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一下子攫住神志,心率原地起跳一路飙升,他眨眨眼,还没从后怕与惊怔中缓过劲儿来,忽然下颌一凉,姓幕的以一种根本不容他有机会挣脱的力量,伸手扳过他的下巴。
那一瞬间,雍盛觉得自己的下颌骨快碎了!
他不满地瞪过去,刚想发作,不期然对上一双阴冷瞳眸,猛地心生畏怯。
神棍什么也没做,只静静地注视他,目光微微下移,落点是他颈侧的伤口。
雍盛估摸着只擦破一点油皮,因为不怎么疼。
更让他疼的是神棍的眼神,火刀子一样。
他像只鹌鹑似地缩缩脖子。
当时雍盛并不明白是什么使他胆怯,后来他才咂摸出一点味道,那双眼睛里汹涌的细密寒芒,原来就是传说中的杀意。
直如冰峰压顶,他一刻都受不了,本能地想要推开对方,却没能如愿。
姓幕的反箍紧了他的腰身,一把扯了他腰间束带……?
“嗯?”雍盛又愣了,不是,这是什么走向?
他外强中干地捂着散开的衣襟,表情多少有点措手不及。
姓幕的也不解释。
当然了,他是个哑巴,要一个哑巴解释清楚原委也多少有点强人所难。
两人无声对峙,雍盛迷惑且戒备。
姓幕的直接无视,绷直了那根三指宽的玉色束带,往他眼睛上蒙来。
这动作再清楚不过,雍盛再不理解就是傻子。
“你要蒙我眼睛?为什么?”他拒绝,“有什么是不能给我看的?怎么,这是什么罕见的阵前仪式吗?”
对一名罹患疑心病多年早已药石无医的患者而言,质疑与提问是最典型的病症。
常言道,眼见为实。
生死关头变成瞎子对谁来说都是人间地狱。
神棍见他不愿,也不强求,将束带挂回他肩头,然后——
继续两眼一闭老僧入定了?!
操……
雍盛震惊了,要论沉得住气,此人甘居第二,世上没人敢抢第一吧?
与他的风轻云淡相反,车厢摇晃得像极了案板上一块瑟瑟发抖的白肉,不断有兵器劈斫在脆弱的木板上,砍得木渣残屑肆意乱迸。
混乱中忽然有人抢入车中,尚未来得及动作,缃荷眼疾手快,拔出鬓边金簪就噗呲一声插进对方右眼。
“嗬……唔!”
那人张大了满口黄牙的嘴,一声哀嚎尚卡在喉咙口,就被当胸两脚踹得腔骨凹陷,即刻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雍盛端着稳如老狗的架子,眼角微微抽搐。
方才那人一进一出,车门开阖间,他瞥见前方狼朔被血染红的背影,左手垂在身侧,弯成一个违背正常生理曲度的角度。
心陡然间往下一沉。
劲敌当前,雍盛深吸一口气,自己贵为天子,不能庇佑下属,却要仰仗这一堆单薄血肉的保护。
他攥紧了手心里的束带,决定揭下那层可要可不要的脸皮,试探着问:“我若蒙上眼睛,你就会出手帮忙?”
姓幕的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并未错过问话,但就是不回应。
活像一只将老鼠拨来攘去玩弄于股掌间的猫,不将这只鼠玩得半死绝不罢休。
因有求于人,雍盛咬咬牙不得不低头:“今日你若救我,便可得我一诺。将来不拘何事,不论轻重缓急,只要上不违天下不悖人,我必应允!”
这可是天子的承诺!雍盛不动声色地焦虑着,一言九鼎,千金不换的!快给我答应!别给脸不要脸逼我跪下来求你!
姓幕的这下终于有了点像样的反应,薄薄的眼皮震了一下,复又慢慢垂下,眯成狭长的线。
不错,这意思就是成交了!
雍盛轻舒一口气,亲手给自己蒙上了束带。
那感觉,无异于一头驴心甘情愿地衔上了嚼子!
而驴本人至今也不想明白究竟为什么要蒙这该死的束带!
眼前光线收拢,彻底暗下来。
雍盛顶着张上坟脸在心底骂了句脏话。
还没骂完,腰胁倏地感受到压迫,似是被一只有力的手拢紧,接着脚下一空,心往嗓子眼跃起,他就这么撞进一股悠长偏冷的朦胧气息里。
这是庙里的香火味吗?
雍盛轻耸鼻尖,机警的小动物似地嗅了嗅。
人的五感都是相生互补的,一旦视觉被剥夺,其余感官就会被无限放大。
潮湿的风吹来甜水河畔桃杏的芬芳,混杂着凶恶的杀伐气,无规律的喘息,汩汩水声荡出涟漪,淡淡的血腥味道弥漫在天地间,如影随形。
身体如浩瀚怒海上的一叶小舟,被风暴本身裹挟着,飘摇,旋转,辗转进退。
他不由进入了一个想象中的险恶世界,一头扎进野兽间的抵死厮杀,偶尔他的脚尖会触到实的地面,那都会让他产生久违的安全感。
但这安全感稍纵即逝。
作为一个百无一用的人形挂件,他不得不攥紧了他所倚靠的那人的衣裳前襟,生怕一个不慎,就被甩脱在刀光剑影里。
呵……多少年了?
雍盛嗤笑,他以为自己总算有些长进变得强大,没想到这种濒死的绝境仍旧日复一日不断上演,似乎永无安息之日。
他咬紧了牙关,直到舌苔尝到猩热的血味。
不知过了多久,耳朵最终清净下来。
腰间始终稳稳当当托着他的手臂撤去,雍盛被扶正了立住。
那道檀香气息毫不留恋地散去,他站在原地静默了两息,这才抬手揭去眼上束带,讶然惊觉自己麻木的手指在轻颤。
他飞快地收拢五指,攥紧拳头,迫使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并期望这点刺痛能让不体面的战抖停歇。
这不算什么。
雍盛快速且熟稔地收拢心神,故作淡定地清了清嗓音,眯眼向前方漫漫望去。
原来他已不在桥上。
而是立于河堤的一株春柳下。
甜水河泛着清淡的波光,交织纷飞的柳絮在月下飞舞,吹迷了眼睛。
他在河埠头的青石阶上搜寻到那道玄色身影。
姓幕的正蹲在那儿洗手。
赤色的血洇入澄澈的河水,蜘蛛网状扩散开来,随波消弭。
撩动涟漪的那双手瘦长洁白,骨节分明,很具观赏性,掐人下巴的时候也很疼。
雍盛倚柳旁观,忽然福至心灵,朝下问道:“诶,你们算命的通常为了在外头行走方便,会易容么?”
第20章
毕竟骗人骗多了容易被追着打, 再加上前世今生看的那些个小说话本,一个武功高强的大侠易个容算什么稀奇事儿?
雍盛的话问出口,幕某人却充耳不闻, 专心洗手的姿势没有丁点凝滞。
雍盛睨着他,一拍脑门儿,得, 忘了这货又聋又哑。
他只得耐心等待。
也不知这人究竟在洗什么,认真细致地洗了一遍又一遍, 雍盛一度担心他把那层净皮给搓掉了。
“瞧这症状, 多少沾点洁癖或强迫症。”雍盛小声嘀咕。
过了起码半盏茶的功夫,姓幕的总算洗完了, 掏出手帕仔细拭净手, 方缓步登岸。
“完事儿了?”雍盛望着他走近, 尽量将话说得缓慢,好让他读清他的唇, “你没受伤吧?我的人呢?还有你那位缃荷行首呢?”
姓幕的先是摇摇头, 示意自己没受伤, 再略略抻手,遥遥指了个方向。
展目远眺, 是诀君桥。
“还在桥上?他们没事吧?”雍盛不免有些担忧。
姓幕的再次摇头。
雍盛略微宽心, 搔搔鼻子:“多谢先生仗义出手。”
姓幕的微微弯了弯眼睛。
这是不用谢的意思?
雍盛眨眨眼,觉得在跟人用脑电波交流。
“那什么,我只知道你姓幕, 具体名姓尚未有幸得知。”雍盛也弯起眼睛, 笑得像只狐狸,“我单字一个开,姓花。”
雍毕竟是国姓, 不方便透露。
盛乃当今天子名讳,更不方便透露。
花开求富贵,最简单的名字包含着最朴素的愿景,这名儿就很不错。
对方颔首,不疑有他,随手捡了一根柳枝,在河边沙地上唰唰两笔写下一字。
“七?”
雍盛觉得或许他俩在相对使用敷衍大法,面带狐疑:“你真叫幕七?”
幕七大点其头,一脸真诚。
“好吧七兄。”雍盛决定不纠结这个“敷衍人者人恒敷衍之”的哲学问题,抬眼瞧瞧天色,“如今我俩已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眼下小弟得赶去一个地方,你愿陪我同去么?”
幕七垂眸看着他,不点头亦不摇头。
“先说好,此去确非绝对的安全,或许有那么一丁点风险,但大概率不会出现方才那种九死一生的境况。之所以邀你同往,当然也是基于多一个人就多一份保障的考虑,毕竟你真的很强,小弟着实钦慕之至。”雍盛诚实地道。
幕七眸光一动,显然是那句“很强”使他十分受用。
他晃动着手中柳枝,来回晃了几步,而后转回来,在沙地上写下一个“王”字,落笔点了点,似在询问。
“不错。”雍盛也不意外,笑道,“还是往此处去。”
幕七支手抚摸下颌,专注地盯着雍盛,似在探究雍盛执意前往的深意。
“我脸上开出花儿来了么这么好看?”雍盛脸上有点臊,他有个毛病,当他觉得难为情的时候,他就会想方设法让对方更难为情,于是不正经地调笑起来,“也是,你都说我是绝色了,想必爱看。那既然爱看,你就多看几眼,看在咱俩的交情上,不收你钱,只需待会儿你答应我,帮我做一件事。”
他摆出一副大大方方任君围观的模样,还挤眉弄眼讨起便宜,惹得幕七扑哧笑出声来。
雍盛愣了愣,觉得这哑巴偶泄的笑音还挺好听,低低地,轻轻地,像拂在脸颊上的柳絮,使人感到些微的痒意。
“诶,笑得不错,小爷我爱听。”雍盛拿出平日里哄女孩儿的功夫,“你既不肯替我办事,那我让你多看两眼,你就给我多笑两声儿,也算扯平了。”
闻言,幕七长眸微眯,不知想起什么,忽地冷下脸色,拂袖就走。
“嗯?这就走了?”雍盛不知哪里触了他的逆鳞,提袍小跑着抢到他身前,边陪笑边倒退着走,“你不想笑,不笑便是,撒什么气来?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这般矫情……喂,喂,七兄,到底去不去嘛,点头还是摇头,给句准话儿!”
幕七似无法忍受般停下。
雍盛也只得停下。
两人面面相觑,幕七叹了口气,伸手夺过雍盛还在手心里攥着的束带。
“又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雍盛登时瞪圆了眼睛,连连摆手做坚决不从状,“别别别,你不愿我见你杀人我自己闭眼就是,实不必多此一举。”
他以为姓幕的又要蒙他眼睛。
但同样的事并没有第二次发生,幕七架起手中束带,顺着环过雍盛的腰。看样子,是欲将这根当初被他扯下的锦带归还原处。
河风拂过,吹动广袖,雍盛这才觉出冷意。
合着他方才就这么衣衫半敞地在河边吹了半宿的风?
嘶……
“唔,多谢,我自己来。”雍盛阻住他动作到一半的手,口齿含糊地道,同时惊觉今夜他似乎已道过许多次谢,不禁哑然失笑——
他竟不知原来自己是个这么有礼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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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今日春宴大人请得幕先生入席凑趣,吾等翘首以盼多时。眼望着亥时已过,贵客迟迟不至,老臣不胜酒力,这会儿是头也昏呐眼也花,着实苦等不起啦。”
说话的是吏部尚书壬豫,曾是先皇帝师,而今已近耄耋,老态龙钟。
“壬老年事已高,确实不能再耽在此处作耗,夜深风凉,还是仔细身子要紧,在下这就遣人护送您回府歇下。”王炳昌忙起身安抚,随手招来近侍低声相询,“幕先生怎的还不来?”
近侍只说已派人去催,只不知确切消息。
王炳昌哼一声,心想此人架子倒大,便又发派一人前往幽蘅院催促。
此时座下已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我瞧大家也甭等了,这牛鼻子平日里招摇撞骗,糊弄糊弄人傻钱多的妇孺商贾也就罢了,右相大人何许人也?敢怕此时他已两股战战收拾好细软,逃回山中修他的大道去也。”一位世家公子借着酒劲调笑道。
“且稍安勿躁,我以前也不信那些个装神弄鬼的,但大前日才听了一桩邪门事。”隔席一位头簪粉杏的文臣插嘴道,“你们可都知道大名鼎鼎的跛儒薛尘远?”
另有人搭腔:“你既说他大名鼎鼎,自然是无人不晓咯,快少铺陈,捡些要紧的说。”
“就是那薛尘远。”簪杏文臣一脸神秘,抑扬顿挫道,“那等的才名,那等的学问,今年科考前幕先生却断他名落孙山!当时人人都道他这回必是错算了,薛尘远尚不能登科,那何人能登科?老天爷到底是收了他的神通罢。结果怎么着?嘿,上月放榜,跛子可不就翻了船?你说他算得准是不准?”
“准什么?要么中,要么不中,嘴皮子上下一翻的事儿,就闭着眼睛混蒙呗!”
“吹罢咧,你也蒙一个我瞧瞧。”
正嬉笑吵嚷,王炳昌的贴身近侍疾趋禀报:“来了来了,幕先生来了。”
众人一齐引颈张望,果见几位长随提灯导引,一位玄袍大袖的青年人物摇着扇自小石子甬道上闲步而来,檀木簪,无字扇,容貌清淡,步履生风。
远远望去,竟真有种仙风道骨之感。
落后他两步随行的是位黄衫女子,袅娜娉婷,堪称人间尤物。
“路上多有耽搁,劳各种大人久等。”女子言笑晏晏,先见了礼。
当下有人将她认了出来:“早知等的是缃荷行首,漫说只等了个把时辰,便是坐在这等上一天一夜,也值当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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