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跃点头。李云济起身拿出手机给治疗师发消息,治疗师很快回复,让他们在家等,自己马上带着药过来——治疗师才离开他们家不久,又要赶回来。
等待的期间,李云济为阿梅处理好了伤口。治疗师赶到后带来了药,李云济哄游跃说是感冒药,游跃没感冒,但他自询问谢浪在哪里后便一直没有再说话,反应下降,李云济把药喂给他,他就吃了。
半小时后游跃在床上沉沉睡去。李云济看着游跃安静的睡态,问治疗师:“他现在回来了吗?”
“他现在很混乱。”治疗师说:“要让他保持平静,一切可能刺激到他的物品全都收起来。根据你的描述,他的哥哥谢浪之前长期住院,我判断医院环境也会对他的情绪产生刺激,还是暂时让他在家治疗。”
“现在怎么办?”李云济极少发出这种缺乏头绪的提问。
治疗师说:“我尽快给出一个初步的治疗方案,计划每周3-4次上门治疗,服药须知我写在这里,一定让他按时吃药。”
李云济谢过治疗师,将人送到门口离开。他回到房间,游跃睡得很沉,不知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又是怎样的神态。
窗外传来轻轻的玻璃敲响,天暗了。一场雨来临,玻璃窗很快变得模糊,游跃沉睡的剪影倒映不清。雨声淋淋沥沥,在阴云灰天之间奏响轻悄游荡的安眠曲。
第73章
“你觉得云济真的分得清吗?”
李拙正在给游照清喂奶,他今天过来帮忙照顾小孩,给阿梅的腿伤换了药。公司事务堆积如山,李云济必须回去处理,知道李云济不喜外人,李岚在公司辅佐处理事务,李拙也没等李云济联系,自己就来了。
他闻言看一眼同样过来探望的何连复,何连复问这话的时候也没说分清什么,但他们都知道。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耐心。”何连复说:“游跃现在状态不稳定,加上两个孩子,他竟然完全不愿意交给外人帮忙,宁愿自己天天守着他们。你说,他到底是怎么看待游跃的?”
李拙知道何连复至今仍认为李云济对待游跃所有的好都有“移情”的作用,认为他对自己的弟弟李梦真怀抱愧疚,因而通过对游跃好来弥补从前与弟弟之间的空缺。
李拙反问:“你分得清吗?”
何连复说:“一开始真分不清,后来发现他和小真的性格差异太大了,从举止到神态,完全不一样。”
“可是他一直在学习小真,很多方面都越来越像。”
“嗯,从外表看的确越来越像,深层的内在却没有改变。可人不就是容易被表象迷惑吗?”
“纷纭的表象就像沙漠里众多的沙砾,无论形状是否相似,于你而言大差不差,都是沙子罢了。”李拙垂眸轻轻摸游照清的额头,平静道:“沙漠里只有唯一一棵树,是你生命的乐园。当某个人成为你的这棵树,表象就不再存在了,你的一生将只为沙漠中竟然出现这棵树而欢欣鼓舞,为它愿意给予你甘霖而感激涕零。它扎根在你的灵魂里,无论它是什么模样,你爱上了它,它就独一无二。”
何连复呆愣半晌,诚挚开口:“没太听明白。”
李拙:“快四十了还没带女人回过家的男人当然听不懂。”
“什......我没有快四十啊,我和李云济一样大!”
一旁坐在沙发上陪李君桐一起看书的阿梅忽然开口:“游跃小少爷不会和谁一样的。”
她迎着李拙和何连复的目光抬起头,认真道:“他勇敢,善良,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游跃小少爷就是他自己,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漓城又是一年漫长炎夏,随着夏园最后一任主人的离去,满园绿木疯长,一场雷鸣的大雨后,蔷薇凋零殆尽。
来自漓城医科大的录取通知书冒着风雨送到了公寓,信封无人问津。李云济深夜回到公寓,进房间见游跃窝在床角落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他随后洗过澡,上床来抱着游跃睡下。
他忙碌一天,直到把游跃温热的身体抱在怀里才稍微安心,放松了神经。夜晚又下起雨,雨啪嗒嗒地打在窗外,在静谧的黑暗中回响,所有人都在这舒适的白噪音中沉睡。
李云济忽而惊醒。
他的怀里空了。他起身打开门出去,整个公寓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光。雨到后半夜变大,雨幕笼罩了高楼大厦,他站在客厅,周身都是哗啦啦的雨滴声。
他去看李君桐和游照清的房间,没有。厨房,卫生间,阿梅的房间也没有。李云济打开阳台落地窗,到阳台上去,阳台的窗户紧闭,但没有封窗。他拉开窗户,雨声更大了,世界一片昏黑,他看着窗外,视线往下移,高楼下方的黑暗像一道巨口,几乎要让李云济产生幻觉。
他关上窗户离开阳台,打开每一个房间的门。直到他打开书房的门,房里亮着一盏灯。
地上,桌上,书柜里都很乱,李云济看到游跃的小腿,他在书桌后面的地板上。李云济走过去,游跃穿着白色睡衣,坐在地上,暖黄的光照亮一点他白皙的脖颈。书房里所有的抽屉都被打开了,东西都被翻出来,游跃的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盒子,里面是谢浪的骨灰,盒子旁边是谢浪的遗照。
李云济放轻脚步走过去,游跃回过头,那双清澈明净的目光在朦胧的灯光下看不真切里面的色彩。
“找到了。”游跃把照片拿起来,给李云济看。
李云济在游跃面前半跪下来:“嗯,找到了。现在睡觉去吗?”
游跃没说好,也没说不。
“我梦到自己在海里,头顶有光,但我游不上去。”游跃轻声道。
李云济问:“你做了噩梦,所以醒了?”
游跃喃喃自语:“那天我肚子很痛......谢浪应该有话想跟我说,但我没有听到。”
李云济意识到游跃没有在和自己对话,并且说话颠三倒四。他谨慎地没有开口,却见游跃坐在地上,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了。
“游跃?”李云济试探开口。
游跃像是睡着了,身体慢慢倾向他。李云济接住他,将人托抱进怀里。游跃埋在他颈间,像一个会呼吸的柔软玩偶,李云济收起谢浪的骨灰盒与遗照,锁进抽屉,起身把游跃抱回房间。
台风途径漓城,自午夜到白日,窗外尽是狂风骤雨。游跃听话地吃了药,除了李云济叫他吃饭,就只是在床上睡觉。但李云济守在他身边,每次看他的时候,又见他没有睡,只是睁着眼面朝墙发呆。
他不再表现出小真的样子,然而如今又只剩沉默。
李云济问:“要不要看看宝宝?”
游跃背对他,良久低声答了:“不。”
“那和我说说话吗?”
无尽的雨在窗上拍打,乌云遮天蔽日,白日如同黑夜。
“医科大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李云济温声与游跃说,“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开学,你不是一直很期待去大学念书?”
游跃纤瘦的肩膀埋在被子里,他动了动,脊背又塌陷下去。
“我想......”李云济听到游跃模糊的声音。
然后声音止住了,像卡壳的磁带。游跃的肩膀出现细微的颤抖,他发出一点痛苦的喘息,李云济起身揽过他,想把人抱进怀里,游跃却抓住床单,垂头埋在枕头里,不肯回头让他抱。
游跃又不说话了,他抖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去,像又睡着了。他始终不正面朝向李云济,好像李云济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漓城被狂风骤雨笼罩,治疗师无法上门,询问过游跃的状况后,让李云济依旧按时让人吃药,尽量让游跃不要白天一直睡,否则晚上睡不着。如果游跃不肯讲话,也不要逼迫他交流。等风雨稍小,治疗师就会上门。
治疗师让李云济务必保持耐心。李云济不缺乏耐心,他甚至已经计划好了未来的多种打算:如果游跃能恢复正常,他就和游跃登记结婚;如果游跃一直好不了,但至少如今的游跃知道他自己是谁,他可以带着游跃和两个小孩离开漓城,找一个没什么人打扰的地方住下,然后度过余生。
有时李云济会错觉命运让他一再失去曾经拥有的东西,直到侵蚀海岸的狂狼潮水退去,只剩游跃和他带来的小生命还留在他的身边。这不可谓命运作祟,也难言是恩赐,更没有如果和重来。
最后只剩他和游跃,只是他们之间在既创造又摧毁的时间洪流中的注定,仅此而已。
午后李云济就睡在游跃身边,他已多日没正经睡过一觉,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当他醒来时,雨仍未停止,游跃不知何时醒的,坐在书桌前看阴沉沉的雨。
李云济坐起身:“睡醒了?”
游跃说:“哥哥,对不起。”
李云济:“别这么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游跃这是清醒过来了吗?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侧脸秀丽白净,含着一抹难以触摸的朦胧思绪,如洇晕的画纸与雨幕融作一团。
“哥哥,其实我已经感受到你对我的感情了。”游跃轻声道:“但我没法面对。我很惶恐......从踏进夏园的大门开始,一切对我而言都是不真实的。”
李云济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时间,时间会证明一切。”
“为什么是我?”
“我只是就这样被你吸引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让我感到......混乱,和满足。我确信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游跃弯起眼角笑了笑。
李云济很久没有见过游跃笑了。游跃连笑都内敛,藏在垂下的睫毛和淡红的唇里。
李云济低声开口:“游跃......”
游跃抬起头,当他们目光相触,李云济看到游跃眼中的情绪依旧是一片雾似的朦胧,像永远不会停的雨。
李云济在猛烈的心悸中翻身而起,打飞了床头的水杯,杯子摔在地上,滚到墙边停下。
是一场梦。雨声已经停了。书桌前没有游跃,他的身边也没有游跃。房子里静悄悄的,阿梅昨天回夏园取自己最后的一点行李,因雨势太大而没能及时赶回公寓,家里只有他,游跃和两个孩子。
李云济大步走到门边,又突然停下。他在临睡前喝了些红茶,此时剩余的茶水全部泼到地上,他看到淡红的液体里有一点点浑浊的细微物质。
粉末。李云济辨认出来。他顿了两秒,回去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治疗师给游跃开的一板镇静类药物。药每次都是李云济按计量数出来喂给游跃吃的,他清楚地记得游跃已经吃了多少药,还剩多少。
他看到这一板药上多了一个开孔,少了一粒药。
李云济把药放回抽屉,他去看了李君桐和游照清的房间,两个小孩还在午睡,他们的水杯里的水都是正常的——当然,小孩子的睡眠质量不需要怀疑,只有他这种随时都可以醒的人才会被下药。
这一次游跃不在公寓的任何一个角落。李云济开始打电话安排找人,他想拿起衣服立刻出门去把游跃找回来,但此刻他只能站在空荡荡的客厅,守着两个还在沉睡的小朋友。
李云济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没能做到像从前一样把它们全部按下,那些念头像疯了一般在他的脑子里疾奔,其中一个越来越叫嚣,越喊越大声。
游跃从没想过留在他身边。
暴雨初歇的码头空无一人,只有挤挤挨挨的渔船在岸边停泊。这里不是漓城市民休闲区,地处偏远,游跃沿着海岸走了很久,只远远看到几个骑着车匆匆而过的人。
他穿过快一人高的杂草丛下坡,来到海边。海风吹起他单薄的衬衣,他踩进被海水浸透的污泥,白鞋陷进去大半。
他看着一望无际的海平面,阴云未散,海也是黑色的。
远远的,他看到礁石后一个少年站在海面,模糊的身影时而被海潮打乱。那个身影似乎朝自己招了招手,游跃看不清了。
“小真。”游跃低声喃喃,眼中一片迷茫的空白,“是你吗?”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海里。浪潮把他扑到礁石上,他摔了一跤,浑身被打湿,接着潮水回退,把他拖进海里。
游跃又踩到石头上,踉跄站起来,继续往海里走。
“我来换你吧......你回来以后,让一切重来......”
游跃眼望着那少年亦真亦幻的身影,他好像在对自己笑,一只手一直在挥舞,不知道究竟是在招呼他过去,还是让他回头。
“跃跃。”
游跃听到谢浪轻轻地在耳边响起,谢浪冰凉的体温在他的背后,他的手好像与谁十指相扣,又恍惚只是海水飞溅手心的潮湿。
谢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跃跃,你还没对他说再见。”
海水已经淹过游跃的腰。
可你也没对我说再见。
远处的少年消失在了阴云和黑潮之间。接着一股海浪翻涌扑来,游跃的身影消失在了张开漆黑的大口里。
海面已翻涌了数十亿年,一个少年走进了它。那只是它生命里不及尘埃的一朵浪花,转瞬被无穷无尽的黑色浪潮吞没。
第74章
漓城少年康复与教育中心,前身是李氏创办的漓城儿童康复中心,主攻儿童精神疾病治疗与康复。后来李氏进一步在世界范围内联合高校、医院与教育机构对中心进行扩展,不仅负责儿童精神疾病治疗,同时加入教育功能。
短短三年,中心已成为欧亚地区著名的儿童治愈与成长机构和研究基地,这是一片淡绿为主体的建筑,坐落在漓城郊区生态植物园之中。阳光从天顶的玻璃墙落下,温度适宜,空气中飘散淡香。公共区域的饮水机旁免费提供的水杯上画着可爱的小动物图案,工作人员为大人和小孩提供引导,基地还配置了可爱的工作犬。在这座汇聚着来自世界各地优秀的医生、学者与志愿者的机构里,来到这里的每一个家庭都可以得到专业系统的治疗和教育方案。
圣诞节快到了,为了庆祝节日,中心提前一个月公布圣诞演出晚会的计划,并鼓励中心所有小孩积极参加。不久演出名单公布,所有参加演出的大人和小朋友都在紧锣密鼓地排练,为此李君桐已经快连续一周在放学后继续留在中心,直到晚饭前夕才回家。
李君桐今年满10岁,已经修完整个中学段的中文、英语和数学课程,目前正在学习法语,最喜欢的课程是文学和戏剧课。这次他参加中学部组织的儿童戏剧演出《布莱梅大乐队》,老师和志愿者们在这次演出中加入音乐表演的部分,李君桐饰演一个配角,还有一点需要唱歌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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