。我只想确认一件事:那就是小昀没有被你侵犯。”李拙的手指如钢铁般抵住父亲的咽喉,李清平发出艰难的哼气声,目眦尽裂地瞪着自己面目全非的儿子。
李拙声音嘶哑,神情已是失控:“你要庆幸你当初没有下手,否则我不会放过你......李清平......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严乐晴已脱力滑坐到座椅上掩面流泪。
李云济低声道:“李拙,冷静点。”
李拙与李清平僵持半晌,才缓缓松开手,后退一步。李清平得救般大口吸入空气,他呼哧呼哧地剧喘,脸上的肉震颤,他的嘴唇在发抖:“你们别太过分了,你,你......李云济,你就不怕我把你那假冒弟弟的事情都告诉你的奶奶?!”
李云济站在李清平面前,低头端详着这位如丧家之犬般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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