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众人霎时间像是抹了脖子的鸡般嚎叫起来。
王炳昌亦浑身一颤,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言语。
“圣上仁孝中正,洪福齐天,怎可做此等黯然自殇之语!且储副之遴选,牵系国祚,以本朝祖制,素来以嫡长子之尊入承大统,圣上不过双十年华,年轻力盛,皇后娘娘亦凤体康健,福泽绵长,臣以为弄璋之喜只在朝夕之间,何以早立皇太弟多生事端?老臣恳请皇上收回此谕,若不收回,老臣立时便撞死在这亭柱上!”
壬豫大受刺激,一番慷慨陈词,作势就要拿脑袋触柱。
左近几个官员好歹将人拦腰拉住,他仍哭天抢地不可自抑。
雍盛亦长吁短叹,似大受委屈。
席上众人无不陪着鬼哭狼嚎,一个劲儿劝说宽慰,大作场面功夫。
此情此景,大有将王炳昌架在火上烤之势,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呆若木鸡。
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已戴上欺主罔上的帽子。
帽子既已戴上,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
眼里瞬时闪过狠戾,他朝立在雍盛身后的侍酒悄悄递了个眼色。
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那名侍酒垂落身旁的袖管中无声掉出一柄短匕,他抬眼环顾四周,正欲往前踏上一步……
幕七始终留意着四周动静,自然也瞧出此人异样,手指轻轻碾动,食指与中指间便现出一枚铜钱,屈指凝力,蓄势待发。
而左近的缃荷似乎也往这边略侧了侧身子,有意无意挡在那名侍酒与雍盛之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王炳昌屏住呼吸,一颗心紧张得似已停滞,此举虽莽撞,但大有不成功便成仁之决心,正是千钧一发之际——
“禀、禀大人,门外恭王殿下带了一拨人,说,说……”
门上一个侍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头是汗地疾驰禀报。
“说什么?口齿放清楚些。”王炳昌眉头深种,一开口,竟嗓音颤抖,好歹稳住声线,太阳穴又隐隐涨痛。
他不由得抬手揉按额角,一时只觉今夜是非缠身,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寻衅滋事。
于是园中所有人都瞧着那侍童,侍童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口气尚未接上来,就紧张得打了个嗝。
王炳昌气得直欲一脚踹死这个没用的东西。
“本王说,今夜天朗气清,是个寻右相大人饮酒赏花的好日子!”
未等侍童开口,一人便擅自接过话头。
只听一片脚步声山响,震得满园杏花扑簌簌掉落,一众披坚执锐的王府亲兵旁若无人地闯进庭园,依次摆开阵仗。
为首的统领朝两翼散开,簇拥出一位高冠博带的俊逸男子。
“恭亲王平日里访友叙旧都是这般大的排面么?”王炳昌大骇失色,强笑道,“知道的晓得王爷身份尊贵,出入自与常人不同。这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爷是特意调兵遣将登门抓在下来了。”
第22章
“哈哈哈哈, 右相惯会说笑。”雍峤爽朗大笑,拍拍他的肩。
目光逡巡一圈,随即撇了他, 疾步入了八角亭,撩袍跪倒在雍盛席前。
“臣原闲极无聊,在校场看府兵比武消遣, 忽闻圣上微服出宫,心中甚是挂念, 特来请安。此时夜已深, 外头不比宫里,臣点了些知根知底的将士, 就让臣护送圣上回宫吧。”
“九皇叔的耳报倒快。”叔侄俩交换眼色, 雍盛清咳一声, “如今朕也大了,宫里左右闷得很, 而今到近臣府上讨杯酒吃也不行?再说了, 眼下宫门已落钥, 日出之前无墨敕鱼符绝不可擅开,怎好单为了朕一人坏了老祖宗的规矩?更有甚者, 若搅扰了母后安寝, 朕的罪过可又大了。”
“圣上……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比圣上的安危更重要的……”
雍峤还欲规劝,雍盛扬手打断他。
“来来来,九皇叔既这般操心, 就留下来看着朕, 再陪朕吃杯酒如何?咱们君臣同乐,吃醉了便同榻而眠,明日醒来再一同上朝, 岂不称心便宜?只是叫你那些凶神恶煞的亲兵都站远些,莫搅扰了大好的兴致!”
雍盛一手拉恭王,一手拽王炳昌,不容分说就将二人按在坐垫上。
三人你看我,我瞅你,旋即扯出如出一辙的礼貌笑容。
眼见大势已去,时机不再,王炳昌不得不切齿苦笑:“难得圣上有这般高的雅兴,臣敢不奉陪到底?”
说着,拎起酒壶俯身斟酒。
酒液尚未倒出,雍峤劈手顺过酒壶,自顾自给皇帝满上,颇为无奈地叹道:“罢了,臣就陪圣上少饮一些。但圣上务必应允臣,下回万不可再冒如此滔天大险独自出宫了。”
雍盛满口应承:“没有下回,没有下回。”
下令接着奏乐接着舞,三人真就各怀鬼胎地喝起酒来。
酒不醉人人自醉,三杯下肚,雍盛体弱不胜酒,便原地撒起酒疯来。
整理
这不撒不要紧,一撒他谁也不理,单单下席来抱着那算命先生不撒手,嘟嘟囔囔地非要向对方讨个说法,谁劝也没用。
王炳昌在旁看得那叫个心惊肉跳。
恭亲王错过了前戏,此时也十分费解,甚至以为那妖道兴许是个女扮男装。
至于幕七……
幕七在忍,因为这狗皇帝恃醉行凶,两只兴风作浪的手一直在鬼鬼祟祟,试图解下他的腰带教他当众出丑。
若不是众目睽睽,他很可能一记手刀下去,直接将人敲晕。
闹到最后实在无法收场,王炳昌遣散众宾,安排出府上最精致的暖阁,先让醉糊涂了的皇帝安生睡下。
而闹剧的另一主角……
由于实在无法将幕七从雍盛臂弯里扯出,只得由着雍盛将人一道揽进房。
真是离离原上谱。
缃荷守在门外时心想。
一同守在门外的还有那个人模狗样的恭王。
雍峤细细打量此女,只觉甚是眼熟。
缃荷笑脸相迎,福了一福:“想来王爷是不记得奴婢了。”
“哦?”雍峤挑眉,“本王理应记得你?”
缃荷含笑不语,颊边金钿明灭。
雍峤只当是在烟花之地曾偶然邂逅,便也不放在心上。
不移时,王府总管前来邀雍峤至上房安睡。
雍峤摆摆手,自令手下沏了一壶酽茶来,于屋前石桌上饮茶解酒。
周围照例是站了齐齐整整两排王府亲兵守卫今上,因使命在身,各个眼睛瞪得像夜枭。
缃荷就是想走,也出逃无门,只得腆着脸作陪。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暖阁内一片寂悄悄,昏暗的紫檀大床上,吊着簇新的珠罗纱帐子,帐里氤氲着淡淡的酒气。
睁着眼僵了良久,幕七才动了动手指,欲搬开那条打横压在自己腰上的腿。
然而那条腿像早已提前预知,自行抽离。
压力顿减,幕七舒了一口气,随即上方一片阴影笼罩——
雍盛一个翻身,支肘撑起上半身,凑至眼皮子底下。
“怕你这条小命交代在王炳昌手里,才好歹拉着你同眠。”
为防隔墙有耳,他凑得极近,声音也放得极低。
潮湿的鼻息扑打在眼睫,略哑的气音虽饱浸酒意,却清醒得过分。
幕七盯着他开阖的双唇,略往回收了收下巴,喉间哼了一声,以示自己知道。
雍盛似笑非笑地注视他,双目亮得像两粒极夜寒星。
无声对峙良久,幕七突然像难以忍受般拍拍撑在他耳侧的手臂,示意雍盛拉开距离。
雍盛却好整以暇,一动不动,盈盈一张玉雕似的脸上,被酒意熏染出的红自眼圈儿漫到颧骨。
“你早知晓我是谁,对不对?”
这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搭配一些恰到好处的表情,总是会让人忽视那双眼睛里时不时渗透出的警惕与寒意。
幕七眯起狭长的眸,没有否认。
“今日为何三番两次挺身救朕?”室内只留一盏昏黄纱灯,映出雍盛黑眸里闪动着的点点星芒,“干你们这行的,想来也是无利不起早。你想要什么?官?哑巴恐怕做不得官。财?能与幽蘅院互通款曲,料也不缺这身外之物。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幕七?朕虽贵为一朝天子,但也只是看上去体面,真正能给予你的东西并不多。”
这般单刀直入的询问,带着点自嘲之意,本就是冲着剖心去的。
幕七却薄唇紧抿,眸光沉郁。
那一刻,雍盛知道他不会回答。
雍盛也并不灰心,只是侧过身,支肘撑住头,换了个姿势,也换了个问题:“那,朕不计较你究竟怀揣什么难言之隐接近朕。朕只问你,你是朕的朋友,还是朕的敌人?”
“敌人”二字吐出的瞬间,幕七感受到一阵勃发的寒意。
那是属于帝王的威慑。
他微微一怔,想了想,拉过雍盛随意搁在身侧的左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一个“友”。
最后一笔尚未收尾,雍盛一下子攥紧他的指尖,唇角扬起得意的弧度:“不错,你这个朋友,朕勉强交了。”
幕七被他这一笑晃了眼,只觉指尖皮肉被包裹的一点热意一直烫到心底,一时忘记抽出。
“但是吧,朕交朋友,一向都遵守一个规矩。”雍盛狡黠地眨眨眼,“叫做礼尚往来。”
幕七直觉不妙,刚想挺腰起身,雍盛已趁他一只手被控住,另一只手飞快地扯下他的腰带。
他倏然瞪大了眼睛。
“是吾友就别挣扎,听话。”雍盛耀武扬威地抖落那根玄色腰带,如一只趾高气昂骄傲的小公鸡。
什么规矩云云,写作礼尚往来,读作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幕七不禁莞尔,已猜到他想做什么,认命地闭眼。
雍盛见他不等自己用腰带蒙他眼睛,就先一步闭上眼,倒是惊诧了一把,嘟囔道:“这么信我?”
他当然知道被剥夺视力是什么感受。
那种不安与恐慌,会于无边的黑暗中自内心深处疯狂涌出,无助感淹没神识,迷茫铺天盖地,除非身边的人是极其信任之人。但谁又定然料得准,你信任的人是佛,还是魔?
他一个健全人尚且如此,换作又聋又哑的幕七呢?
他们不过萍水相逢,此时他耳不能闻目不能视,雍盛如欲下毒手,他身手再好又如何?
还不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由此可见,此人对他全然信任,确无歹心。
尽管雍盛自己也不明白,他对自己无理由的信任,从何而来。
试探过后,雍盛彻底放下戒备,却仍坏心眼地将那根腰带覆上幕七的眼。
“这下好,也教你尝尝当瞎子的滋味。”雍盛知他听不见,便躺下了自言自语,“朕亲爱的九皇叔此时定在外头寸步不离地替朕守大门呢,真是感人肺腑。”
他略带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此话不假。你这么能算,是不是也算到我会搬来雍峤这尊大神?怕是不能吧?”
他自问自答起来,也不再使用“朕”这个自称。
“其实我也是赌,赌雍峤不会坐视不因为一旦我在这里遭了老王的毒手,按规矩,这皇位就得顺着传给雍昼,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他手里。他那份暗室之谋处心积虑了少说也有五六年之久,这些年来招兵买马,收拢人心,劳神靡费,怎能眼睁睁看别人摘得胜利果实?所以按顺序,他得先斗倒雍昼和王家,才能接着跟我斗。我要是死早了,对他可太不利了。唉,不过今天我还是失算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头来还是白折腾。你说,这书里原有的剧情是不是真的避不开,要真是这样的话……”
笑
他琐碎地咕哝着,直到睡去。
也就睡了一眨眼的功夫,尚未摸到周公的脚后跟,就有人在耳边喋喋唤。
“圣上,丑时初了。回宫后还得沐浴更衣,再晚就误了朝会时辰了。”
雍盛勉强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细缝,觑见身穿常服的怀禄,先是愣了一瞬,再回首去摸床上,摸了一把空气。
“幕先生与缃荷姑娘已先走了。”怀禄扶起雍盛,欲伺候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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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盛仍闭着眼,抱紧了被子不撒手,用鼻音哼了一声:“王炳昌没拦他?”
“是九王爷亲自将人护送出的府。”怀禄道,“奴才昨夜为免教人瞧出破绽,将圣上的随身玉佩交予王爷后并未与王爷一道前来,直在外头等到三更天,实在忧心如焚,这才叩门进府。进来的时候恰巧撞见二人离开王家,瞧样子,缃荷姑娘似与九王爷是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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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雍盛冷嗤,“幽蘅院的业务倒是做得广。”
说着仍是不动,极不情愿地延挨片刻,才在怀禄一声又一声的催促声中挣扎起身。
时间紧迫,怀禄伺候雍盛更衣净面,再由王炳昌陪同,雍峤领亲兵护卫,乘轿赶往宫
每日四更,天还没亮,在京官员们就得挑灯上朝,各自引马依序排列,分守于宫门两侧,等待诸门开启。
宰执亲王们若到得早,还可在待漏院补眠休息。
宫门一开,雍盛便乘小轿自待漏院后门辗转入宫,而后弃轿登舆,换了脚力好的杂役太监,一路往晏清宫急赶。
皇帝一夜未归,晏清宫上下正人心惶惶,见今上终于转回,个个抚胸舒气,庆幸脑袋又从裤腰带上回到了颈脖子。
“快快快,速将朝服冠冕备齐,香汤预备着没?”怀禄一进门就忙不迭指挥,“还愣着做什么?快伺候圣上沐浴着装,若误了朝会时辰,有你们一顿官司好吃!”
正手忙脚乱,宫人回说:“早都预备好啦,娘娘先一步就过来吩咐了。”
怀禄疑惑:“哪位娘娘?”
“皇后?”
雍盛被一群近侍拥着边走边解除外头御风尘的凉衫,一脚踏进暖阁,就撞见一早便锦衣严妆以待夫君的谢折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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