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里的牢门处相比青天白日,到底是多了些阴森和可怖。明徽把染血过多的外袍扔给了霍晖,自己现在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袍,被刺骨的风吹过,冻的直打寒战。
燕斐青远远的看见了,急忙把自己外衣脱下来递过去,手中推着的板车上亦然躺着两具看不出年龄的尸体,即使已经被厚厚几层茅草覆盖,也难掩已经发腐的恶臭。
“每月牢里总会有那么一两具或是暴毙,或是病死的犯人。要是赶上无人认领,也无银两留下,上头嫌晦气,便会叫我们夜里出城把尸体埋到无人的荒地处。”燕斐青望着明徽眼里的不适,急忙解释道,“这两具尸体本该今日送去埋的,但大伙儿都嫌天气阴寒,不吉利。索性正好赶上了,我便接了这活儿。”
明徽望着有些担心又神情肃然的燕斐青,心里某些地方本该是欲壑难填的,突然却觉得满足了。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抵不过人性中温暖柔软的那一面,像晨起的第一缕阳光,像春日里开的第一束桃花,像所有内心澎湃下后的一滴名为感动的泪水。
“走吧,咱们一起。”
明徽在前面牵着马,马后跟着亦步亦趋推车的燕斐青。
守门的卫所士兵像是早已习惯了衙门牢房处半夜往外送死尸的惯例,负责开门的兵将看了看燕斐青的腰牌,挥手便让下面的兵卒开了侧城门。只是他看向明徽瘦弱的小身板时,颇有些好奇现在这世道人人都能吃的饱,怎么衙门处收人还收这么不能经事的。
话说明徽也想着帮燕斐青推推尸体的,可惜自己这具没啥福气的身体实在娇矜,又是跑着了一路,又是心神焦惧,连丁点力气都不复存在。
于是到了荒野处开始埋死人时,燕斐青又是叹了口气,把想帮忙的明徽抱起放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自己则干净利落的从板车上扛下尸体。挖深坑,放死尸,填土铺平,一气呵成!
“以前在边关打仗的时候,每次和敌军交战后,我们就是这样把弟兄们一个个从死人堆里挑捡出来,然后在埋进营边的荒地里。夜里枯树上有野鸦哀叫,众将士们无一不是满脸泪水……也不知我死的时候,谁还能给我哭一哭,别像这些无名尸一般,到了地下也无人祭拜。”
燕斐青喃喃低语着,填完最后一个坑,抬手本想抹把汗水,却发觉不知不觉中,天际已经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
“大哥,我怕耽误了哪怕一刻钟,严先生也有生命之危。”
明徽自是早早把事件全部交代给了燕斐青。此时此刻看着大雨将至,两人快速上马往怀王所在的州府赶去。
一路上惊雷闪电阵阵袭来,大雨忽的宛如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的打了下来,细丝被大风穿斜,顺着土路两边的树枝缠绕摇曳滚落在两人身上。
燕斐青怕明徽受了冻,骑马时把对方裹在怀里牢牢圈住。他从京城来到蜀地,又从州府到眉阳,走的便是这条刚修了不久的官道。骑马经过时,泥泞溅在周边的野草上,发出滴答响声,夜里听着却格外顺耳。
明徽被马疾行时震的大腿根深痛,却不敢轻易露出半点不适,只强忍着一路上颠簸,终于在天蒙蒙亮时到了州府。
燕斐青把自己的路引交给守门的将士,守门卫士一番检查后,才将两人放进城内,可见最近真的不太平,是要有风云变故了。
凡人员远离所居之外,都需由当地衙门批一份通行证公文,名叫路引。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是要依律治罪的。这也是当时明徽放弃主动逃离虞家的重要原因之一,都以为现代交通管理严格,其实人家古代人想的花样更多,电视剧里所表现的轻松日常,果然都是骗人的。
因怀王这个弟弟并不受圣上在意,虽没有刻意怠慢,也不曾真心偏宠,连府邸也建在州府的边缘地带,和蜀王正儿八经市中心九十多亩的府邸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也幸好是这一点,晨起雨停了没多久,明徽和燕斐青已经到了怀王府邸的大街门口。此时此刻,两人被夜里的狂风骤雨淋的发丝松散,衣服几乎东歪西扭,破败不堪的模样,活像要饭的叫花子。
而守在怀王门口正打哈欠的洒扫小厮确实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远远的看到一高一矮两位邋遢缭乱的破落户往自家大门走来,心里直腹诽晦气,正打算扬起扫帚赶人时,那矮个子的先开了口。
“麻烦小哥把这物件给怀王,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亲自禀告。”明徽着急忙慌的从怀里掏出那块霍晖交给他的信物,因经过一夜雨水浸以,已经没了最开始的血污。
那负责洒扫的小厮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后直瞧不起人的嚷嚷道,“什么稀罕的玩意儿,王府是你想进就能进的,想通传就通传的,叫花子要饭也离远点,王府可不是你可以随便攀扯的地方。”
“……”妈的。明徽摸了把脸上未干透的雨珠,心里气的直骂娘。
燕斐青已经被对方说的不痛快了,本要走过理论一二时,明徽索性把自己脖子上一直带着的母亲遗物递了过去,“就当劳烦小哥帮忙给府里管家传个话,这玉佩该是值几个钱的,全当我请小哥吃酒了。”
燕斐青大惊,刚想夺过明徽手中玉佩,不许他就这么顺手把如此贵重的东西胡乱送人。明徽急忙低声劝道,“放心吧,过不了一会儿,他得屁滚尿流的求着咱们进去。”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高潮即将到来!!快来催更哈哈!
第69章 往事不堪回首1.0
一夜风雨捉摸不透,赵三管家晨起刚睁开眼,便开始指挥前院的奴仆开始洒扫王府满地的落叶枯枝。不巧他刚从主子的正院里出来,迎面就看到负责扫大门石阶的一呆愣小厮往自己跟前撞。
“哎呦,你手里拿的什么玩意儿,嗑的我肩膀生疼。”赵三管家险先想一脚把人踢远,又怕这没长眼的小厮鬼哭狼嚎,惹恼院内刚服药后休息的主子。
“是……是正门外两叫花子……想见王爷……”
那小厮被推了个趔趄,稳住脚跟后犹豫着把第一块雕刻着梅花的玉递了过去,“喏,赵管家,这是他们让我带给你看的信物。”
“……”赵三管家见对面小厮贼眉鼠眼,心虚着把另一块显然并不属于自己的玉偷摸往怀里掖,只差一口唾沫啐在对方脸上,“咱们王爷什么品性你早该知道,私留外人给的贿赂,我看你的狗爪子是不想要了。”
赵三管家恼火的直瞪了过去,冷着脸毫不客气的伸手从对方怀里把另一块玉掏了出来。
本一开始只当是寻常信物,想着等王爷一夜未眠,休憩到中午后再递上去。赵三管家不由掂量起两块玉放在手心。
这么一看,突然发觉事情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对劲了。两块独山玉同样的温润通透,干净粹然,一枚雕刻着梅花栩栩如生,另一枚海棠无香却似黯然绽放。虽纹路个自不同,放在一起却在崎岖的边缘处合成了一块。
不好……赵三管家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终于想起来那枚梅花玉佩不就是王妃给自家小主子的遗物吗!那么底下的海棠玉佩……
赵三管家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忙推开怀王正院的大门,一路胆战心惊的跑了进去。
明徽淋了一夜的雨,又不像燕斐青那般身强力壮,只累的抱膝蹲坐在石阶上,全然顾不上有什么形象可言。
旁边的燕斐青眼睛发沉的盯着王府大门,似要蹬出个窟窿来。也不知等了多久,吱呀一声,果然有人出来迎接。
“小的有眼无珠,还请贵人移步正院。”赵三管家从王府内院轻悄悄的退出,到了外院却火急火燎的跑了起来,直心惊的看到王府门口的两人。
明徽冷脸望着那跟在管家后面做小伏低的洒扫小厮,叹了口气从石阶处踉跄站起,被燕斐青搀扶着往王府内走去。
哎……有时候也怨不得世人拜高踩低,跟小人较劲才没意思。
两人落魄潦乱,连衣袍脚底都是一路风雨中溅上的淤泥,明徽身体打小单薄,现下脸色越发苍白如纸,唇上更是不见血色。只是他目光如炬,即使骨头都咯咯作响的发痛,他依旧挺直腰板,如松如柏。
王府外院到会客厅其实有一段很长的正路,赵三心里怕主子惦记,便抄了近路,速度最快的把两人带到了怀王跟前。
会客厅外种了约摸十来棵的桃树,风雨过去不见凋零,反冒出来不少含羞待放的花骨朵,怯粉色的好看。明徽远远的望见正堂黑漆木椅上坐着一身着玄金色宽袍的中年男子,正悠悠的沏着热茶。
这也算明徽来到这个封建王朝中见到的第一个皇亲贵族,虽没有话本子里描述的那般威视逼人,但气场摆在那儿,一举一动皆是平民百姓无法仰视的贵气。
只是这么遥遥一望,仿佛命里就该有这么一遭。明徽随着身边人下跪行礼,心里却乱了起来。
“这……是你的玉?”怀王赵瑜面色和气,慢慢往洒蓝色青瓷杯中到了半盏滟滟的茶。他摸着手里已经开始温热的独山玉,目光却凝然深沉,让人根本踩不透其中玄机。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间。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
传言前朝道衍大师曾去独山周边游历,见一素玉形状怪异,却似梅花与海棠并蒂而开,实在惊奇。便寻了匠人打磨成了两块锲合却一分为二的玉佩,只命关门弟子一代又一代的交付有缘之人。
明徽缓慢的抬眼,望见那块雕刻着海棠的暖色独山玉,说道,“回王爷的话,是……是小的亡母唯一留下的遗物。”
“……”赵瑜眼睛不经眯起,有些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却觉命运弄人,岁月不修。
“那你有何事禀报。”赵瑜继续问道。一夜未眠的心烦意乱还未休止,他不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暗自打量起明徽来。
皇家都心性凉薄自私,他也不是例外。虽知眼前是故人之子,该好生招待。却念起那故人往日歹毒毫无道理的行为做事,害的一波人跟着倒霉,也觉得没意思,还不如当做陌生人。
可明徽虽瞧着落魄潦倒,说起话来却铿锵有力,眼看四下里也没外人,急忙说道,“王爷,霍晖……让我告诉您,蜀王心存反意已久,这次贸然劫走严大人,眼看着是这两天就要开始有动静了。”
赵瑜扶在额间的指节一滞,宛如听到个早已知晓的故事,连稍微震惊的表情也懒得应付,只招手让明徽和燕斐青起身喝茶。
“既然你能拿着晖儿的贴身玉佩,那定是可信之人,那本王就直说了。自古藩王造反,少不得跟当地卫所和军队都打好了联系,蜀王这些年来每有不老实的时候,圣上不管反骄纵其行,又是送大批王府护卫,又是送金银珠宝……”赵瑜嘴角难得扬起一抹弧度,亲自把刚沏好的热茶递了过去。
明徽是个从不管自身以外的利己主义,虽不是很想去懂得朝政大事,但事关严光龄,他听的很认真。于是很捧哏的应了句,“天令其亡,必令其狂。”
这句话出自《老子》,属于道家学说,颇为张扬洒脱,和儒家那派讲究“仁”“礼”,注重“仁政”“大同”积极进取不同,不是很为主流思想所崇仰。
明徽为什么知道这句话,那必然还是严光龄教的。可惜元道先生内心也是向往道家自然无为的,却被命运一步步推向经世致用。
赵瑜听的心里一乐,顺势便说道,“所以你不必担心严大人,一时半会他且死不了呢。”
作者有话说:
话说我写这篇文的灵感来源之一就是红楼梦里的贾环哈哈哈哈,一个不受待见的无能庶子和一个不受待见且恶毒的小妾妈。
剧透:怀王和虞老爹一致认为明徽肯定是对方的崽,那么明徽到底是谁的崽呢?
第70章 往事不堪回首2.0
明徽听后不经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便也坦然的捧起了茶盏,微微吹了吹氤氲的热雾,咕嘟一口灌下去大半。
被雨淋了一夜,又守在王府门口挨着春寒料峭,这时候的一口热茶真是暖到了心窝里,再加上怀王面色平和安稳中带来的自在,明徽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淡而俏皮的弧度,连带着下面两粒浅浅的梨涡也若隐若现般可爱。
赵瑜又是心头一紧,心道果然眼前人是那徐妧儿的孩子,这般出众清丽的样貌十足十的遗传了生母。顾盼生辉,眉眼清澈,举手投足间皆透着一股让人想好好亲近的温润干净。却不知道品行是否也如生母那般恶劣不堪。
不过能为恩师冒死前来求救,大约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吧。赵瑜同样举起茶盏抿了一口,好死不死在这时候跟明徽对视了一眼。
同样宛如深谭般幽深的瞳孔,只是一个还青葱年少的宁静,另一个已经饱受沧桑而年迈。
“那……王爷有什么打算吗?”明徽有些尴尬的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动了动,似惊起颤抖的蝶翼。
赵瑜诧异的拧起眉心,望着那张颇为熟悉的脸庞,忽想起同样的一场春日大雨过后,徐妧儿泪流满面的哭求道,能否给腹中孩子一个名分。
可那时他已经完全不信对面那个口蜜腹剑的歹毒妇人所说的每一句话,纵使她哭的梨花带雨,娥眉蹙的仿佛哀伤到了极点,大滴大滴的泪水缠着不甘和埋怨落在他的鞋面上。
但是万事已经回不了头了。牵扯太多太多,似命运故意开了场荒唐的玩笑。
赵瑜不愿再去回忆前尘过往,他疲惫的摇了摇头,扶着沉重的黑漆木椅缓慢站起,背对着明徽说道,“让管家替你们寻一身干净衣服,人命关天的事,咱们马上就启程去蜀王府。”
宁做平头翁,不羡王府深。
对于一生起起伏伏,算不得安稳的赵瑜来说,让他自己选,他大概是愿意放弃皇亲贵胄的身份,去当个自在平民百姓的。
长年累月的心绪不宁,他也早早病痛缠身,怕是命不久矣。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想要护住自己想爱的人,却不想到头来,都辜负了。
同坐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中,明徽偷摸着用余光打量对侧闭眼休憩的怀王。
话说事到如今,他也猜出了霍晖的身份。虽父子两人容貌只有三四分相似,但那异于常人的气场摆在跟前,让人不经感叹血缘之相近,也就只有王府这种富贵地方才能养出这般。
不过看那怀王虚怀若谷,安之若素的品行,霍晖后背那些蜿蜒可怖的旧伤大概不是出自亲爹之手,那又会是谁下的如此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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