缃荷笑回:“爷们个就喜欢拿缃荷当添头说笑,轮到真叫你们常来幽蘅院看看,又都推三阻四的好没意思。”
“你那幽蘅院是个什么去处?京城有名的销金窟!腰缠万贯地进去,赤光溜净地出来,实在是消受不起啊!”
“咦,这不是张大人吗?”缃荷美目一转,嗔笑道,“大人这话说得可不地道,咱们那里的的姑娘哪一个不疼您爱您将您当作心肝宝贝?哪会舍得教你赤光溜净,好歹也会给您留件遮丑衣裳不是?”
那姓张的被认出来,教众人好一顿嘲笑,脸上臊得很,只埋头吃酒,再不敢多嘴。
“百闻不如一见,幕仙长原是这般的青年才俊。”壬豫勉强睁开浑浊老眼,将来人打量一番,“老夫听名头,原以为是个与老夫差不多年纪的糟老头呢。”
缃荷伺候幕先生落座,就坐在壬豫下首,代答道:“世人提起道长仙长算命先生云云,都只以为是个老瞎子,且越老算得越准,越瞎越是神通了得!岂不知自古天才出少年,那等浸淫俗事精于世故的老家伙,见的人多了,扯的慌也越精细,才是真正长了一张逢人就骗的嘴!”
“哈哈哈哈,好厉害的一张嘴!”壬豫抚掌大笑,不知怎的岔了气,喘咳起来。
“壬老当心身体!”王炳昌连忙招手唤人,“快去,将年头皇上御赐的那件貂氅取来,给壬老披上。”
“多谢右相美意,下官此时酒热灼胃,浑身燥郁,实在穿不得貂。”壬豫婉拒了王炳昌,转向幕七,“实不相瞒,今日老朽特地为先生而来,既有幸得见,小老儿有一事需求先生算上一卦。”
说完默等。
缃荷请幕七示意,幕七却摇摇头。
壬豫不解,问缃荷:“先生这是何意?”
缃荷面露尴尬,说这是不算的意思。
这神棍竟当众驳了壬老的面子!
这是众人打死也想不到的,毕竟就连王炳昌,都不得不碍于前帝师的身份,对其毕恭毕敬礼让有加。
壬豫难掩失落,颓丧喃喃:“你是不愿说罢?”
幕七叹口气,朝缃荷做了个手势。
“烦请取笔墨纸砚来。”缃荷对府上长随道。
长随请王炳昌示意。
王炳昌答允:“去给他取来。”
不多时,长随端了茶床风炉上来,笔墨具候,幕七提笔濡墨,写下一幅字。
缃荷掣纸在手,略吹了吹,奉给壬豫。
壬豫接过,只略略瞥了两眼,大吃一惊:“你怎知……”
纸上赫然是一单药方,与前日里府上花重金延请的那位大夫开出的所差无几,只在两味引经药的择选上有些出入。
壬豫攥紧了药方:“你既已算出我患有此疾,那……”
言未尽,幕七又提笔写下三个字。
“竟叫我尽人事?”壬豫苦笑,“罢了罢了,确实也到了听天命的年纪,小友不愿说,是不愿诓骗老夫,老夫承情。但老夫还有一事甚是牵挂,烦小友解惑。”
幕七做了个请的姿势。
“老夫年事已高,本早该致仕,惟念圣上年少,朝局不稳,不敢退居苟安。”壬豫愁眉苦脸,“老夫福薄,独子早夭,临死幸留有遗腹子承继香火。此子性情乖张,不服管教,镇日里与那范家小儿一处鬼混,结什么诗社,又办什么武竞,要他读书考功名,直如要他的命!小友姑且帮老夫算算,此子还有救没有?”
幕七莞尔,掣笔答曰:【潜蛟困凤,藏器待时。】
“果真?”壬豫见字大喜,朗声笑道,“那就承小友吉言。”
王炳昌亦陪笑:“壬老担的实在是多余的心,先帝曾言,壬家一庭皆芝兰玉树。我也瞧小公子机灵聪慧得紧,再多长两年,磨磨脾性,待知事识礼,料必是栋梁之材。”
说罢执酒转向幕七:“先生今夜叫我好等,还不快快满饮此杯?”
缃荷见了忙道:“大人,先生有病在身,大夫说了戒酒,还请大人包涵则个,准奴家代饮此杯。”
王炳昌闻言,面露些微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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缃荷闭眼欲饮,幕七长臂一伸,抢过酒杯饮了。
缃荷一惊,低呼:“先生……”
“哈哈哈哈哈好!”王炳昌也满饮一杯,“先生肯予王某一个薄面儿,也不枉王某三邀四请之礼。先生既来,不妨也给王某观观面相?”
幕七展唇一笑,缃荷代答道:“敢问大人,求什么?”
王炳昌略一沉吟,道:“前程。”
话音一落,当下有人溜须拍马:“右相大人算命尚问仕途官运,来人呐,快在这杏园子里挖条大大的地缝,让咱们一道儿钻进去罢!”
“换我,我就问能生几个儿子!”
“非也非也,人这一生,财官食禄皆为身外之物,有求必有得,有得必有失,唯有寿数天定,非人力可抗。要问,还是问疾厄吧。”
众人谈笑议论,各抒己见,一时倒也火热。
忽而缃荷娇柔的嗓音盖过所有纷杂,道:“先生说了,大人命相极贵,贵不可言,实非先生区区草芥之身能轻易评说得的。”
“哦?”王炳昌郑重挑眉,放下酒杯,“如何贵?怎么个贵法?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先生说,大人的贵全系于这一字。”
缃荷边说,边展露幕七所写之字,“大人出身世族王氏,只这一姓,便是得天独厚,近水楼台。如今再加上这一字之助,敢不位极人臣万事亨通?”
“白?”有眼尖之人瞥见那纸上的字,嘟囔道,“王上加白,岂不就是……”
刹那间,园中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大胆狂徒!”王炳昌勃然变色,突地拍案而起,厉声发作,“妖道秽言惑众,其心可诛!我好意请你来清谈作乐,你却陷我于不忠不臣不义之境,所谋何其歹毒,何其阴险!来人呐,将他给我乱棒打出去!不不不,直接捆起来,扭送衙门!”
右相素来以风流儒雅、好贤轻财扬名于外,人虽没什么决断,也甚少当众发表什么意见,但好在为人慷慨和善,常常这也好那也好,所以人送外号“两面光”,这专业和稀泥的人物何曾像今日这般大发雷霆?
而他发起怒来,竟也这般凶神恶煞面目狰狞。
席上一众达官显贵面面相觑,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恰在此时,一道慵懒但如月辉的嗓音解救了众人——
“原说这满京城里只有右相这儿是块清净地方,怎的也这样打打杀杀?”
第21章
只见一通身贵气的华服男子不知何时立在甬道尽头, 笑眯眯负着手瞧热闹。
那闲散的架势,活像街边看耍猴的。
众人先是不明所以,随即部分人心中纳罕:这声音, 怎么听着些许耳熟?
还没能仔细分辨,亭中王炳昌已煞白着脸,撩袍疾奔而出, 伏地叩头:“臣不知圣驾光临,未及迎候, 望乞恕罪!”
圣, 圣驾?
这声高呼直如春雷炸顶,场上各色人等忙停杯投箸, 穿靴的穿靴, 整冠的整冠, 扯袖子抹脸,抽嘴巴子醒酒, 磕磕绊绊此起彼伏地端架子行礼, 不迭喊皇上万岁, 个个如大梦初醒,惊出一身冷汗。
“卿何罪之有?”雍盛扶起王炳昌, 亲亲热热握住他的手轻抚慢拍, “你不埋怨朕不请自来已是大度!前些时听闻爱卿偶染风寒,还因此辍朝三日,朕忧心如焚, 特来瞧瞧贵恙。”
他说着环顾四周, 脸上笑意加深,“这会儿瞧你杏园夜宴,高朋满座, 想来身子已大好了?”
“用了圣上御赐的人参,敢不大好?”王炳昌边说,边伸手将雍盛往亭中正席上让,“圣上夤夜来访,也未预先知会,府上简陋,侍婢懒怠,若哪里招待不周,还请圣上多担待则个。”
一路走向凉亭,受各人跪拜。
与幕七擦身而过时,雍盛特意侧目,只瞧见那人垂首时乌黑的发顶,想到此人此时内心定然波涛汹涌后悔不迭,不免快意非常,脚下走得也更轻快了些。
走快了,余光里瞥见熟悉的身影,又倒退两步。
“哟,这不是壬尚书吗?”雍盛一看是壬老头,即刻恨道,“好啊,平日里上朝瞧你走一步也要喘三下,朕心疼得紧,特地开恩赐座,免你久立之苦。这倒好,原来到了夜里,你便瞒着朕与一众同僚小辈吃喝玩乐,全不似朽迈模样,你说,朕要治你个什么罪才解恨?”
壬豫耷拉着老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哼道:“圣上若真要治老臣的罪,那就治臣一个不忠不孝之罪。”
“嚯,这名头可就大了。”雍盛落座主位,转眸玩笑道,“你需详细说道说道,怎的不忠,怎的不孝?”
话是对着壬豫说的,眼神却似有若无瞥过王炳昌。
王炳昌登时坐如针毡,心中打鼓,不知方才皇帝悄里园外听了多少是非之语,亦不解怎的皇帝驾到竟无人通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臣拖着残躯病体赶来赴宴,多吃两口酒糟蹋了身子,自然有愧于父母生养之恩。此为不孝。老臣本为求卦而来,却意外耳闻不忠之言,老臣未能即刻便替圣上手刃此谋逆之徒,是为不忠!臣不忠不孝,枉活人世,请陛下降旨赐老臣自裁谢罪!”
老头切齿恨声,扑通跪下,皱巴巴垂挂下来的面皮因愤怒而震颤。
“谋逆?”雍盛骇然,回首询问王炳昌,“壬尚书此言何意?”
王炳昌此时在心里头已将这皓首老匹夫骂了一万遍,今夜之事本可全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时他倒好,不管不顾地捅上去,是唯恐天下不乱么?!况他尚且不知皇帝微服,为何特地挑了他的府邸落脚?难不成是手下人办事露了马脚已教小皇帝察觉端倪,此来特为敲山震虎?小皇帝有这等手段这等魄力?
若果真事败密泄,小皇帝定非空手而来。
说不定,整个右相府此时已被重兵包围,只等摔杯为号,围剿逆贼!
那么,眼下四面楚歌,自己该如何争一道生机?
是否孤注一掷,挟天子令诸侯?
因心怀鬼胎,一息间无数猜测纷至沓来,王炳昌右眼皮颤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嗓音:“圣上勿惊,全是那市井妖道胡说八道,做不得信!来人呐,还不将人拉下去?留着他在此混淆视听,挑拨君臣关系么?”
底下人一听,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忙七手八脚抢上来拖拽幕七与缃荷。
“慢着。”雍盛却像是忽然来了兴致,目光落在缃荷身上,嗔怪道,“何以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圣上既发了话,一众长随哪敢再动?
王炳昌嘴角抽搐,心想雍盛作为京城纨绔之扛大旗者,此番怕是又见色起意了!心下焦急,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按捺着附和:“不错,是臣鲁莽了,你们好声好气地将行首请下去就是……”
话还没说完,雍盛已在朝缃荷招手:“你来,到朕身边坐。”
王炳昌:“……”
缃荷:“……”
缃荷浑身僵硬,她虽早有预料此人身份绝不简单,但她真没想到竟是当今!这下阴沟子里翻了船,两条腿面条似地打着绊子,上台阶时脚尖磕在了沿子上,直接一声娇呼,扑到了雍盛脚边。
园子里众人知趣,纷纷提袖掩面,生怕扰了皇帝雅兴。
缃荷臊得满脸通红,一抬眼,对上雍盛幸灾乐祸的眼神,无法抑制地翻了个白眼,俯首道:“民女幽蘅院缃荷,拜见皇上。”
“嗯。”雍盛心满意足地受了,温温柔柔问,“你做了什么,惹得右相这样的老好人生这样大的气,还要将你撵出去?”
你明知故问!
缃荷眼下只觉这里面的局是一局套一局,凭她的见识已然猜不透走向,只好仔细忖度言辞,遵循先生的叮嘱,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留意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托着腮,用瘦长的指骨反复敲击朱漆几面,那张清贵到鼎盛时透出三分病气的面上忽然间消失了所有表情,空无一物的雪地一般,再看不出喜怒颜色。
“王上加白。”皇帝沉吟,“白也,昼也。”
王炳昌眉宇间阴云密布。
世人皆知,三皇子姓雍,单名昼。
“右相,看来你得了一个好外甥呐。”皇帝懒声道。
王炳昌吓得赶忙离席跪倒,连连叩首谢罪:“臣不敢!臣虽是荣安郡王的舅舅,但更是国朝的官员,服侍皇上这些年来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不说臣,就是荣安郡王,也一直仰慕他的皇兄,唯皇上马首是瞻,从未有半分非分之想!皇上明鉴,万勿听信小人无稽谣谗,调唆妄语,以致君臣相疏,离心离德啊皇上!”
一番剖心之语说的是感天动地,催人泪下。
若不是雍盛开了天眼,怕也由不得他不信。
雍盛无言仰首,默默盯着八角凉亭上错彩镂金的梁轴檐檩,令人窒息的寂静像一把悬在每个人头顶上的刀。
没人猜得出这一刻,年轻的帝王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众人皆屏气凝神,趴伏在地,唯有幕七抬起了头。
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见那人洁白颈子上精致的喉结悄然攒动。
空气中春杏融融的甘甜温香混合着腥润的潮土气息,像极了阴谋的味道。
那幽幽的叹息声随风传入耳道:“朕自幼体弱多病,自知捱得一日是一日,所求不过笃实守成,延续国祚。众卿心里头也都明镜也似,有朝一日朕若……”
雍盛垂眼望向王炳昌,语声寂寥,“这江山,照例确是三弟的。朕早拟立三弟为皇太弟,承制储副,不知右相可还满意?”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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