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排练顺利结束,李君桐收拾好书包,提着自己的演出服离开演出大厅。一路上时而有大人和小朋友与他打招呼,李君桐都是“嗯”一声点头,一个人背着包走远。
他走进白色的办公大楼,一楼是会客楼层,大多是老面孔,每天也有新面孔。李云济就坐在大厅靠窗一侧的沙发上翻看杂志,身旁坐着个小孩。
温暖的大厅内,李云济的大衣放在手边,他随手翻杂志,三岁的游照清裹一身白色外套,围巾搭在脑袋上,正翻来覆去玩李云济的大衣。
游照清先看到李君桐,扭过头背对不看他。李云济把游照清从沙发上抱起来站好,拿起自己的大衣,过来拿李君桐手里的演出服袋子:“今天排练得怎么样?”
李君桐:“和昨天没有变化。”
当然没有变化,他第一天就把自己的台词和走位全都背下来了,至于丰富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一向没有。
李云济:“宝宝说想一起来接你。”
游照清终于扭过头,抓着李云济的袖子仰起脸认真道:“我没有说这句话哦,爸爸。是你要带我出门的,你不能骗人。”
“好好。”
李云济穿上大衣,往地下停车场走,顺口道:“桐桐牵着宝宝......”
游照清:“我要爸爸牵!”
李云济不敢怠慢,伸手去牵游照清,把他脑袋上的围巾拉下来围到他的脖子上。李君桐自己背着书包走在李云济另一边,游照清时而隔着李云济的腿偷偷看李君桐,见哥哥始终不搭理自己,撇起嘴生气。
游照清有一双浓密的长睫毛,每次快要哭的时候,睫毛上都挂起小小的水滴。
李云济开车回到家,如今他们住在一片僻静的淡水湖别墅区中,两层小别墅掩映树木与花草中,院子里传来欢快的狗叫,一只大白松犬跑过来迎接他们。游照清想养狗,李云济就为他抱回来这只白松犬,游照清给狗取了一个自己喜欢看的动画片里小狗角色的名字,叫波特。
游照清跟着波特跑了。李云济对李君桐说:“今天多陪你弟弟玩会儿吧,不然他又要哭了。”
李君桐问:“他怎么了?”
“你最近一直排练,他很孤单。”李云济稍作提醒。
李君桐想了想,提着演出服袋子上楼去了。李云济在客厅坐下打开电脑,落地窗外,阿梅正在照看玩耍中的游照清和波特。
去年李云济将阿梅送去荷兰学习管家课程,回来后阿梅一边继续修大学课程,一边开始在李家担任管家一职。她已褪去那些年在夏园中青涩的小小佣人形象,工作不忙的时候,她就坐在电脑前看书,听课。
李云济的邮件里收到一份新的报告。来自海上救援船的最新搜救记录会定期发到他的邮箱,每一份记录都没有结果。那年他们只找到最后把游跃送到码头的出租车司机,却没有人知道游跃最终去了哪里,是离开了漓城?还是走向大海?整个漓城的警察找遍了地上和离海岸几百海里的海域,到后来救援船的负责人对李云济说,那几天的漓城台风频发,海流强劲,如果孩子真的掉进海里,找不回来的。我们最好一起祈求孩子是在陆地上走散了,而不是海里。
可游跃怎么会在陆地上呢?那天暴雨初歇,船夫和渔民还没开始出门干活,一整天一艘离开码头的船都没有。如果他回到了城内,李云济已经把整个漓城掀了个倒底,抖也能把人给抖出来了。
到如今三年,救援船还在高额的佣金支持下忠实地为这个男人搜寻一个不可能的结果。负责人有时想劝李云济,这茫茫大海中连飞机的残骸都捞不到,遑论一个肉体凡身的人?但他们的雇主从不听这种话。
李云济扫一遍报告,正要关上邮件,忽然一封新的邮件跳出来。是一所高校发来的邀请函,诚挚邀请他以及中心的主要负责人参加这场学术报告会,报告会的主要内容是公布该高校科研团队最新研究出的认知调控和神经调控治疗仪器与辅助诊疗智能机器人。这封邮件应该也发给了中心研究基地的研究人员,内容提到如若中心的研究人员愿意到场指导和交流,主办方将感激不尽。
李云济看完邮件,关了电脑。院子里安静了下来,楼上传来游照清的一声大叫,接着小孩笑着喊了声“强盗头子”。看来李君桐穿着演出服去哄弟弟开心了,他在这次《布莱梅大乐队》的音乐戏剧中出演一名冷言冷语的独眼大反派——强盗头子。
就在不久前,何连复在一次例行对两个小朋友的诊察后,认为李君桐在接受长期治疗的过程中,情况正在逐步稳定。至于游照清,何连复认为他具有高敏感的性格特征,这种性格尤其体现在对他最亲密的人身上,一旦这些人表现出对他的语言和行为的不理解、或做出与他想象中不一致不合理的行为,游照清就会固执地要求他们理解或改变行为,有时会急得哭起来。游照清也几乎没有朋友,听老师说他总是一个人待着,对同龄人表现出略微的冷漠,实际上如果他独自在家,也大多时候都和波特玩,直到李云济和李君桐回家才开始不停地与他们说话。
游照清的语言能力惊人,三岁就拥有丰富的词汇量和表达能力,有时他和李君桐一起去上课,自己一个人坐在旁边看绘本和小说,回家就会与李云济或阿梅绘声绘色地讲完自己一整天看的所有书里的内容。
游照清聪慧,安静,大多时候喜欢独处,对外界环境拥有敏锐的感知力。这样的性格,总让李云济想到他的母亲。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游跃了。最初一年他频频梦到游跃在海里朝他呼救的场面,他总是惊醒,白天无法集中精神,最后只能寻求医生的帮助。但经过治疗服药后,他又不再梦到游跃了,后来他自己停了药,即使如此,游跃也很少再到他的梦里来。
他也没想到过了那么久,竟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存下来。游跃来到李家的那段日子里,所有人都有意避免让他的痕迹留下太多,仿佛是对小真的一种小心歉意,亦或是为了不让自我的认知被混淆。在波士顿的公寓里,他原本给玩雪的游跃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游跃难得对他露出害羞的笑容,但那时的他正是被以上可笑的原因操控,把照片删了干净。
如今他的手里竟然只剩下当年游跃报考漓城高中联考时准考证上的证件照。照片上的游跃仍是那个小小少年,只剩面对镜头时的不自然和青涩,黑白处理后模糊化的外貌细节。
如果找到了游跃,不知道还能不能从游跃的手机里把照片要过来。
但是游跃从前的手机也可能早就不用了。
时而抱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李拙有时看出自家兄弟在想些让人感到不可理喻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李拙从来不劝,只拎着酒过来与李云济聊天,顺便还能陪游照清玩。
“这不是很好吗?你还能想点什么,我什么也想不了了。”李拙如此对李云济说。
如果何连复加入,可能会觉得这是两个精神病人在对话。他不愿意看到朋友受缚于过去,每每想劝他们向前看,但李拙一定就会拿他快四十岁还没谈恋爱这事来取笑他乏味的人生经历......而且三年过去,他真的快四十岁了,也真的还没谈恋爱结婚,简直字字戳心见血。
于是没有人能劝李云济了。没有人拉住他,他也变成了一个固执的男人。这个固执的男人在这几年里最反思和后悔自己的一点就是,在医院里给游跃植入生物芯片的那天,他应该把游跃抓得再紧一点,就算游跃哭也无所谓。
他应该让医生把芯片钻进游跃的骨头里。
第75章
早上八点,南方宁市大学的男生宿舍内,叶盛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按掉床头的闹钟声。
“起床了。”他对床对面下铺微微鼓起的小包说。
没动。叶盛只好坐到床上拍拍被子,还没醒。
叶盛凑到枕头边严肃道:“老师说你论文要重写。”
“呃!”
游跃吓得惊醒,顶着一头乱发惊慌地从床上坐起来。两人面面相觑,叶盛乐得起身去收拾书包,游跃昨晚改论文改到三点睡,一醒来头疼欲裂,一看时间八点了,八点半有早课,他连忙下床换衣服。
今天是周二,满课。上午数学分析和概率论,下午英语,还有一节游跃选修的计算机和软件,另外游跃自己报名了学校外教组织的英语角,晚上还得去听课。
升入大二后,游跃和叶盛加入一个有关机器学习的课题组进行科研训练,课题组大多是研究生,教授主做数值解,教大学本科生的数值分析课,在班上就挑了游跃和叶盛两个人进他的课题组。
游跃已经连着三天晚上没怎么睡觉了。白天下课回来先把作业做完,然后就是埋头演算,有时稿纸写了一大堆,最后可能结果错了,要么证不出来,又要重头开始算。
游跃平时问的最多的问题就是:“这个怎么证不出来?”
叶盛只会翻出A3稿纸给他:“草稿纸小了不够写,换张大的。”
游跃眼睛底下挂着黑眼圈,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和叶盛赶紧出门。叶盛骑一辆电动车,载着游跃风驰电掣冲到食堂,买两份早餐,游跃多买一杯咖啡提在手里。再风驰电掣地冲进教学楼,到教室正好赶上上课。
数学系是游跃自己选的。当初他不知道要考什么专业,只是不想再碰医学,但学生物不太好找工作,游跃便想着学数学好了,这样以后更好找工作,就算真的学不懂,也能转专业。小植的意思是随便他喜欢学什么专业都可以,他都支持,但是希望游跃可以在外面租房子住,而不是住集体宿舍。
当初张钦植从大海里把游跃救回来,之后就把他送到了宁市,一个离漓城上千公里的内陆江南城市。第一年的时候,游跃什么也没做,只养病,看医生,吃药。张钦植无法一直陪在他身边,只能保证每天与他通电话。
后来或许是时间久了,长期的心理治疗和药物发挥了作用,也或许是离开漓城,离开了那些人,在这个古朴又热闹的城市里独自居住半年,也或许是死了一次,不想再死第二次了,总之,游跃竟然真的渐渐好转。
张钦植也不希望他一直这样待着,建议他可以念个大学。
游跃就开始备考。张钦植为他落户宁市,在一所高中里办了借读手续,游跃就在那所高中上课。他的新身份证明上改小一岁,姓名改作“游晓”,户籍也更改。
他不再是漓城的游跃了。
半年后游跃考上当地的宁大,张钦植在新加坡念大学,特地飞过来为他庆祝。
虽然游跃觉得没什么好庆祝的。他一直没有什么感到高兴的事情,像从不知名的地方回到了人间,然后按照人的身份按部就班地活下去而已。
他也不想租房子住。张钦植为他花了很多钱,他已经放弃算账了,反正还不清张钦植对他的恩情。尽管小植一再说他不欠他什么,也不需要还任何东西。
游跃运气好,开学他被分进四人间宿舍,其中一名男生退学出国,一名男生在外与女友租房住,于是宿舍里只剩他和叶盛。
叶盛是游跃见过最厉害的人之一。他没大见过叶盛学习,年级第一永远是叶盛。大一刚开始那会儿,游跃每天晚上开着灯紧张地预习课程,否则第二天的课他就会出现突然听不懂的状况。然而叶盛作业也不做,只戴着耳机打游戏,看番,有时候无聊,就滚进床里睡觉。
他们俩最初很少说话。游跃不爱讲话,叶盛也不,整个走廊的男生宿舍都吵翻了,就他们宿舍最安静。直到第一次高等代数考试叶盛考了第一,游跃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舍友是个学霸。在一次作业写不出来的痛苦挣扎后,游跃鼓起勇气转身询问叶盛是否可以帮他讲题,没想到叶盛取下耳机,拖来凳子就坐到他旁边给他讲了。
叶盛讲题的思维明确简洁,比一到关键步骤就跳过、说“这里很简单,不用细讲”的老师讲得好多了。游跃终于可以不用通过抄答案来理解题目,他几乎是虔诚地请教舍友,但后来他就发现自己的舍友是一个很随便的人,没有一点架子,说话也很直接。
游跃顺利度过大一,并拿到不错的绩点。大二刚开学时,同系另一个同学邀请他们一起组队参加全国数学建模比赛,叶盛毫无兴趣,但游跃真的很想参加,叶盛只好也加入了。结果题目选的是计算机相关,没有计算机基础的游跃不得不在课余时间一边做题,一边自学计算机知识。有时他们在图书馆小房间里一直待到凌晨,游跃回宿舍后还要再翻计算机的书,直到很晚才睡。
那段时间游跃真的以为自己要猝死了。
叶盛说:“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到底为什么?”
游跃有气无力地:“我也不知道。”
游跃不会告诉舍友的是,在这种连轴转的做题、画图、拼命啃知识的忙碌中,他竟然真的没有精力再去想什么“离开这个世界”这一类的念头了。
他从海里被救起来了,但他的意识好像还留在漓城的大海,随着浪花的翻涌一下起,一下灭。有时游跃也觉得自己已经恢复正常了,可有时他又感受到残留的后遗症还在他的脑子里,让他一下发起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觉无限的空洞,还不如离开这一切,放弃这不知所谓的人生。
难道是一种累冲垮了另一种累?游跃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以前他试图想要选择,后来发现命运不曾留给他任何余地。他是一个被海浪卷起的螃蟹,海浪把他扔到哪里,他就只能在那个沙坑里拼命爬。老师说学数学就像是一场朝圣,可游跃只会想求求了,让我算出来吧......算完这个,又算那个,证明,所有过程都必须严谨证明,一步也不能出错,不容许一丝杂念。无数变形的数字和公式在他脑子里拥挤地转圈,把最后剩下的那些虚无念头都挤出了脑外。
还有一周就圣诞节了,学校正在组织圣诞和元旦晚会,学院里热闹非凡,游跃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想着圣诞节前夕的那场课题组学术报告。他要在教授和一众学长学姐面前报告自己的大学第一篇论文......游跃快犯焦虑了,一看叶盛,论文的word文档开着放在一边,人正在拿手机打麻将。
游跃凑过去想观摩一下学霸的论文,看了一眼,疑惑:“是不是写得太少了......”
叶盛:“不是只需要800字吗?”
说是这么说没错。叶盛甚至还没开始做PPT,游跃羡慕地坐在一旁:“我也能像你一样这么冷静就好了。”
叶盛说:“你做自己就很好。”
游跃收到张钦植的消息,说过两天会来宁市和他一起过生日,顺便问他汇报准备得如何。
游跃:[我觉得我研究的课题太低级了,老师和学长学姐都不会愿意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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