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凯风看金创药的瓶子润泽可爱,指着道:“我能不能要这个?”
投壶的范围有限制,裴慎不能退出太远,因此,想打到两丈高,就必须先用铁环削掉低处的树枝,再让铁环堪堪停在两丈高一点,套进去。他颇卖摊主面子,买了十个圈,但一次就套中了,树枝、铁环瞬间哗啦啦朝下滚,乔凯风“哇!”地一声,在乔柯怀里疯狂地拍手,道:“我也要扔!”
乔柯放他下来,俯身时,忽听有人道:“居然有人能打掉我的铁环?”
是个英姿飒爽的姑娘,个子虽然不高,眉宇间却自有一股料峭气势,刚从惊诧的人群中挤进来。乔柯道:“薛姑娘,你来得够早,宁礼呢?还在照雪城?”
“我是替城主探路的,明镜堂柳兴夜、睽天派阮北林比我还早,看来乔大哥你还没遇到他们,”薛藻道:“这位前辈是?”
裴慎已经再次抱起乔凯风,扎下头道:“小的是乔府下人,就不打扰两位了。”
说着,就要退下,薛藻上前一步,看似软绵绵地拖住了他,实则一招摘星手,裴慎若不停下,第二爪就可能勾在乔凯风脸上:“我看你内力掌握得很不错,来我们照雪城当打手吧?你现在来,除了城主和我的话,谁都不用听,很舒服的。”
徐印、金云州、宁公侯几个顶梁柱先后离去,照雪城人才凋敝,薛藻这个后起之秀,据说还是靠偷学挽芳剑法才颇有进境,得以辅佐宁礼。乔柯道:“我家中只有这一个称心的人,你也要抢?”
薛藻冲他笑了笑,大方致歉后,离裴慎的面具却愈发近了,还不等乔柯动作,乔凯风便伸出两只肉手将她的脸推开。薛藻被推得鼻歪眼斜,仍道:“高手,跟我走嘛!一派护法,别人十几年都不一定混得上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起初,裴慎还被她晃来晃去,提起“一派护法”,肩头忽地磐石一般,巍然不动。薛藻只知他发功,不知道他还有一瞬间的杀心,片刻,才将脖颈重新压低:“奴才这辈子……只伺候老爷一个人,姑娘,别拿奴才寻开心了。”
乔柯上前瞧他,他也不肯回头看一眼。乔柯只好将计就计道:“你先带孩子去前面。”
他拖着薛藻闲聊,不过是问今年龙虎台准备如何、几位掌门何时赶到凤还城,薛藻道:“晏小霜可是今年夺魁的热门,你身为师兄,连这个都不关心?”
乔柯道:“我既已脱出玉墀派,自然无权过问派中机密。沛诚……于掌门自有打算。”
薛藻道:“这就不对劲了,你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来这里,难道还不找朋友们重聚吗?”
二人在摊前对话,旁边依旧人流如织,乔柯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薛藻,突然出手发难,将一名路人拦在臂弯中。那人同样带着骷髅面具,刹那间双目充血,动弹不得。
乔柯视线不动,轻声道:“报上姓名。”
对方道:“你干嘛突然抓我?我……”
乔柯道:“凤还城张吁,褚时平亲传弟子,擅潜行、短刺。”
话未落音,五指在面具上猛地一扣,厚厚的木片便如纸做的一般,应声而破,五根纤长有力、内劲如锋的指头分别停在张吁额头、双目和两颊的毫厘之外:“再跟踪我们一家,你知道会怎么样。”
薛藻道:“还不快滚!”
裴慎抱着儿子看杂耍,并没走出多远,漆黑面具下只露着一双心不在焉的眼睛。乔柯凑上前道:“我和薛藻,只是几面之缘。”
裴慎道:“我知道。她喜欢中谷很久了。”
乔凯风拧过脑袋问:“那是谁?”
乔柯道:“一个喜欢你娘的人。”
“那跟我一样,”乔凯风道:“凯风也喜欢阿娘。”
乔柯道:“是跟我一样。”
乔凯风对这个类比极其警惕,双手再次捧上裴慎的面具,紧张兮兮地问:“那阿娘呢?阿娘也喜欢他?所以才不要爹,也不要凯风?”
他的眼睛实在很像乔柯,有一瞬间,裴慎快要分不清在被谁质问。越过乔凯风,一只瘦弱的金丝猴手持竹竿,脚踩钢索,颤巍巍从终点跳了下去,伴着欢呼喝彩冲向驯兽师和他身后的铁笼,“噫噫”讨来几粒花果,和笼中小猴一同啃食。那小猴子尚未彻底驯服,又不能出笼,扒着栏杆恶狠狠朝人群呲牙,裴慎恰好在同一方向,在面具下“啊!”地惊醒,回道:“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乔凯风可怜巴巴道:“我不问了……娘不要讨厌我。”
裴慎调整手臂,将他转过去看灰熊耍长蛇。乔凯风异常安静,看着看着,抬起袖子朝脸上抹,乔柯在一旁认命地叹气,轻轻去拍他的头。裴慎望向父子两个,也闭起眼长叹一声:“你乖乖的,不要再玩我的面具,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好吗?”
第123章 122 骷髅幻戏
乔凯风像棵委屈的小葡萄树,七拐八拐从他怀里拧过来:“我可不可以最后问一个问题?”
裴慎道:“什么?”
乔凯风指着兽笼问:“为什么这只老虎尾巴上没有毛?”
裴慎松了口气:“……这种问题你可以随便问。那叫‘彘’,是浮玉山上的一种精怪。”
他看向乔柯:“会吃人的!”
多亏他热爱装神弄鬼,山海经张口就来,否则,还不知道怎么跟乔凯风解释采生折割。那其实的确是老虎,只不过剁掉了尾巴,用厚厚一层草木灰糊在创口,接上牛的,杂耍和乞讨里种种吊诡惨怖的奇象,十有八九都用了这个法子。乔柯心领神会道:“我们去看看别的。”
几步之外,正是乔柯原打算要找的一群人——象人团,不过,此刻场上正在表演“总会仙倡”,没有一个得闲。银质博山炉在场侧一字摆开,檀香缭绕,象人团全员峨冠博带,扮作仙人模样,在神山玉树之间纵情歌舞。
这是象人团以前的压轴剧目,逢年过节才会上演,但近几个月他们不知从哪里求得了更好的话本,名叫“骷髅幻戏”,甫一推出,便名声大噪,甚至有人不远千里来鹦鹉集观看。起初,象人团只在自己的摊位上贩卖骷髅面具,话本边写边排,逐渐连仿造的面具也卖得风生水起,整条街几乎人手一副,现在上演的,正是本月新鲜出炉的最终章——原始部族的勇士们历尽艰险,终于求得法宝,将凶残无道的统治者杀死,重整家园。乔凯风坐在裴慎肩头,随着激烈的鼓点晃来晃去,问道:“什么是伊川缸呀?”
裴慎道:“这是传说中的法宝。人死之后,先埋在土里,几年后把骨头挖出来,放进这个缸子,就有可能重塑肉身。”
戏团的“勇士”手持一把照魅草,点燃后撒入缸中,红色灰烬在缸口悬停、飞舞,一瞬的停滞后,火柱冲天而起,数十名勇士的对火跪拜,齐声颂祷,只见那火柱左摇右晃,继而从中劈开,上一幕被恶统领打败的勇士竟浴火重生,从缸中奋然跃出,引领众人向恶统领的治所冲去。
乔柯正看得出神,忽然发现乔凯风在拉自己的袖口:“爹,我也想要法宝。”
凡是骷髅幻戏中出现过的法宝,象人团摊位上都卖,乔柯问:“你要哪个?”
乔凯风道:“可以把我和娘关在一起的。”
乔柯板着脸说:“不行。”
乔凯风双手抱拳,央求道:“爹也关在一起。”
乔柯更加严肃:“那也不行。”
最终,乔凯风决定买一袋“火枣”吃,吃了长出三头六臂,把上谷中谷下谷都从他母亲身边打跑,乔柯一口同意,转身去买,裴慎则气不打一处来,把他从头顶摘下,拎到面前:“你跟谁学的,小小年纪就要打要杀,还要把人关起来?!”
他现在对乔柯的养育之道越发不放心,并且希望坐实——不管跟谁学,总比乔凯风无师自通的好,如果眼前有搓板,裴慎现在就要让这父子两个跪在上面。至于甜言蜜语鬼点子乱飞,裴慎就颇为赞赏,准备看看小家伙这次如何狡辩。
乔凯风记得不能动裴慎的面具,于是手脚都安静地垂在空中,抬头说:“我,我只是……”
骷髅幻戏最后一幕场面宏大,勇士们和恶统领激斗至今,还没有打完,方才负责用博山炉造雾的伙计,现在又开始挥洒五颜六色的粉末,众勇士披甲着盔,纷纷而舞。突然,一道银光从这团诡异的战团中刺出,直奔乔凯风而来,裴慎瞬间将乔凯风揽到怀里,自己却被银针刺中,瞬间四肢发麻,跪倒在地。
视野正中,那“恶统领”张牙舞爪,紧随着银针的路径向自己狂奔,裴慎咬牙站起,不等停当,朝那人当胸一脚,俯身便要去摘面具,谁知,又一名人高马大的“勇士”继续发难,推掌冲向裴慎左胸,另一手则抄向地面,准备将“恶统领”带走,千钧一发之际,乔凯风喊道:“爹!!”
不用他喊,乔柯已经飞剑而出,后来者竟瞬间改变策略,放下“恶统领”,毫发无伤地从乔柯剑下躲开。裴慎见状,黑虎掏心佯攻过去,手指一翻,取下了对方的面具。
然而,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张模糊的、紧绷的人皮,虽然没有五官,但那“人”摇头晃脑,裴慎甚至感到他认得自己,正在眯着眼睛嬉笑,而后几个翻身,从集市边缘的屋顶扬长而去。
裴慎道:“我不要紧。追!”
乔柯返身口呼一声长哨,紧接着拔地而起,紧随刺客身影,另一袭白衣则随着哨声落在裴慎和乔凯风身前,焦急道:“没事吧?跟我走。”
裴慎还有些天旋地转,颤巍巍摸上脸颊,只觉面具似有若无。象人团和看客跑了一半,留了一半,目光细密扎人,闲言碎语似的投过来,这时他发现把儿子抱得太紧了,虽然窒息,乔凯风目光中却有一股迷离的幸福。裴慎苦笑一声,将他推到冯玉茗怀里。
冯玉茗有些忐忑道:“你不会不跟我走吧?”
裴慎耸耸肩,单手拎起被打晕的“恶统领”,眼中锋芒一点点重新闪亮起来,变得和骷髅面具十分相配:“我现在走了,乔……老爷岂不是要把这小子弄死?”
第124章 123 照魅
裴慎在房间里安静收拾着药材,听到乔柯进门,轻轻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色平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哄孩子睡着。乔柯低声道:“凯风呢?”
裴慎道:“在隔壁。”
乔柯道:“凶手呢?”
他看起来烦闷异常,想单方面找那“恶统领”比划比划。恶统领的面具就挂在床边,乔柯跃跃欲试地走近了,帷帐里却是客栈的打杂姑娘芦荟,脸上疮痘溃烂,像是绣到半路被人用刀剪捅坏的团扇,和几天前相比,五官都快挤坏。裴慎道:“回来路上就神志不清,问什么也不回答,只会大喊大叫和捶人,我就又打晕了。”
乔柯道:“不是装疯?”
裴慎招手道:“你来。”
他顺起一把不知哪里采来的照魅草,挤出汁液,滴在银针上:“这是刺中我肩膀的东西,当时,我的内息、五感一下子变得很迟钝,不过因为剂量小,立刻就能逼退。”
乔柯抬手便把他左肩的衣服剥了下去,但是,他自己留在上面的痕迹一塌糊涂,比针眼明显多了,裴慎只好飞快指了一下,不管他看没看清,就把衣领拽好。这时他手里的银针开始散发出一缕缕诡异的荧光,攫走了乔柯的视线。
裴慎将纱布沾湿,在芦荟的创口附近擦拭一遍,接着,又将照魅草汁滴在纱布上,双手搭成一个小小的暗室,对乔柯说:“你再看。”
裴慎手掌带着浓重的药草味道,透过去,乔柯看见纱布上也开始泛起氤氲荧光:“同一种毒?”
裴慎点头道:“芦荟中毒已久,所以脸上才会长疮,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她会越来越神志昏聩,继而不能自控、四处伤人。我刚刚给她放过血,喝几次药,或许还能好。”
乔柯道:“弦木教给你不少东西。”
裴慎道:“……看多了,就会一点。总不能让这姑娘等死吧?你追的人呢?”
乔柯道:“跟丢了。”
裴慎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的?”
乔柯凝视着他,略作思考:“看得多了,就会一点。”
裴慎抱臂而立,歪起脑袋瞧他,仿佛又在说"我不跟你计较这个"。他只看到乔柯微微敛起眼睛,以为那是以牙还牙得逞的笑,却没有察觉自己嘴角勾起的弧度。山雨欲来,所有人都在疯狂却有条不紊地涌向风暴中心,强敌夙仇蓄势待发,挚爱亲朋剑悬于顶,倘若裴慎能看到,他一定会质问自己如何能在此情此景下仍然被一丝欣喜腐蚀。在设想和编排的许多可能中,到了今天,乔柯几乎不该出现在这里。但他偏偏在这里。
“凶手有这么烈性的毒药,却只用了一点,说明他恶意不大;能用银针射中我,再毫发无伤躲开你一招,这个人,我们肯定认得。有名有姓,功夫比我差一点的人,你会抓不到?除非,你们有一场密谈,一场和我有关,却最不能让我知道的密谈。”
虽然头头是道,但终究没有猜到是谁,乔柯正要张嘴,裴慎却道:“不用辩解。我只问一句:你们要阻止我报仇吗?”
乔柯道:“怎么会?”
他挤着裴慎,将他配完的药材一份一份用纸包好,长指轻巧,专注而迷人,不愧为芝香麓的当家。最后一份,乔柯迟迟没有封口,而是放在掌心端详:"这种毒的用量十分巧妙,为什么没有在江湖上流传?"
裴慎道:"只有三城三派的宗主在用,你……"
"我并不知道这个东西。"
"……因为,不管是于霦云,还是其他老宗主,都不想让你做宗主。无论走到哪里,永远会有人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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